翌日晚上,以及翌翌日的晚上,加奈江都从银座的大马路逛到小巷为止,而且还走了两圈,直到超过十时为止,只是堂岛始终没有出现,只有路上吹起了一月里所该有的原本的彻骨寒风。
正当加奈江接过年终奖金,打算离开公司回家时,年轻的男同事们,因为收到年终奖金的缘故,开始喧闹起来,并兴奋地从公司的四楼往楼梯下跑。看着男同事们走后,加奈江也和两位女同事换下公司制服,并走出走廊。只见走廊上,还有一名男同事正在闲晃着,让加奈江觉得有些奇怪,而且在加奈江往楼梯走近二三步时,这名男同事立刻跑到加奈江面前来,还出其不意地往加奈江左脸上打了一巴掌。
啊!加奈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仰着脸往右边踉跄了一下,在一旁的同事明子和矶子也因为事出突然无法反应,只能瞪大眼睛呆站着,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幕。接下来的瞬间,男同事只是飞快地从楼梯跑下去,只在经过她们几个人面前时,不小心让外套下摆翻了过来。
“堂岛先生等一下,你别走啊!”
明子想起男同事的姓氏,立刻喊叫起来。一股看到男人对女人暴力相向的愤怒感,以及想要帮忙厘清发生这种事情原委的焦虑心情,使得明子和矶子不安地偷偷瞄了一眼加奈江,只见加奈江并没有因此而哭倒在地,只是按着被打了一巴掌的脸颊,整个人僵在那里。明子和矶子见状立刻追在堂岛后面,也跟着跑下楼梯。
只见堂岛像溜滑梯似的,早已飞奔到一楼去。当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追上他时,两个女人只好一边激动地咒骂着“乱七八糟,搞什么!”一边走回加奈江身旁。
“他已经跑掉了是吗?没关系,明天我会告诉课长,请课长一起陪我去找他理论……到时候我一定不会饶他的。”
加奈江摸着自己被打得红肿的脸颊,愤恨地说着,不但眼睛里泛着泪光,嘴唇也在抖动着。
“没错,你根本没理由要被堂岛这样对待,你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矶子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是说完之后,矶子本人也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只见加奈江和明子两人不是很愉快地面面相觑,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一种试探的锐利光芒。没多久加奈江就转过来瞪着矶子。
“当然没有啦。上礼拜课长不是才告诫过我们,叫我们不要没事跟男同事聊些有的没的吗?所以我只是没有理他而已。”
“是这样啊,既然这样就好好给他反击回去,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矶子用力说着,似乎想以今后的应对态度来弥补刚刚的失言。
“课长要是还在公司里就好了,偏偏他今天中午过后就回去了。”
明子现在一心只想让课长立刻看见加奈江被打肿的脸庞。
“那就明天再说吧,今天就先这样,我们回家吧,我可以稍微绕一下没关系,我今天就和加奈江一起搭电车回去。”
听到明子这么说,加奈江就让住在青山的明子,先陪着自己稍微绕道到麻布去。被打了一巴掌的左半边脸颊,虽然短时间麻痹了一下,但是在搭上电车之后,取代平常会出现的偏头痛,左脸上的眼睛开始不断渗出泪水来,让加奈江无法抬起脸来,更无法和明子有所交谈。
翌日早上,当加奈江正在吃着早餐时,明子绕过来看她,并瞧了一眼加奈江的脸。
“还好,没有留下什么伤痕。”明子如此安慰着加奈江,不过加奈江却觉得非常不满。
“你不知道啦,我昨天晚上实在是很气不过,加上头又痛,害我一整晚都没睡好!”
二人一起搭上了电车。加奈江想象着今天将在课长室里,与堂岛面对面的争执,不禁觉得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为了排除这种不好的感觉,加奈江只好将头转向车窗外。
矶子也在公司里翘首盼着加奈江的到来,她还不断从她们的办公场所,也就是资料储存室里,走到男同事们所在的大办公室去,察看堂岛是否已经出勤。
“都已经十时了,堂岛竟然还没来上班呢。”
矶子用着焦虑的口吻,嘟起嘴巴对加奈江说着。听到矶子这番话,明子立刻提醒加奈江:
“反正课长已经来了,我们就先去跟课长报告这件事吧,免得待会儿课长又外出的话,那就麻烦了。”
加奈江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并从她们两人的交谈和提醒中获取参考,思考着要如何做,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地走进课长室里,没想到从课长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人深感意外的消息。原来堂岛在昨天晚上,就以限时方式寄来了辞呈,课长甚至还拿起就放在他桌上的辞呈来给加奈江看。
“我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太卑鄙了,公司才刚发给他年终奖金而已,而且你看他信封上写的,竟然是‘目前正迁移住址中’呢,根本是一开始就打算落跑了。我看你被打了这一巴掌,大概也无法忍下这口气吧,所以我看你就干脆告他告到底好了,好借此惩罚他。再说只要问问看,应该还是会有人知道他搬到哪里去的。”
课长似乎也被吓到了,只见他深表同情地凑近加奈江,并仔细地凝视着加奈江的左脸颊,只是加奈江左脸颊上的红肿早已消去,呈现在课长眼前的只是很有光泽的白瓷色肌肤。
“不过好像没有留下痕迹喔。”
课长如此说着。
加奈江只回答课长一句“我会考虑看看的”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并将堂岛已经辞职一事告诉正在等着她进来的明子和矶子。
“实在是可恶透顶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矶子踹了一下地板,并像个男人似的握起拳头往身旁的桌子上敲打。
“看样子他早就计划好了。或许他是对公司或我们有什么不满,只是刚好把气出在你身上而已。”
明子也皱起眉头来,并靠近加奈江陈述她的看法。
不同于她们两人的愤慨情绪,加奈江只是无力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要再向堂岛讨回公道,已经变得很不容易了。不甘心的情绪,像一根坚硬的铁棒似的,深深嵌入加奈江的胸口,感受到的只有令人难堪的痛楚。
即使到了中午休息时间,加奈江也只喝了明子帮她倒的茶,完全没有吃自己所带来的便当。
“你打算怎么办?”明子担心地问着加奈江。
“我去问问坐在堂岛周围的人看看。”加奈江说完之后,立刻无奈地站起身来走了。
拓殖公司的大办公室里,办公桌杂乱无章地纵横并列着,摆放账册的公文盒上面,也高高地堆积了许多各船舶所寄来的复杂报告书。四个角落里各摆着一台电暖器,使得办公室的温度,暖和到三十几名男同事们都脱下了上衣,还把衬衫袖子卷起来。每个人都正在忙碌于确认年度内的书类报告和检查账簿内容。加奈江穿过这些办公桌,直接走到先前堂岛所坐的办公桌前。
坐在堂岛办公桌右边的,是一名姓山岸的青年,他以前常常和堂岛出游。
加奈江立刻问着山岸:
“听说堂岛先生辞职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今天会没来上班。他以前就一直说要辞职,还说要去品川还是哪里的电气公司上班呢。”
听到山岸的回答,其他男同事也都靠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哦?是真的吗?他还蛮厉害的嘛。他本来就很聪明,而且不管做什么事都能够当机立断。”
“没错!他曾经说过,像我们这种只纯粹贩卖军事用品的公司,一旦世界和平了,就会立刻陷入不景气的危机,未来一点保障也没有呢。”
山岸故意说得很大声,看样子他心里也非常不满。
“那个人搬到哪里去了呀?”
加奈江只想赶快问出堂岛的住址,但是山岸只是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凝视着加奈江的脸,接着立刻意有所指地露出微笑来。
“喂,你想知道堂岛的住址喔?那你可得请我喝一杯啰。”
“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呢。你不是跟他很要好吗?”
加奈江想要先确认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熟到什么程度。
“很要好倒不至于啦,只是曾经跟他一起到银座去喝过酒,一直玩到深夜而已。”
“既然这样,那你应该知道他搬到哪里去吧?”
“搬到哪里去?你们之间果然有问题喔,你到底问这个要干什么?”
加奈江明白,如果不把昨天所受的伤害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话,自己的目的是无法正确传达给山岸了解的。
“山岸先生,虽然堂岛先生已经辞职了,不过你是不是打算继续做他的朋友,和他继续来往?我必须先确认这一点之后,才有办法告诉你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瞧你说的这么严肃。我只是曾经和他一起喝过酒而已啦,现在他都已经辞职了,我也不可能再和他一起出去啊。当然啦,如果哪一天在银座遇到他的话,大概还是会和他寒暄几句吧。”
“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诉你实情。昨天我们几个女生要回去之前,遇到等在走廊里的堂岛,结果他就莫名其妙地打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重到害我都眼冒金星了。”
加奈江已经不再称他为堂岛先生,并且用自己的右手作势表演打人巴掌的样子,同时闭起眼睛来,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眼里淡淡地浮上一层泪水。
“什么?那家伙竟然这样对你?”
山岸和周遭的男同事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并走过来围住加奈江。加奈江接着简单地说明自己被他掴掌的理由,是因为自己没有理他的缘故。听到加奈江的这个说明,男同事们都相信平常很安静的加奈江的说法,因此纷纷表现出愤怒来。
“都已经打算离开这家公司,去当别家公司的员工了,竟然还在最后想要讨利息,打女员工出气,他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在践踏我们公司的威严啊。虽然山岸老弟也在这里,不过这件事可不能就此作罢。”
这也是所有男同事的一致意见。听到同事的这种意见,山岸立刻慌张地辩解起来: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我也不可能放过他啊!那家伙经常出入银座,下次如果被我遇到了,我一定会替你揍扁他的。”
山岸一边说着,一边握起拳头在大家面前挥舞着,示意他的决心。但是男同事们却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根本不够啦,我看我们应该直接杀到堂岛家去。”
“所以我才想知道那个人搬到哪里去的,课长让我看他的辞呈,上面只写着目前住址迁移中而已呢。”
加奈江对着山岸述说着。
“原来是这样啊,他当时是有说一旦换到品川那家公司去上班时,也会同时搬到那附近去住,可是我并不知道他的新住址。不过没关系的,只要过了晚上十时,不管哪家酒店或咖啡厅,都会把客人赶走的,到时候只要到银座去……对了,只要到银座西侧的小巷弄里去逛个二三天,一定可以遇到那家伙的。”
听到山岸这番如保证似的话语,加奈江立刻回应:
“是吗?既然这样,那我也会偶尔到银座去找找看。但是你可不许去向他告密喔,不然我不会饶你的。”
“喂,别这样侮辱人好不好,如果你是玩真的,我也绝对有决心帮你出这一口气的。”
听到山岸的这番话,其他男同事们也都纷纷表达支持的立场,似乎将加奈江当成是要去讨回公道的凄美女刺客一般。
“好,我们如果有到银座去逛的时候,我们也一定会帮忙注意的。佐藤小姐,你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喔。”
腊月的风,从来往走在银座街道上的行人脚下,将地面上的尘埃吹了起来,是一个会令人不禁“啊!”地一声叫起来、并捂住眼睛和鼻子的夜晚。
加奈江将围在脖子上的领巾从外套里面掏出来,不断用它来捂住眼睛和鼻子,想要抵挡被风吹上来的尘埃,但是又很担心万一因此没注意到,而和堂岛擦身而过,因此立刻又将领巾放开,急忙左顾右盼地观察着四周。今晚又拜托了明子一起来,两人从新桥方向的大马路走过来,并绕到后面小巷弄里,巡视着银座的街道。
“都已经来巡视了十天了,开始觉得有些厌倦呢。”
加奈江将自己的倦怠感,连同叹息一起表达给明子知道,明子也因此将自己一直隐忍住不好意思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最近也觉得眼睛好累呢,你看我们都得一直仔细盯着来往的行人看,偏偏来往的人又这么多,我到最后几乎都是脑中一片空白呢,每次回到家睡觉的时候,都会觉得天花板看起来歪了一边,甚至都好想吐呢。”
“真是对不起。”
“不会啦,我想再过一阵子就会习惯啦。”
加奈江沉默了下来,继续盯着来往的行人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话:
“我那时候平白无故被他打了一巴掌,真的觉得很不甘愿。不过老实说,经过这一段时间,我现在已经比较能够释怀了一点,所以反而开始觉得,我这样每天晚上牺牲时间,还浪费自己的体力,跑来银座闲晃,把自己弄得这么疲惫,好像太愚蠢了,尤其目前社会又有些动荡不安……所以看到来往的行人,我都会觉得就随他们去,因此尽量不去看跟我擦身而过的人呢,但是每次这样做时,又会觉得刚刚从我身边走过的人,说不定就是堂岛,只好又立刻回过头去看那个人呢,根本就是在自造孽。”
“真是的,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呢,这可不行喔。”
“可是说真的,被打一巴掌,其实也不是真的有那么严重,再说,为了这种事就要报复,我实在也不想让自己变成这样的女人呢。”
“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也不是啦,其实我有时候会这样想,有时候又会那样想,真的是乱七八糟的。加上公司里的人,也都老是会追问我:‘还没找到吗?’让我觉得心里有点乱。”
“你要这样说的话,那最愚蠢的人不就变成我了吗?”
明子皱起眉头对加奈江说着,却在中途发现有一个酷似堂岛的青年从自己身边走过,因此立刻慌张地转过头去看那个青年,没想到青年也停下了脚步来。
“你干嘛摆出这种脸啊?”青年冷笑地说着,使得明子整个脸红了起来,不得不把头低下,没想到青年却跟了上来,让加奈江和明子无心再继续找堂岛下去。她们二人快速地往南走去,直到来到银座七丁目的小巷子旁。就在此时,位于停车场后面的一台出租车动了起来,并往她们的方向开过来。当她们看到出租车里的乘客时,二人不禁瞪大了眼睛,因为上面的乘客似乎就是堂岛。二人赶紧挥动着手,像在天空里游泳似的,并追在出租车后面跑,但是从出租车后面的玻璃上,只能看见里面乘客的毛毡帽而已。
在那之后,二人还是持续在夜晚的银座里晃,就为了找到堂岛。但是在动荡不安的时代下,所有资源都开始紧缩,为了节省不必要的资源浪费,人人都在想办法如何让资源发挥更大的功效,整个街上也都充斥着一种紧迫的气氛,就连逛银座的人们,以及到小巷道里饮酒作乐的青年们,脸上表情也似乎越来越险恶。在这种情形下,要从人群中找出堂岛的加奈江和明子二人,不仅开始感到身心俱疲,甚至内心里开始产生出一种反感情绪来,使得二人的精神状况更加疲累。
“年底这么忙,你至少晚上也早点回家来帮忙做点家事呀。”
加奈江的母亲和明子的母亲,都开始不约而同地叨念起女儿来。
加奈江和明子直到这一刻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没有告诉母亲那件事。不过如果此时才告诉母亲,是为了报复堂岛才在夜晚的银座里闲晃的话,一定会立刻被母亲阻止的——想到这一点,加奈江和明子都没有告诉母亲实情。不过二人之间倒也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反正离年底也只剩四天了,这四天就忍耐一下,乖乖地待在家里吧。”二人暂时死心地留在家里帮忙准备过年,并在内心里暗自决定,新的一年里一定要找到堂岛,尽情地讨回当时那一巴掌的公道——由于多了这一层觉悟,最近二人的情绪都特别高昂。
终于到了过年,加奈江等着明子来找她,但是直到初三晚,明子都没有出现。加奈江突然想到,这件事的当事人是自己,理当由自己主动去找明子才对,她不禁独自苦笑了一下。到目前为止,加奈江和明子一起到银座去找堂岛时,因为担心穿和服会不容易行走找人,二人都是穿着公司制服的灰色上衣和深蓝色外套。不过今天毕竟是新年期间,而且也才去拜访过明子家二三次而已,因此加奈江特地打扮了一番,还仔细地化了妆,并穿起自从两年前女校毕业后就不太穿过的衣摆上有图纹模样的和服,再在胸前系上带有金色模样的和服衣带。穿着平常不习惯穿的和服盛装,怀着一股暂时中断、现在又开始充满期待的冒险心情,让加奈江觉得既激动又快要喘不过气来。加奈江穿上呢绒布的外套之后,就离开了麻布的家。外面有些暖和,不太像一月天。
来到位于青山的明子家时,明子也急忙换上和服,同样盛装打扮一番之后,就和加奈江一起搭上往银座的公交车。
“我想说一过年就马上跑去找你的话,未免太说不过去,所以就一直在忍耐等着呢,再说过年期间的银座也都会比较早关店,会去喝酒的人自然应该就不多。”
明子急忙解释着。
“我也是呢,我想说才一过年就把你拉出来陪我做这种事,实在是说不过去,后来想想,既然是过年期间,那就除了找人以外,不妨偶尔带着去散步的心情,到银座去走走看看也不错,所以才会穿着有图纹模样的和服出来呢。我们今天就好好地在银座里散步,然后看是要去‘末广’还是‘奥林匹克’吃个厚厚的牛排。”
加奈江从家里出来之后,心境上就有了一点转变。
“这样好像也不错喔,虽然穿这种有图纹模样的和服去吃牛排,好像有点不搭调。”
“呵呵呵!”
二人开朗地笑着。
银座街道上,已经有些店家结束今天的营业了,路上的行人也比平常少很多,逛起来令人觉得还有些舒服;加上没有任何路边摊,使得视线非常良好,就连对面街上的行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加奈江和明子先从尾张町一带开始逛起,但是没多久就走到了银座七丁目的大桥边,使得她们二人觉得有些扫兴。
“接下来呢?是要过桥去,到京桥那边的奥林匹克餐厅吃饭,还是要继续往这里的西侧巷子里去,直接到末广去吃饭?当然也不是要特地去看看能不能遇见堂岛就是了。”
加奈江正和明子商量着。
“大概是因为也已经很习惯往西侧的巷子里走了,好像走这边感觉会比较自然一点呢。”
明子这几句话还没说完,二人就已经往西侧的巷子方向转过去了。
“你看那里,那就是年底我们看见很像堂岛的男人搭上出租车的地方呢。”
明子想起这件事来,立刻用手指指着前方,使得原本非常开朗的二人,脸上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虽然二人接着转进纵向的巷子里,往尾张町的方向走回去,但是二人的眼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又开始充满警戒地左顾右盼起来,就连踩在地上的步伐,也在不知不觉中跟着用起力来。
当她们来到与资生堂旁边的巷子交叉的转角处时,有五个喝醉的男人互相搭着肩膀,从咖啡厅里走出来,在走近她们面前时,一行人立刻转了半圈地互相碰撞着肩膀,然后从她们二人面前擦身而过。
“等一下!你看那个人不就是堂岛吗!右边数来第二个人。”
明子抓住加奈江的手臂,并沙哑地对她说着,接着只见加奈江像是终于找到猎物般地,一把拉起明子的手,追在五个男人身后。最好互相搭着肩膀的一行人,能够赶快散开,只留下堂岛一个人就好了——加奈江内心焦急地如此祈祷着,同时想着,不知道刚刚堂岛是否有发现到她们二人。想到这一点时,再看着走在前面的堂岛背影,发现他似乎故意低着头在走路,让加奈江更觉得他可疑。当她们二人持续跟踪了一段距离时,突然间堂岛转过了身来。
“堂岛先生!我有话要跟你说,请等一下。”
加奈江二话不说地立刻抓起堂岛背后的外套,然后将他往后拉,明子也同样跟着上来抓起堂岛的外套,用力拉扯着。堂岛慌张地想要转回身去,却被两个女人用尽全身力气拉扯住,使得他想逃也逃不了。五个男人虽然排成一列,此时却被拉扯成V字型。
“哦,这倒是不错喔,堂岛还真是个女性杀手啊。”
四个大概是他同事的男人,此时已经不再互相搭肩,反而带着一种像看到稀有动物般的表情,将加奈江和明子团团围住。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啦,我失陪一下。”
说完后,堂岛在被加奈江和明子抓着外套的情况下,离开同事一行人,跟着她们转进西侧的小巷子里。当他们三人来到一间像是小小印刷厂的旁边时,看到没有半个行人,堂岛立刻停下脚步。因为担心堂岛会落跑,所以死命地紧紧抓住堂岛外套的加奈江,跟着堂岛走到这里时,从自己紧紧抓住堂岛外套的手上,感受到一股无比的昔日怨恨,整个人顿时怒火中烧起来。
“你为什么要打我一巴掌?就因为我没有理你,没有和你说话,你就可以打我吗?而且竟然还是在要辞职的当天打我,你未免太卑鄙了吧!”
加奈江满脸都是泪水,几乎无法清楚地看见堂岛的脸。原本绷紧的报复心已经开始融解,泪水中还霎时浮现出事件之后自己所过的那一段悲惨日子。
“就是说啊!我们受到那么大的侮辱,叫我们怎么忍下这口气啊!课长也叫我们要告你,就连山岸先生也说绝不放过你,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堂岛没有答话,只是神情微妙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明子不断摇着加奈江的肩膀,示意她打回那一巴掌。但是对于在女校就读当中,即使会和同学吵架,也从来不曾出过手的加奈江来说,即使她现在整个人处在激动的情绪里,要她举起手来尽情地对着男人的脸挥掌,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借由不断重复说出这句愤恨的话语,加奈江想让自己的激动情绪更加高昂。
“因为你打了我一巴掌,所以我也要打回来,不然我没办法平复我的心情。”
加奈江终于挥了男人脸颊一巴掌,但是随即又担心起来,不知道男人会不会因为这巴掌,而有什么歪曲的表情,或是因为这巴掌而流鼻血。接着因为挥了男人一巴掌的缘故,加奈江敏感地感受到自己手掌上,已经蒙上一层淡淡的男人汗脂,使得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用跟他客气,再多打他几巴掌,连同利息一起讨回来。”
明子在一旁对加奈江煽风点火,但是加奈江已经没有勇气再挥第二掌。
“喂,干嘛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刚刚的那四个男人,也跟着过来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加奈江独自一人,快速地往数寄屋桥方向跑开,明子也追在她后面。
“其实你应该再多回敬他几巴掌的。”
明子的语气中充满不甘愿,似乎希望加奈江刚刚能够连自己所受的苦一起讨回公道,毕竟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也跟着加奈江一起吃苦。
“可是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要利息的,因为我不想事后留下麻烦,再说刚刚那一巴掌已经让我心情舒畅多了,这一次我真的很感谢你这样帮我。”
加奈江慎重地低下头来向明子道谢,让明子也开始觉得释怀了,因此她只是说了一句“恭喜你啦”。听到这句话,加奈江才突然想到:
“对了,我们不是要去吃牛排吗?我们刚好可以来庆祝呢,今天我请客。”
于是二人朝着末广走去。
六日开始正式开工,当明子告诉矶子、矶子又告诉男同事们加奈江复仇成功一事时,所有员工们都一齐欢呼起来,延续着过年以来还未完全消退的兴奋心情,并一起走向资料储存室来。
“喂,你们大家在喧闹什么啊?”
稍微晚到的课长,看到办公室的景象,脸上现出不悦的表情,但是当听到员工的说明之后,立刻开心地笑起来,还同时推开几位员工,直接走到加奈江的办公桌前,对她表示祝福:“没想到你真的贯彻到底,去报仇回来了。”
虽然大家都对她表示佩服,但是对于加奈江而言,当时掴了堂岛一巴掌,刹那间确实感受到自己的激昂情绪,更因此得到了舒畅;不过这种感觉早就消失无踪了,反倒是现在这样被同事们称赞着,让她觉得好像是在被人责备似的,责备她一点也不像女人,没有女人该有的温柔婉约,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厌恶。
下班后回到家时,也只是呆呆地度过无聊的夜晚,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促使她走向银座的目标和兴致,当然明子也不再来找她了。屋外仍然很不可思议地温暖,取代雪的是不断飘落的雨滴。加奈江坐在客厅角落里,看着前面庭院里的山茶花树,正不断被雨水打着,一边想着从前的人在报完仇之后,都是过着什么样的后半生,然后再比较前人的报仇和自己的报仇,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无聊,去做这种愚蠢的事,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笨蛋。
一月十日,有一封要给加奈江的信寄到了公司里,当加奈江一到公司时,打杂的人就将信拿给了她。信封上面只写着“某男寄”,让加奈江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当她打开信封时,更是感到震惊,因为那竟然是堂岛寄来的信。
写这封信的目的,是要告诉你整件事情的原委,虽然我不是在自夸,不过我其实是一个很有条理的人。现在的拓殖公司是一个没有什么明确未来性的公司,而我目前所服务的这家新公司,是一家很有前途的公司,所以我才会选择到这家公司来上班。但是在我要离开那家公司之前,有一件事情始终让我无法割舍,那就是我对你的感情。一旦离职,我就等于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我一直想在离职之前,告诉你我的心意,希望你会因此同情我。偏偏我对像你这样的清纯女孩,始终不敢开口说出感情的事来,这也是我的软弱个性所在。就这样地,终于到了拿年终奖金、也就是我要离开公司的最后一天,但是我还是没能对你说出口,因为我想到如果我鼓起勇气来对你说,最后却被你拒绝的话,那我该怎么办?到时候我一定会很颓丧,带着遗憾离开,而你也一定会马上就忘了我这个人的存在。所以我后来开始思考,是不是干脆和你吵一架算了,因为让你怨恨我,说不定你反而会记得我久一点,而我也能因为和你的决裂,让我转移掉对你的感情。当时的我,除了这个自私的方法以外,实在是想不出有任何更好的方法。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最后我终于不顾一切地,在那一天里打了你一巴掌。但是你毕竟是女性,而且还是我所爱慕的女性,我却竟然打了你,所以在那之后,身为一个人,我就一直无法原谅我自己,心里总是尝着苦涩的恶果。为了早日消除心里的这一股不愉快情感,原本我想尽早写信向你道歉的,但是只要想到这个做法也只是在救赎我自己,根本无法让你得到解脱时,又让我觉得这样做太自私,所以我就打消了写信的念头。前几天在银座里被你回敬了那一巴掌时,我心里想这样一来你应该就能释怀了,所以我原本打算那时候向你解释这一切,同时好好地向你道歉,却在我磨磨蹭蹭的时候,我的同伴就来搅局了,使得我又没机会向你正式说明和道歉。所以今天我才会写这一封信,来向你解释这一切,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堂岛洁
这就是信的内容。看完信之后,加奈江突然觉得,男人对感情的表达,原来可以沉重到这样的地步。加奈江现在甚至觉得,似乎能够感受到堂岛对自己的那一股激烈热情,正扑向自己的身体里。
加奈江想象着两种可能发生的不同情况,一是自己和堂岛正忘我地互相掴掌,一是两人就这样分手,互相留下少许的遗憾。或许应该再见上一面,互相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加奈江并没有把堂岛的信拿给明子她们看,只是回家之后,立刻独自前往银座。翌日晚上、以及翌翌日的晚上,加奈江都从银座的大马路逛到小巷为止,而且还走了二圈,直到超过十时为止,只是堂岛始终没有出现,只有路上吹起了一月里所该有的原本的彻骨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