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一年年加深了我的伤感

而我的生命却一天天更繁华璀璨

平出园子是老艺妓的本名,听起来很像歌舞伎演员户籍上的名字,这让她本人觉得有些无法融入,不过若用她职业上所用的小名──小园来称呼她,似乎又不符合她今日已渐渐回归一般女性纯朴心情的气质。

所以我想,在此还是用老艺妓一词来表现她比较恰当。

人们常常会在大白天的百货公司里看见她。

她总是将头发梳成西式发型,端正地穿着市乐的和服,脸上露出忧郁的表情,并带着一名少女在店内闲逛。她的双手直直地垂在修长身体两旁,走起路来就像在轻甩脚踝一般。有时她会一直逛回同一个地方,有时又像风筝线一样,突然飘到远处的卖场里伫足。除了大白天的空虚感之外,对于其他事物,她似乎毫无知觉。

就连她将己身托付给白天的空虚感,想要借此获得慰藉一事,她也毫无知觉。唯有当醒目的商品映入眼帘时,才能突然唤醒她,让她慢慢张开微蓝的细长眼眸,像在梦里凝视牡丹似的看着对象商品。她的嘴唇,有如年轻女孩般微卷,当嘴唇分别往两边靠拢时,就会露出微笑来,然后再度回到忧郁的表情。

但是当她来到职业场所,看见强劲对手时,一开始她会先流露出傻相来,之后便开始爽朗地聊起来。

在新喜乐前一任老板娘还在世时,这位老板娘和她以及新桥里一位名叫久子的女人,只要她们三人坐下来开始闲聊,一场社会人的耳朵经常听到的充满机智与前卫的对话,就会被展开。就连一些已经上了年纪的艺妓们,都纷纷表示“要向她们学习谈话技巧”,顾不得身旁的客人,全都围到她们身边来。

即使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时,她也常常提起自己的经验谈,给那些她看得顺眼的同业年轻女子们分享。

她说着自己在雏妓时代,因为听到坐席上的客人和前辈艺妓们之间的露骨笑话而笑过头,让自己在榻榻米上出洋相,最后更因此无法继续服务客人而哭泣的经验,一直到她成为红牌艺妓,却和情人私奔,逼得老板将她母亲抓去当人质的事,以及即使自己已经成为旗下拥有二三位艺妓的老板娘,还是得为了借五块钱现金,专程搭车往返横滨,即使那来回一趟的车资要十二块钱,并得在月底付款等等。为了让年轻艺妓们笑到精疲力竭,尽管话题内容相同,她也会改变表达方式,而此时她所展现出来的魄力,犹如被附身似的,看起来就像她将充满魅力的魔爪伸向听她谈话的女性们,就像她在忌妒眼前艺妓们的青春,而巧妙使出她老到的狡猾手法,来折磨这些年轻艺妓们。

年轻艺妓们,最后总是笑到头发散乱,并按着自己的肚子喘气。

“大姐,我求求你,别再说了,不然我真的会笑破肚皮的。”

老艺妓绝不谈论还活着的人的话题,只会拿自己曾经熟悉的故人当话题来谈论,将她对故人的独特观察披露出来。在这些故人当中,有些是令人意外的非此道的外行人,当然也有艺人。

听说中国名伶梅兰芳到帝国剧场来演出时,老艺妓还特地去恳求安排梅兰芳来日演出的某富豪,对该富豪表示“不管要多少费用都没有关系,让我私下见他一面”,结果被该富豪婉拒。

虽然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并不得而知,不过倒也成为她所津津乐道的一件逸事。

有一位笑到肚子很难受的艺妓,大概是为了反击吧,开口问了她:

“大姐,听说那时候你从和服衣带里拿出银行存折来给对方看,让她知道你总共有多少钱,这是真的吗?”

结果她立刻回答:

“这是什么蠢话,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从和服衣带里拿出存折来啊!”

当时的她,像个小孩似的发怒着。虽然这件事是真是假亦不得知,不过为了看她这般纯真的模样,年轻女子们还是常常会追问她这件事。

“我说你们啊……”小园在述说完之后,总会对着这些年轻女子们如此说道,“一个接一个换了这么多个男人,其实为的就是追求一个理想的男人。当我回顾以往时,发现不论是现在这个男人、还是以前的某个男人,我会被他们所吸引的地方,都只有某个部分,而这些部分,就是我不断在追求的理想男人身上的某个部分呢。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办法和某个男人长久下去呢。”

“那大姐所追求的理想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呢?”当年轻艺妓们如此问她时,她总是如此回答:

“如果能够清楚明白的话,还需要这么辛苦吗?”她总是会说,这个男人也许是初恋的那个男人,也有可能是今后将会邂逅的男人,而且最后一定还会将她对日常生活里的忧郁美的看法说出来。

“我很羡慕一般的女性呢,她们不但能够遵从父母的决定,一生只伺奉一个男人,还能够毫不犹豫地为这个男人生子,然后照顾孩子一辈子,直到死去为止。”

听到这里时,年轻艺妓们总会认为,大姐的谈话内容虽然不错,但是会让艺妓沉沦

长年辛苦下来,小园终于有了一项资本,那就是从十年前开始,她已经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进场服务客人,也是从这时开始,她冀望能过健康又有常识的生活。例如艺妓屋和她所住的仓库之间有相隔,而且仓库的出入口设计得像一般住家的出入口,从这个出入口可以直接通到外面的马路。又例如她从远亲那里收养了一名女孩,还让女孩去上女校。就连她所学习的舞艺茶道花道等内容,也开始转向新时代的内容、知识性的内容。她在老街某位熟人的介绍下,来跟写下本故事的作者学习和歌时,就曾经如此说过:

“艺妓就像料理用菜刀一样,虽然不需磨得特别利,但也必须具备能够切开所有基本食材的功能。所以请你以这个标准来指导我,因为到了这个年纪,我所服务的客人,都是一些比较高格调的客人呢。”

作者花了一年的时间,试着找出这位年纪足以当自己母亲的老艺妓的才能,虽然这位老艺妓并非完全没有创作和歌的素质,但作者了解老艺妓的个性更适合创作俳句,因此将老艺妓介绍给另一位女性俳人。后来老艺妓为了向作者表示谢意,特地差遣一个石匠到作者家里来,帮忙在庭院里设计了一个充满老街韵味的小小喷水池。

她会将自己的屋子改建成日式与西洋式的折中型,并加装上电气化设备,主要还是因为在工作场所的料亭里,看见料亭是如此装潢,为了输人不输阵,才奋而仿效的。不过当她看着这些电气设备时,立刻被文明利器所展现的力量给慑服,对它感到既健康又神秘。

只要将水倒进去,立刻能从水龙头流出热水的热水锅炉,只要按下烟斗前端,就能马上主动点火的电动烟斗,每次只要使用这些文明的器具,总是能让她感到一阵新鲜。

“这些东西好像都是活的呢,嗯……看样子万事万物都应该这样才对呢……”

这种新鲜的感觉,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一阵阵的想象,而极端快速变化的世界,更让她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来。

“我们所过的人生,根本就是一个非常迟钝的人生,就像在反复点亮与熄灭纸灯笼一般。”

虽然她对装置这些电气设备所花的高额费用感到有些咋舌,不过她还是很期待能够亲手操作这些电气设备,因此有一段时间她像个小孩似的,每天都很早起床。

操作这些电气设备的开关处,常常会发生故障,每次只好请附近电器行的老板莳田来修理,而每次当莳田在修理时,她总会跟在旁边看着,像在看着一个稀有宝物似的,渐渐地她也拥有了一些电气的基本知识。

“原来阴极和阳极两个电极合而为一时,就会产生许多作用啊,嗯……这倒是很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情形呢。”

这件事情让她对文明文化,越发感到惊叹。

只有女人的家庭里,常常发生一些需要男性帮忙的事情,也因此莳田常常出入她家里。某一日,莳田带了一个年轻人来,并告诉她今后有关电气方面的修缮事情,将由这个年轻人负责。

年轻人姓柚木,是一个开朗又凡事看起来毫不在意的人,他环顾四周之后开了口。

“这里不是艺妓屋吗?怎么好像没看到三味线咧?”

在他来过几次之后,受到他凡事不在乎般的态度以及宛如在挫人锐气似的潇洒态度影响,终于让老艺妓的措辞也跟着改变。

“柚木,我看你工作这么随便,我敢打赌你这个工作一定维持不了一个礼拜咧!”她的语气也开始变得比较粗俗。

“这也没办法啊,谁叫这种工作这么无聊,害我根本没办法提起我的热情咧。”

“什么热情?”

“你问我什么热情哦?哈哈哈,如果用你们的术语来说的话,嗯……那就好像你们失去了女性魅力一样。”

不意间,老艺妓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悲怜,不论是她坐台坐了一辈子的榻榻米,还是她所服务过的无数位客人,几乎没有一样让她涌现过热情来。

“喔,是吗?那什么工作才能让你提起热情来呢?”

年轻人回答:“唯有发明出东西来,然后取得专利赚大钱这个梦想,才能激发出我的热情来。”

“那你就赶快着手发明东西啊。”

柚木抬起头来看着老艺妓。

“那你就赶快着手发明?说的容易咧……(柚木咋舌了一下),你们就是这样,才会被人叫做风尘女郎咧。”

“我不是随口说说的啦,我会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看看,或许我可以负责供你吃住,让你尽情去发明东西看看啊。”

就这样地,柚木从莳田的店里搬进了老艺妓小园的住处。不仅如此,老艺妓还顺应了柚木的要求,将住家的一部分改建成他所需要的工作室,甚至帮他买了一些研究所需的机械类器具。

柚木从小就独自苦学,才终于从电气学校毕业。但是因为他怀有理想,不想被固定工作束缚住,因此他始终从事如同临时工般的工作,几乎待遍了市内所有电器行。后来因为中学时的同乡学长莳田,是一个很喜欢照顾人的人,才开始在莳田的店里住下,帮忙当莳田的助手。不过由于莳田生了不少小孩,加上琐碎的工作不断,让他开始觉得有些厌烦,因此听到老艺妓的提议时,他立刻接受了老艺妓的资助。不过其实他对于老艺妓的这个资助,事实上并没有充满感激的心,因为他认为像老艺妓这种毫不费力就从男人身上榨取金钱、然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风尘女郎,一定是因为年老之后突然良心发现,为了弥补才会有这种举动,至于对象是谁根本不重要。虽然柚木还不至于认为自己其实是在施恩给老艺妓,不过在这样的想法下,对于老艺妓的好意,他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有负担。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必为三餐的温饱而烦恼,不但能够尽情埋首在书籍当中,还可以一边对照实验室里的成果,将书本里能够拿来应用的部分,通过自己的双手加工,进而创造出这个世界上所没有的东西,实现自己的理想,这种平静又富足的生活,对柚木来说实在是太幸福了。柚木看着挂在柱子上的镜子,里面映照的是瘦长身体上穿着麻布衬衫、头上夹着烫发钳、正斜靠在椅子上抽着香烟的自己,看起来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完全是一个符合年轻发明家形象的人。工作室外面有一个走廊,走廊外面还有一个矩形的细长庭院,种有些许树木。当他工作疲累时,他总会躺在走廊上,眺望有些混浊的都会天空,然后将各种空想带进梦乡里。

每隔四五天,小园总会来探望他一下,并且仔细检视一下屋内,确认他在生活上有哪些不足,再让家里的人帮他送来。

“虽然你还很年轻,不过你倒是和一般年轻人不同喔,不怎么需要别人操心,总是把家里整理得很干净,也不会累积一大堆脏衣服喔。”

“那是当然啦,因为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从婴儿时期开始,就自己换尿布、自己洗尿布呢。”

老艺妓虽然笑着回答“哪有可能”,但是下一秒钟立刻露出悲伤的神情,继续开口说着: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男人家如果太注意这些小地方的话,不是会成不了大器的吗?”

“我也不是天生就是这种性格啦,只是自然而然习惯了这些事而已,所以只要看到自己有什么地方很邋遢时,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呢。”

“我好像不是听得很明白,不过无论如何,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不用客气,尽量告诉我。”

二月第一个午日 (1) 时,老艺妓甚至还特地叫外送的稻荷豆皮寿司来,两人像母子般轻松地一起吃着寿司。

老艺妓的养女道子,是一个很情绪化的女孩,自从来过柚木的住处之后,就天天来找柚木,希望柚木能陪她玩。由于她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男女之间的情事被当成商品一样对待的社会里,即使养母努力不让她接触太多、了解太多,她仍然耳濡目染地早就清楚这种被商品化的男女间情事。她不仅很早就对这种事情麻痹,还认为这种事情都是一种形式。青春在她身上,似乎没有任何驻足,只是单纯地经过,因此她的内心世界还保持小孩的模样,只是外表上多了一层大人的色彩而已。柚木对这种男女间的游戏并不热衷,使得道子也提不起劲来,后来甚至不再来找柚木,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又懒洋洋地出现,因为道子认为,这个年轻男子平白无故受到家里的照顾,如果不去找他玩的话,就亏大了。另外,对于养母无缘无故捡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回来养,这件事似乎也让道子感到不服气。

道子完全不加思索就坐在柚木腿上,看起来就跟女人在对男人送秋波一样。

“你称称看我有多重。”

柚木将自己的大腿往上抬了两三次。

“就一个适婚年龄的女孩来说,情操一点也不足呢。”

“才没有这回事呢,我在学校里的操行成绩,可都是A呢。”

对于柚木所说的情操两字的真正含义,不知道道子是故意装做不懂,还是她真的不懂……

柚木开始从衣服上面,确认女孩的身材体格。当他发现眼前的女孩,活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拥有女性娇态时,他觉得非常可笑,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很没有礼貌耶。”

“我是没有你强壮啦!”道子愤怒地站了起来。

“我看你就多做一点运动,以你母亲的身材体格为榜样吧。”

在这之后,道子开始对柚木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恨意。

柚木的幸福生活,持续了大约半年的时间,之后他开始常常发起呆来,因为在空想有目的的发明期间里,生活确实非常充实,但是当他实际开始进入调查与研究的阶段时,才发现自己所想到的创意物品,已经有许多得到专利的类似物品;即使是自己所创作出来的物品功能更强,为了不抵触已经取得专利的物品,只得大大改变自己的创作物品模样。再说,自己所发明出来的物品,是否真能被社会大众接受,也是一大疑问。虽然可以请专家帮忙鉴定看看,不过通常有许多很费工夫才发明出来的物品,根本不被这个社会接受,反而有一些临时起意所创作出来的物品,才在社会上造成一股潮流。“发明”本来就常常伴随投机,这个道理柚木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每次想要多加一些投机要素时,总是无法随心所欲地着手进行,这一点在每次的实际试验中,总是让柚木深有感叹。

不过比起这个因素来,实际上让柚木对这种生活失去热情的更大因素,在于他自己的心境转变。以前被人雇用时,常常梦想着如果能够有一天不用担心三餐温饱,整天埋首在研究里,会是多么愉快,也是因为有这一个憧憬,所以当时才能够忍受每天打杂似的工作。如今真的实现这个梦想,每天过着随心所欲的研究生活之后,才发现这种生活其实非常枯燥无味。有时候因为太过安静,完全没有任何人能够商量,只是独自埋首在自己的思考世界里时,就会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做着一个错误的事情,陷自己朝向错误的方向前进,导致自己被整个社会遗留在这个世界上似的,让他觉得有些害怕。

对于赚钱一事,也开始让他产生疑惑。这一阵子以来,生活上毫无虞虑,有时候为了转换一下心情,虽然也会出去走走,但只要看个电影、或是到酒吧里去喝个小酒,然后微醺地搭出租车回来,对他而言也就足够了。再说这一点点小钱,只要跟老艺妓开口,她都会很爽快立刻拿出来。对于柚木而言,这样的娱乐生活也足够了。虽然同行的伙伴,也曾经两三次找柚木去寻花问柳,但是柚木与女人之间除了保持买卖关系之外,也从来没有兴起过其他的念头,反倒是每次都会很想早点回去那个能够让他随心所欲的住处,好慵懒地尽情躺在床上安眠。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柚木即使外出游玩,也从来不会在外过夜。他将住处里的寝具,设计得非常豪华,还到卖鸟的店里去买回羽毛,巧手地亲自做成羽毛棉被等。整个屋子里,也唯有寝具与他的身份不相符而已。

不论柚木如何思索,就是无法想到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欲望。而当柚木发现自己已经在无形中成为一个如此无欲的人时,心里不禁打了一阵寒战。

就自己的这个年龄来说,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太变态了一些?柚木忍不住如此思考。

反观这样的自己,那个老艺妓又是怎么回事?带着一脸的忧郁神情,却有一股令人无法理解的坚强意志,即使是学习各种技能,她都能够一项接一项,贪婪似的不断吸收着未知领域里的学问。一股夹杂满足与不满足的欲望,不断推动着她往前进。

当小园又来到柚木住处,巡视他生活上的不足时,柚木立刻将这个疑问拿来作为与她闲聊的话题。

“法国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大牌明星,名叫蜜丝婷瑰(Mistinguett)。”

“啊,我知道她,她有灌唱片……她唱得很不错呢。”

“听说她全身的皱纹都被集中到脚底去了,我想你应该还不至于有办法像她那样吧。”

听到柚木这句话,老艺妓的眼里快速闪过一抹光亮,接着微笑了起来。

“你说我吗?我都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恐怕是没有办法像年轻时一样,不过我可以试试看。”

老艺妓说完这句话后,立刻卷起左手的袖子,然后将手臂伸到柚木面前。

“你用大拇指和食指抓起我手臂上的肌肉,然后用力捏捏看。”

柚木照她所说的做了。老艺妓等柚木抓起自己左手臂上的肌肉之后,立刻用右手的两根手指头抓起与柚木相反方向上的肌肉,只见柚木原本抓在手指上的肌肉,立即从他手指头上滑落而下,弹回到老艺妓的手臂上。柚木不可置信地再度用力抓起老艺妓手臂上的肌肉,但是一旦老艺妓抓起反方向的肌肉时,柚木手指头上所抓的肌肉就会再度滑落而下。残留在柚木手指头上的,只有如同鳗鱼肚般的滑溜触感,以及如羊皮纸般的神秘白皙肤色而已。

“感觉好恐怖喔……不过,这倒是令人吃惊。”

老艺妓用绉绸内衣的袖口,轻轻地将被手指头捏出血红色来的手臂肌肉搓揉一下之后,立刻将左手臂上的袖子放下来。

“这是从小练跳舞,还有被打出来的,锻炼得还不错吧。”

大概是因为说着说着就想起了幼年时代的辛劳吧,只见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起来。

“你最近怎么样了?”

老艺妓不断凝视着柚木,同时开了口。

“我并不是在要求你要好好用功,或是要求你赶快成功喔,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就像失去新鲜度的鱼儿一样。有什么事吗?像你这种年纪的年轻男孩,通常光是思考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分身乏术了,但是你却还有多余的精力在我这种老女人面前,在意年龄这种事,可见你已经失去原有的斗志了喔。”

柚木对老艺妓的敏锐洞察力感到咋舌,只好老实向老艺妓承认。

“没办法,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热情了,说不定我根本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热情呢。”

“才没有这回事呢。不过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原有的热情,那还真的是很棘手呢。你看你现在,整个人都胖起来了呢。”

柚木原本是一个体格不错的年轻人,现在却胖了一圈,脂肪也多了起来,完全是一个有钱人家小少爷的样子,就连带有茶褐色瞳孔的眼皮上方,都臃肿了起来,下巴也变成了双下巴,甚至还显得很有光泽。

“嗯,身体状况倒是还满不错的,只是因为这种生活让我觉得很舒服,所以如果没有随时紧绷自己精神的话,就会连一些必须记住的事情都会不知不觉地忘掉呢。也只有这件事让我一直觉得不安,毕竟这种生活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呢。”

“会不会是山药泥饭吃太多了?”附近有一家以山药泥饭闻名的店,老艺妓知道柚木常常叫那家店的外送服务,所以才会故意这样调侃柚木,不过她随即正经地接着说:“这种时候,你不妨试着去找找看有什么可以让你吃苦的事情做,适度的吃苦对你还是有用的。”

两三天后,老艺妓找柚木一起出游,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道子和两名年轻艺妓。这两名年轻艺妓并不是老艺妓旗下的女孩,所以柚木并不认识她们。年轻艺妓们打扮得很隆重,并恭恭敬敬地对老艺妓道谢:

“大姐,今天真的很感谢你。”

老艺妓对柚木解释着:

“今天主要是要慰劳你的,慰劳你平常无趣的生活,所以还找了她们来,我已经付给她们出场伴游的费用了。所以你今天可是一个老板喔,你就好好地享受一下吧。”

原来如此,难怪这两名年轻艺妓会这么努力地伺候柚木。在竹屋渡船口要上船时,比较年轻的艺妓对柚木说:“小哥,麻烦你牵一下我的手呀。”然后在上船的那一瞬间,还故意踉跄了一下,拥抱似的抓住了柚木。柚木的鼻子里瞬间飘来一阵香味,胸前则浮现着年轻艺妓红色衣领下丰腴又白皙的脖子。不仅是脖子,就连脖子上凹陷的地方里所生长的头发带有些微蓝色,都清清楚楚地映入柚木的眼帘。由于年轻艺妓的脸稍微转向旁边,在阳光的照射下,涂上一层厚厚化妆粉的脸颊,看起来仿佛白色珐琅一样,而犹如被雕刻出来的略高鼻子轮廓,也清清楚楚地被映照着。

老艺妓进到船舱里坐下,然后从和服腰带里取出香烟盒和打火机来,一边还说着:

“这景色还真是不错呀。”

偶尔搭出租车、偶尔步行,一行人沿着荒川渠道附近散步,欣赏初夏的景色。这一带工厂越盖越多,公司行号的宿舍也不断增建着,昔日的钟渊和绫濑所拥有的面貌已不复见,只能从地上的煤渣里寻找当日景象。就连绫濑川上的名产合欢树,也只残留些许,而对岸的芦洲里,也只剩下造船工人而已。

“我曾经住在向岛的宿舍里,当时的老板是一个很爱忌妒的人,从来都不准我离开向岛一步,所以我都会找借口说要来这一带散步,借机离开宿舍;另一方面我男朋友也会找借口说要去钓鲤鱼,然后把船系在这个堤防下的合欢树旁,我们就在这附近碰面,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到这里来幽会呢。”

到了黄昏时,合欢树上的花朵会开始长出花苞来,造船工人的铁锤敲声也会主动消失,此时河川上面就会开始蒙上一片青白色的霭雾来。

“我们还曾经考虑过一起殉情呢,当时只要我们往船外跨出一步,就可以一了百了的,所以现在想想,当时还真是危险呢。”

“后来为什么打消了殉情的念头?”柚木在狭窄的船舱里一边踱步一边问着。

“我们每次见面时,其实都会讨论什么时候要一起殉情的,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我们还没决定好什么时候殉情时,有一天河川的对岸里,突然漂来了因殉情而死的尸体,我男朋友也跑进人群堆中去看尸体,然后就对我说:没想到殉情后的尸体会是那么凄惨,我看还是不要殉情了吧。

“当时我就想到,如果我死了,对我男朋友来说或许没有什么损失,但是对我老板来说就太可怜了,毕竟不管我老板如何让人感到畏惧,他会对我抱持如此的忌妒心,多少还是叫我感动的。”

听到老艺妓的这段话,年轻艺妓们立刻回应:

“听到大姐这一段无欲的陈年往事,会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似乎太过贪婪了,真令人丧气呢。”

老艺妓立刻挥挥手回答:“没有这回事的,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优点呀,何况现在这个时代凡事都很好商量的,就像电气一样,有各种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样不是很好吗?”

在这一段缓和气氛的谈话之后,年轻的艺妓开始从旁协助年纪较长的艺妓,不断向柚木散发妖艳魅力,并大献殷勤。

艺妓们的举动,似乎开始让道子内心大受动摇。

刚开始道子带着一种轻视的态度、超然的态度面对大家,甚至独自一人拿着相机在拍摄周遭的景色,但是在看到艺妓们的举止之后,她开始和柚木亲近起来,甚至为了赢得柚木的欢心,露骨地表现出一定要赢过艺妓们的态度来。

带有些稚气的年轻女孩道子,使出浑身解数挤出身上仅存的一股不服输的力气来,一股宛如瘦弱病鸡身上的肉感味道,轻轻飘散在柚木面前,让柚木不自觉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只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刹那间而已,并没有真正打动柚木的心。

年轻艺妓们对于道子的这种挑衅行为,似乎很不悦,但碍于道子是大姐的养女,加上自己是因工作而来到这里的,因此两人极力避免无谓的竞赛。当道子努力在取悦柚木时,两人就尽量不对柚木献殷勤,而当道子稍微松懈时,才又尽情服务柚木。对于道子而言,这两个艺妓就跟打死不退的苍蝇一样,令人厌烦。

大概是为了抒发这一股不满的情绪,道子开始将气出在老艺妓身上。

不过老艺妓并不在意,不是悠哉地在堤防上摘金丝雀的饲料繁缕 (2) ,就是到菖蒲园里喝啤酒,配带皮的小芋头。

黄昏时,一行人来到了水神的八百松,打算在这里吃晚餐。正当大家要进入店里时,道子死死地盯着柚木看,然后开口说着:

“我不想吃日本料理,我要先回家。”年轻艺妓们虽然吓了一大跳,仍然主动表示要送道子回去,没想到被老艺妓拦了下来。

“让她自己搭出租车回去就行了,不会有事的。”接着老艺妓立刻拦了一辆刚好经过的出租车。

老艺妓看着远去的出租车,轻轻说了一句:

“看样子这孩子也学会了一些怪异的行为呢。”

柚木越来越不懂老艺妓到底在想什么了,原本以为老艺妓是为了向昔日的男人们赎罪,才会想要照顾年轻男子的生活起居,借此获取心灵上的安慰,但是看样子老艺妓的动机并非如此。最近这一带开始在谣传老艺妓在倒贴年轻小白脸,问题是老艺妓对柚木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究竟老艺妓为何要如此大胆供养一个大男人呢?柚木最近根本没踏入工作室一步,表面上似乎完全放弃了发明,而老艺妓明明知道这件事,却完全不提起,这让柚木越发怀疑老艺妓为何要充当他的资助人。面向阳台的玻璃窗上,可以看见工作室里的样子,但是柚木却尽量将视线避开,只是走到阳台上去慵懒地躺下来。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庭院里的老树也齐声长出绿叶来,就连将水池填起来的海滩石上,也长满了鸢尾花和杜鹃花,而且正在呼唤着虻。清澈的蓝天里,带有些微水气,犹如大陆的微黯云朵,正慢慢地飘过去。隔壁所晒的衣服阴暗处里,正在盛开着梧桐花。

柚木从前因为工作的关系,出入过不少人的家里,不但曾埋首在放有酱油坛的霉味橱柜一隅里,做着无趣的工作,也曾从主妇和女服务生手上接过炖煮菜,做成午餐便当盒。当时觉得非常厌烦的工作,如今回想起来,反倒觉得有些怀念。住在莳田家狭窄二楼里时,曾经受客户委托,努力制作着设计的预算表,结果莳田家的小孩一个接一个来找他玩,害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累到红肿起来,莳田家的小孩甚至将含在小小嘴巴里的糖果拿出来,也不管上面还拉着一条长长的口水丝,就将糖果往柚木嘴里塞。

柚木开始思索起来,会不会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发明东西,而是只想追求平凡的生活。突然间,柚木想起了道子来。虽然老艺妓高高在上,还表现得一副没事的样子,但是在她大剌剌的态度之下,说不定其实是想撮合自己和道子两人在一起,好让他们两人将来照顾年老的老艺妓。只是这样的判断,似乎又不容易下,因为柚木心里其实非常清楚,拥有不服输个性的老艺妓,是不可能采取如此粗俗的手段,来取悦别人的。

再说道子这个女孩,虽然外表非常端正,但其实她是一个没有什么内涵的女孩。柚木不禁联想起只有壳没有肉的水煮栗子来,里面空有一堆水而已。想到这里,柚木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同时立刻想到,虽然最近道子对自己似乎充满了憎恨与反感,但是却也越来越黏了。

道子最近来找柚木时,已经不再是以往那种看心情而定的情形了,她开始会每隔一天或两天就来找柚木,变成一种定期性的寻访。

道子从后门走了进来,然后从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里,拉开客厅与设有工作室在内的十二张榻榻米大小的营业用宽敞客厅中间的纸拉门,并站到榻榻米上去。她将一手扶靠在柱子上,然后微微扭转自己的身体,展现出妩媚的一面来,接着再将另一手伸进扩展开来的和服衣袖里,摆出拍照时的姿势来。在她微微往下垂看的眼睛里,露出了一股不悦的神情,只见她淡淡说了一句:

“我来了。”

躺在阳台上休息的柚木,也只回应了一个字“嗯”。

道子再度说了一次相同的话,柚木也同样再度只回应了一个嗯字,使得道子顿时怒火中烧。

“你干吗这样对我爱理不理的啊?你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你还真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呀。”柚木撑起了上半身来,然后盘腿而坐。

“哦,今天梳了一个日本式的头发啊。”柚木仔细盯着道子看。

“不知道!”道子说完立刻转身向后,和服背影上充分展现出闹别扭的韵味来。和服腰带上的华丽蝴蝶结上方,可以看见和服后面直挺的衣领,上面露出了道子的白皙脖子,而白皙脖子上的头发,更呈现出富士山的形状来,充分展现出女性的娇媚模样。从腰带下方一直到和服下面的衣摆为止,又如同一枝单薄的花一般地,显得非常瘦削又无味,充分展现出少女的纯真感来。柚木上下打量着散发出如此不同韵味的道子背影,一边想象着道子成为自己妻子时,凡事都听从自己的意思、依赖自己,同时唠唠叨叨地照顾着自己生活起居时的情景来。或许那种生活对自己而言,会是一个很平凡的生活,虽然如此一来,生活将显得有些平淡无味,不过在此同时,也许也会有一些要实际生活在一起之后,才能明白某些无法事先想像的独特未来,这种想法有些吸引目前心境上有些转变的柚木。

道子为了让自己的额头看起来娇小一些,特地突显出刘海和鬓发来,而且形状整理得非常美丽,甚至是有些过头,脸上还化了妆,看起来非常漂亮。看着娇小脸庞的道子,柚木忍不住想从道子身上挖掘出能让自己更加感受到魅力的部分来。

“你再转过来让我看一下,这身打扮很适合你喔。”

道子虽然耸了耸右肩,还是立刻转过身来,然后用手拨弄了一下胸前和鬓发。“你很烦哎,这样你满意了吗?”道子非常满足柚木正认真地看她看得入迷,因此故意拨弄着发簪上的穗须,并开口说着:

“我带好吃的东西来给你了,你猜猜看是什么。”

柚木心想,或许自己对她的态度,已经被她看穿,所以她才会这样捉弄自己,因此柚木只是淡淡地说:

“我才不要猜咧,无聊透了。既然你带好吃的来了,就赶快拿出来。”

道子看到柚木如此霸道的态度,一股反抗心油然而生,忿忿地转过脸去说着:“我可是好心拿东西来慰劳你的,你还这种态度,不给你了。”

“快拿出来。”柚木说完立刻站了起来,刹那间,柚木对自己现在所采取的态度感到震惊,不过他仍然像个威权者般地,继续说着:“叫你拿出来你就给我拿出来!”并用他高大的身体,慢慢地逼向道子。

自己的一生很可能会被这个小小陷阱所毁灭的心情、一股莫名的牵动力迫使自己明知危险却忍不住要往前走,如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般的心情,赶走了他有生以来首次尝到的极度紧张感。为了挥走一股自我厌恶感,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大量的油汗来。

道子以为柚木还在开玩笑,继续在她面前展现霸道的一面,因此道子也用轻蔑的态度看着柚木,但是中途开始,她终于发现柚木的样子不同寻常,因此开始感到一阵害怕。

道子稍微往起居室的方向退了几步。

“我才不给你呢。”道子低低说了一句,但是柚木仍直直地盯着道子的眼睛看,如同要喷出火来一般,并且慢慢将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抽出来,放在道子肩膀上。道子因为过度惊恐,轻轻叫了两声“啊”,毫无做作的脸上,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恐惧的表情来,使得眼睛和口鼻看起来有些扭曲。“给我拿出来”、“快点拿出来”,这些话的意义显得有些空虚,因为从柚木手臂上传来的,是一阵阵的战栗。道子甚至能够从柚木的喉结上,感受到他正在咽着口水。

道子宛如要撑破眼皮似的大大睁开着眼睛,呜咽地说着“对不起”,但是柚木却只像个被电击到的人般,不仅表情呆滞,脸上一阵苍白,眼睛也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唯有带给道子战栗似的恐惧感越发强烈,并且透过他的双手,加剧地传达到道子身上。

道子突然从柚木身上感受到某种情绪,因为她无意间想起了养母常说的一句话:“男人其实很胆小的。”

道子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大男人,正在抗拒某种恐惧感,忽然觉得他就像一只大宠物一样,非常地可爱。

道子重新整理了一番扭曲掉的面部五官,挤出一个充满妩媚娇姿的笑容来。

“傻瓜,你不用这么凶嘛,我当然会拿给你吃呀。”

柚木用手掌快速地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我放在这边呢,过来吃吧,快点。”

道子转过去看了一下庭院里因风而响起沙沙声的树木,然后再度转过身来,拉起柚木结实的手腕。

因为下雨而显得一片迷蒙的黄昏时分里,老艺妓撑着雨伞,从玄关旁的竹门走进庭院里来。

身穿朴素却也高雅和服的老艺妓,走进榻榻米客厅里后,坐了下来。

“我正要出场去工作呢,不过在那之前,有点事想跟你说一下,所以就顺道过来了。”

老艺妓拿出香烟盒来,并随手用烟斗将一枚西式餐盘勾过来,替代烟灰缸用。

“最近我们家的道子好像常常跑来找你,不过对于这件事,我并没有要质问你的意思。”

老艺妓只提到,毕竟两个人都很年轻,说不定之间会发生什么事。

“我要说的是这件事。”

如果两人是真的打从心底对对方有意,而且两人也合得来的话,自己绝对是举双手赞成的。

“不过如果你们两人只是逢场作戏,却因为某些突发状况而在一起的话,那这种剧情到处都有,泛滥得很,一点意思也没有呢。我是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对象不是道子也没什么差别。我个人这一辈子就是因为一直遇到这种事情,所以才会这么辛苦的,如果只是玩玩而已的话,那么不论尝试几次,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管是对工作,还是对男女之情,我真心想看到你真诚而没有一丝虚假的认真模样。我只想近距离地看见这种奇迹发生,这样我才能安心死去。我并没有要你为此焦急或立刻做给我看,我只是希望看见你不管在工作上还是感情上,都能够不白费力气、徒劳无功,而是毫无遗憾地专心追求,最后有好结果。”

听到老艺妓的这番话,柚木大方地笑着回答:“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纯真无邪的事情,再说根本也不存在呢。”听到柚木的回答,老艺妓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管什么时代,很少有人能够一生都不留遗憾的,所以你也不用急,不妨去吃吃你最喜欢的山药泥饭,然后好好看清楚你的命运宝签如何,再来做决定也不迟的,反正你还身强力壮,而且看起来应该也很有毅力才是。”

车子来到外面迎接老艺妓,因此老艺妓说到这里就出去了。

当晚柚木漫无目的地外出了。

以前一直不知道老艺妓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现在总算有些明白了,原来老艺妓是希望柚木帮她完成她这一生所无法完成的梦想。只是她这一生所无法完成的梦想,要柚木替她实现,这种事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柚木,又或者是对抽到命运上上签的人来说,都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根本办不到的事。现实生活这种东西,虽然会给予人们一些梦想,却总是只将所有看似能够实现梦想的蛛丝马迹稍微亮给人们看而已,借此操控人们。

这种事情,自己随时都可以放弃,但是老艺妓这个人偏偏不知道什么叫放弃,这让老艺妓显得有些令人不忍,不过有些时候,令人觉得不忍的人,反而才是坚强的人。

柚木感到很震惊,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老女人,简直就像已经千万岁的老乌龟幻化成人一样,让柚木觉得姜还是老的辣。虽然柚木对她同时感到一股悲壮的气氛,却也同时觉得自己竟然无知到被卷入她的计谋里,顿时感到愤怒。真希望自己能够逃离已经被老艺妓推进去的电梯里,因为这部电梯将通往何处,自己完全不知。真希望能够安静地躲在自己亲手所做的羽毛棉被里,过着平凡的日子。柚木为了理清自己的思绪,从东京搭了两小时的电车,来到海岸边的一所旅馆。这所旅馆是莳田的哥哥所经营的旅馆,柚木曾经到这里来帮忙确认电气设备的装置事宜。

这里还有一座面对宽广大海的山,山顶上不断有云朵飘散而去。有史以来,柚木第一次想在这样的大自然怀抱里,安静整理自己的思绪。

大概是因为身体状况还不错的缘故吧,来到这里之后,不仅觉得新鲜的鱼很美味,就连海风都觉得闻起来很舒服,更因此经常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呢。

首先让柚木觉得可笑的是,对不着边际充满憧憬的老艺妓,竟然浑然不知自己的憧憬是毫无边际的,还每天过得这么认真平凡。再者是柚木自己本身,就像某种不具智慧的动物一样,只知道在被人圈住的范围内行动、打转,永远也不懂得要跨出这个范围,所以即使来到了这里,还是无法从老艺妓的束缚中解脱自己,这也是让柚木感到可笑的地方。当身处在老艺妓为他所设的笼中时,会觉得非常郁闷、无趣,但是一旦离开了这个笼子时,却又觉得有些寂寥。内心深处虽然很想出来寻找大自然,但是结果却只落得一个形式上的脱逃,选择了一个非常容易被找到的地方,这一点也让柚木对自己感到可笑。

跟道子之间的关系,同样很可笑。在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情况下,曾经一度和道子之间擦出火花来,如同闪电般地急速又短暂。

待了一星期左右,电器行老板莳田就因为受老艺妓之托,带着钱要来迎接柚木回去。“或许有些事情会让你觉得不甚愉快,不过你还是赶紧努力设法赚钱,好早日独立。”莳田如此鼓励柚木。

就这样,柚木随着莳田回去了,但是在这之后,他开始经常离家出走。

“妈,柚木又不见了啦。”

穿着运动服的养女道子,站在仓库门口说着。事实上,道子正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带着一种讽刺的态度,只想看看老艺妓听到这句话时所受的冲击与震撼。“他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都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喔。”

教授新日本音乐的老师早已回去,但是老艺妓仍然独自留下来,在被用来作为练习场地的仓库里的小小榻榻米房间中,继续练习刚刚所学的。听到道子这句话,老艺妓放下手中的三味线,即使内心里涌上一股不可言喻的懊恼,她仍然淡淡地转过身来看着养女道子。

“看样子这个男人,老毛病又犯了。”

老艺妓拿起长长的烟斗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左手抓起并撑开和服的袖口,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适合穿这种大岛直纹和服。

“你也不用管他了,反正我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任他予取予求的。”

老艺妓说完后,拍了拍膝盖上的烟灰,然后慢慢地收拾起乐谱来。原以为老艺妓会立刻站起身来有所行动的道子,没想到老艺妓的态度竟然如此泰然,只好带着一脸无趣的表情,拿起网球拍来,往附近的网球场去。道子一离开后,老艺妓随即打电话到电器行去,依照惯例地拜托莳田帮忙找回柚木。老艺妓对着莳田,一点也不顾忌地述说起,自己所照顾的青年所表现出来的各种任性行为,不满的尖锐语气,透过听筒回传到自己手中,让老艺妓内心里的不安,渐渐发酵成一股微醺的寂寥,促使她的精神越来越亢奋。挂上电话之后,老艺妓只是喃喃地自语了一句:

“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呢,年轻人就应该这样才对。”老艺妓一边喃喃自语,同时拉起和服袖口压在眼角上。每次柚木离家出走后,老艺妓总会对他产生一股敬意来,同时也会想象着万一柚木真的不再回来时的情景,就会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夏时节里,写下这个故事的作者,难得地收到了早已通过作者介绍而拜师某女学习俳句的老艺妓所寄来的和歌草稿,上面还有修改过的痕迹。由于作者正好用完餐,在露台上休息,同时眺望着当初将老艺妓介绍给某位和歌老师时,老艺妓为了答谢而派石匠到作者家里来帮忙设计的喷水池,因此作者接下了和歌,一边听着喷水池里的水流声,一边因为强烈的好奇心,开始吟咏起老艺妓所写的和歌来。在此介绍其中一首,足以窥见老艺妓目前心境的和歌。原作当中多少会加入增删修改,与其说是师徒之间的指导做法,其实是因为想提高吟咏诗词时的读者,使之更能够感受到诗词意境的缘故。再说只是在修辞上略作修改而已,保证不会损及原作的内容。

衰老一年年加深了我的伤感,

而我的生命却一天天更繁华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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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稻荷神社的祭典日。

(2) 石竹科植物,又称为娥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