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这个讨论一直忽视了如下事实:一个有影响的道德学派(在当代思想中,最好的代表就是功利主义学派)坚持认为,道德判断和信念具有自然的经验特征。但不幸的是,这一学派一直遵从着一种错误的心理学;并且由于引起了一种反作用,实际上倾向于强化那些人的立场。他们固执地认为,道德有一个单独的行动领域;并固执地认为,道德知识需要有一个单独的行动者。这种错误的心理学有两个基本特征:第一个是,知识来源于感觉(而不是来源于习惯和冲动);第二个是,对行动中善与恶的判断,即是对令人愉快的后果与令人不快的后果以及利润与损失的计算。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观点似乎不仅贬低了道德,而且与事实相违背,这不足为怪。关于道德知识的这种经验观点所产生的逻辑后果是:如果所有道德都涉及计算什么是有用的、明智的和审慎的,并通过在令人愉快或痛苦的感觉过程中所产生的后果来衡量,那么,正统派的道德学家们就会说,我们与这样一种卑鄙的观点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种前提归谬法。我们将有一个单独的道德门类,并且有一个单独的关于道德知识的器官。
我们的首要难题是:依据做什么是最好的或最明智的来研究日常判断的本性,或者用日常语言来研究思虑的本性。我们以一个概括性的论断,即思虑是对各种不同的、相互冲突的、可能的行动方式的一种(在想象中的)戏剧式彩排,以此作为开端。思虑始于有效的公开行动受到阻碍之时,这一阻碍是由于先前的习惯与前面提到过的新释放出来的冲动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于是,包含在暂时悬而未决的公开行动中的每一种习惯和冲动都依次被试验。思虑就是弄清各种可能的行动路线实际上是什么样子的。它是一种把习惯与冲动中挑选出来的要素进行不同的结合的实验,从而看到所导致的行动如果被执行,那将会是什么样子。然而,这一试验是在想象中进行的,而不是公开的事实。这种实验是通过在思想中尝试性的彩排来进行的,它并没有影响身体之外的自然事实。思想跑到了前面并预见到结果,因此不必等待实际上的失败和灾难的教训。一种被公开试验的行为是不能改变的,它所导致的后果也不能被消除。然而,一种在想象中被试验的行为却不是最终的或命定的,它是可以挽回的。
所有互相冲突的习惯与冲动都轮流把它自己投射到想象的屏幕之上,展现出一幅其未来历史的图画,并展现出一幅将会采取的路线的图画,如果它可以自由地去行动的话。尽管公开的展示被相反的有推动趋向的压力所阻碍,然而,正是这种抑制给了习惯一个在思想中表现自身的机会。思虑确切的含义是:对活动进行分解,并且使活动各种不同的要素彼此互相制约。尽管没有任何一种要素有足够的力量成为一种改变方向的活动之中心,或者足以支配一种行动的过程,但每一要素都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其他要素成为主导性要素。活动并没有为了让位于反思而停止;活动从执行转变为机体内的渠道,结果产生出戏剧式的彩排。
如果活动被直接表现出来,它就会产生一些经验,并且与环境相接触。活动将通过使周围的对象、事物和个人成为它向前运动的合作者而获得成功;否则,它就会遇到障碍物而受到干扰,并且很可能失败。这些同对象及其属性相接触的经验,赋予一种在另一方面来说是流动而无意识的活动以意义和特征。我们通过被我们所看到的对象来弄清观察意味着什么,这些被看到的对象就构成了视觉活动的意义,否则,视觉活动就仍然是一片空白。对于意识来说,“纯粹的”活动就是纯粹的虚空。只有在达到它所停留的静态终点时,或者在阻止它向前运动以及使它偏离方向的障碍物中,纯粹的活动才会获得内容或充满意义。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对象就是那——进行反对之物。
就这一方面而言,可见的行为路线与思虑中设想的行为路线之间是没有区别的。我们没有直接意识到我们打算去做的事情,只能跟随行为进入它所引向的情形之中,注意到行为所遇到的对象,并根据它们是如何抗拒行为的或者如何出人意料地鼓励行为,才能判断行为的本性并赋予其意义。在想象中就像事实上一样,我们只有通过在走过的路途上所看到的东西,才会知道这条道路。而且,在所计划的行动路线中标出的对象,直到我们能够看到设计为止,也有助于指引最终的、公开的活动。习惯在经过它的想象的路途时偶然遇到的所有对象,都对当下的活动有着直接的影响。它强化、抑制和改变了已经在运行着的习惯,或者激励了先前没有积极参加的其他习惯。在思想和公开的行动中,在执行一种行动路线时所体验到的对象或具有吸引力,或令人讨厌,或使人满足,或使人焦虑,或具有促进作用,或具有阻碍作用。因而,思虑在继续进行着。说思虑最终停止了,就等于说选择和决定发生了。
那么,什么是选择呢?它不过是在想象中偶然遇到的一个能够对恢复公开行动提供适当刺激的对象罢了。只要某一习惯,或习惯要素与冲动要素之间的某种结合找到了一条完全敞开的路径,选择就作出了。于是,能量就得以释放出来,决心就会下定,心灵就会镇定和统一。只要思虑把浅滩、礁石或令人烦恼的大风描绘成所计划的航海路线的标识,思虑就仍在继续着。但是,当行动中各种不同的因素都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时,当想象发现没有令人烦恼的障碍时,当有一幅满帆顺风的宽广大海的图景时,航海确实就可以开始了。行动的这种确定的方向就构成了选择。认为在选择产生之前没有任何偏好,这是非常错误的。我们始终是有偏见的存在物,总是倾向于一个方向而不是另一个方向。思虑的出现就是偏好的过度,而不是天然的冷漠无情或缺乏喜好。我们需要彼此不相容的事物;所以,不得不选择什么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选择行动的路线,即那些最充分地释放活动的行动路线。选择并不是从漠不关心中出现的偏好,而是从相互冲突的偏好中出现的一种统一的偏好。曾经互相阻碍的偏见,现在至少暂时地互相加强,并构成一种统一的态度。当想象描绘出行动的一种客观的后果,而这种后果提供了适当的刺激并释放出确定的行动时,这一时刻就会来临。所有的思虑都是对行为的方式的一种寻求,而不是对最终目的的寻求。思虑的职责就是促进刺激作用。
因此,就有合理的选择与不合理的选择之分。所想到的对象也许仅仅激励了某一冲动或某一习惯达到了如此强烈的程度,以至于它暂时是不可抗拒的。于是,它征服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并为自身确保了唯一的优先通行权。这一对象就在想象中凸显出来,它膨胀得充满了这一领域。它没有给其他对象留有空间;它通过自身的吸引力而吸引着我们,使我们狂喜不已、失去理智、如醉如痴。所以,选择是任意的,是不合乎理性的。但所想到的对象,也许是一个通过统一和协调不同的、相互冲突的趋向而起到激励作用的对象。这一对象也许释放了一种活动,而在这种活动中,一切趋向都得到了实现;但这不是以它们最初的形式,而是以一种“升华的”形式来实现的,即通过在一种被改变性质的活动中把它还原为与其他组成成分并列的一种成分,从而更改了它的最初方向。在设计一种可能的活动路线时,思虑能够如此精细、敏捷而又巧妙地剔除或重新组合,没有什么比这更超常的了。对于所有想象的环境中的阴影部分来说,有一种振动反应;对于所有复杂的情形来说,对它的整体性有一种敏感性,对它是否公平地对待所有事实,或者它是否控制了一些事实以有利于其他一些事实有一种感知。当思虑这样被付诸行动时,决定就是合理的。也许在结果中有错误,但它源于资料的缺乏而不是不善于处理资料。
这些事实帮助我们对欲望与理性在行为中各自的地位这一古老的争论作出了解答。众所周知,一些道德学家们曾经谴责欲望的影响;他们在欲望与理性冲突之中找到了善恶斗争的核心,在这一冲突中,前者有其自己的力量,而后者则具有权威性。但是,合理性实际上不是与欲望相对立的东西,而是各种欲望之间有效关系的一种属性。合理性意味着秩序、前景和比例,而这些东西是在思虑过程中从各种各样先前互不相容的偏好中产生出来的。当选择促使我们合理地行动时,它就是合乎理性的;也就是说,当选择关心所有相互冲突的习惯与冲动的要求时,它就是合乎理性的。当然,这意味着出现了一个综合性的对象,这种对象把引起冲突、悬念和思虑的情形中的每一因素都协调和组织起来,并使每一因素都发挥作用。正如被赞同的习惯与冲动要求统一时是如此,一些“坏的”习惯和冲动开始时也是这样。我们已经看到阻塞和努力直接压制冲动和习惯的效果。坏习惯只有通过被用作一种新的、更丰富而全面的行动计划中的要素,才能被克服;而好习惯也只有通过同样的运用,才能免于变坏而得以保存下来。
威廉·詹姆斯对理性与激情之间相互冲突的本性作过详细的论述。大意是说,激情的暗示就是使想象停留在那些对象之中,这些对象与它的天性相适应,给它提供了养料,并通过给它提供养料而加强了它的力量,直到它把所有关于其他对象的思想都排挤出去为止。一种极其情绪化的冲动或习惯赞颂一切与它相协调的对象,而压制那些每一出现就与它相反的东西。一种充满激情的活动学会了人为地激励它自身——就像当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想要做违背他的良心之事时,就会陷入突发的愤怒之中一样。如果允许相反对象的思想在想象中得到一席之地的话,那么,这些对象就将起作用,就将冷却并驱逐那时的热烈激情,而这种预感就会被感觉到。
结论并不是行动的这种情绪化的和充满激情的阶段能够或应当为了冷酷无情的理性而被消除。我们的回答是更多的“激情”,而不是更少的激情。为了阻止憎恨的影响,就必须有同情;而为了使同情合理化,就需要有好奇、小心以及尊重其他人自由的情绪——就需要有引起那种对象的倾向,此对象使同情所唤起的那些对象得到了平衡,并防止同情堕落为多愁善感和爱管闲事。再强调一下,理性不是一种引起反对冲动和习惯的力量。理性是各种不同的欲望之间和谐运转的实现。“理性”作为一个名词,指的是许多倾向之间的愉快合作,诸如同情、好奇、探索、实验、率直、追寻——全力追究事物——小心谨慎地全面考虑事物的来龙去脉等等。科学的精密而复杂的体系不是从理性,而是从最初微不足道且摇摆不定的冲动中产生出来的;正是冲动去操纵、移动、搜寻、揭示,把分离的事物混合起来并把结合着的事物分离开来,去言说和倾听。方法就是把这些冲动有效地组织成连续不断的探究、发展和检验的倾向。这种方法是在这些行为之后并因这些行为的后果而产生的。理性作为合理的态度,就是最终所产生的倾向,而不是能够被随意唤起并开始运转的一种现成的先行之物。一个明智地培养理智的人,将拓宽而不是缩小他的强烈的冲动之生命,而他的目标就是这些冲动在起作用时愉快地协调一致。
如我们所说,冲动的意义就是使某事开始;冲动处于匆忙之中;冲动使我们疲于奔命。它没有给考察、记忆和预见留有任何时间。但是,理性的意义正如习语所说,就是停下来并去思考。然而,需要力量去阻止一种习惯或冲动的前进,另一种习惯提供了这种力量。最终导致公开行动的延缓、悬置和推迟的时期,就是被拒绝直接发泄的活动在想象中找寻对应物的时期。用专门术语来说,这意味着对冲动的调解。因为一种孤立的冲动是直接的,它把世界缩小为直接的现在。各种相互冲突的趋向则扩大了这个世界。它们在心灵中引起许多思考,并且之所以能使行动最终发生,是由于宽泛地构想出并细致地提炼出一个对象,而这个对象是经过一个漫长的选择与组合过程才得以形成的。用通俗的话来说,深思熟虑就是要缓慢和不着急,需要时间以使对象处于有序之中。
然而,冲动有缺陷,反思也有缺陷。因为我们受冲动的压迫而急着去行动,所以也许没有向前看得足够远;但是,我们也许会对反思所带来的快乐过度感兴趣;我们害怕对决定性的选择和行动承担责任,而且,一般来说,我们会因一种苍白的思想模式而变得缺乏生气。我们也许对遥远而抽象的问题如此之好奇,以至于对处于我们周围的事物仅仅给予一种吝啬而不耐烦的关注。我们也许认为,当我们仅仅沉溺于一种令人喜爱的职业并轻视当下情形中的需求时,我们正在赞美为真理自身的缘故而热爱真理。投身于思维中的人们,很可能在一些方面,例如,就像在直接的个人关系中,非常无思想。对于将严谨治学作为一种有吸引力的追求的人来说,在日常事务上可能非常糊涂。谦卑和公正也许在一种专门化的领域中显示出来,而卑鄙与傲慢在处理与其他个人的关系时显示出来。“理性”不是一种先在的、作为万灵丹而起作用的力量。它是习惯经过艰苦努力而获得的结果,需要被连续检查。如果把在思虑——即理性——中表现出来的有推动力的活动平衡地安置在一起,要取决于一种灵敏而适中的情绪敏感性。只有一种片面的、过度专门化的情绪,才会导致把理性看作是与情绪相分离的东西。在传统上,关于正义与理性的关联,背后是以善良的心理学(good psychology)为基础的。正义与理性都暗示着对思想与能量进行平衡分配。一种目的是如此确定,一种激情或兴趣是如此有吸引力,以至于对后果的预见被歪曲为仅仅包括促进执行预先已经确定了的偏见的那些东西,就这一点来说,思虑是非理性的。先见(forethought)灵活地重塑了原有的目的与习惯,并构成了对新目的和行为的感知与热爱,就这一点来说,思虑是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