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作为有组织的活动,是第二性的和后天获得的,而不是最初的和天生就有的。它们是非习得性的活动之产物,而这种活动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中的一部分。因此,在我们讨论中所遵循的主题顺序也许会受到质疑。为什么在行为中是派生的因而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人为的东西,却应当先于初始的、自然的和必然的东西而被讨论呢?我们为什么不从考察获得习惯所依据的那些本能活动开始呢?

这个疑问是十分自然的质疑,然而它却容易引出一种悖论。在行为之中,后天获得之物是初始的。尽管各种冲动从时间上来说是在先的,但事实上,它们决不是首要的,而是第二性的和附属的。这一陈述中,表面上的悖论掩盖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在个体的生命中,本能活动是先出现的。但是,一个个体是作为婴儿来开始其生命的,而婴儿都是具有依赖性的存在。如果没有那些已经形成习惯的成人给予帮助,那么,婴儿的活动最多只能持续数小时。而且,婴儿依赖于成人的,不仅仅是养育之恩,不仅仅是维持生命所需要的食物和保护的不断供给,而且是有机会以有意义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天生活动。尽管由于某种奇迹的作用,最初的活动在没有成人有组织性的技能帮助下也能继续下去,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道理。也许,这只不过是大吵大闹罢了。

简言之,天生活动的意义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获得的。它依赖于其与成熟的社会媒介(medium)之间的相互作用。就虎或鹰而言,愤怒(anger)也许会被等同于一种有用的生命活动,具有攻击和防御的作用。对一个人来说,愤怒就像泥潭上刮过的一阵风那样毫无意义,除非其他人出现来指引它的方向,除非他们对它作出各种反应。愤怒是一种身体的痉挛,是一种浪费能量的盲目而散乱的爆发。当它成为一种潜伏着的忧郁、一种令人烦恼的中断、一种乖张的愤怒(irritation)、一种凶残的报复、一种强烈的愤慨时,它就获得了性质和意义。尽管这些有意义的现象源自于对各种刺激最初的、天生的反应,但它们也依赖于其他人的反应行为。这些现象以及所有类似的人类愤怒的表现都不是纯粹的冲动;它们是在与其他人相关性的影响之下形成的习惯,而这些其他人早就已经具有各种各样的习惯,并且在把盲目的身体宣泄转变为有意义的愤怒中显示出他们的习惯。

在长期为了感觉之故而忽视冲动之后,近代心理学现在倾向于以详细列举和描述各种本能活动为开端。这是一种毋庸置疑的进步。但是,当它试图通过直接参照这些天生的力量来解释个人和社会生活中的复杂事件时,这种解释就变得令人困惑和十分牵强。这就如同说,跳蚤和大象、地衣和红杉树、胆小的兔子和凶猛的狼、长有最不引人注目的花簇的植物与长着最耀眼的花簇的植物同样都是自然选择的产物。也许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但是,除非我们知道选择发生时所处的特定环境状况,否则,我们实际上对此一无所知。因此,在我们能够探讨社会的心理要素之前,需要了解已经把最初的活动培育为确定而有意义的倾向所需要的社会条件状况。这是社会心理学的真正意义。

在地球上的某一地方、某一时间,每一种实践似乎都曾经被人们容忍过,甚至还被赞扬过。如何解释这种制度上(包括道德规则在内)的巨大多样性呢?实际上,天生的一类本能到处都是一样的。尽管我们愿意夸大巴塔哥尼亚人(Patagonians)与希腊人、苏人(Sioux Indians)与印度人、布须曼人与中国人之间天生的差别,但他们之间最初的差别将无法与在风俗和文化中发现的差别相提并论。既然这样一种多样性不能被归因于最初的同一性,那么,天生冲动的发展就必须根据后天获得的习惯来进行陈述,而风俗的发展则不能按照本能来进行陈述。秘鲁大批人的牺牲和圣法兰西斯(St. Francis)的仁慈、海盗们的残忍和霍华德(Howard)的博爱、自焚殉夫的实践和圣母玛丽亚的崇拜仪式、科曼切人(Comanches)的战争与和平之舞和英国的议会制度、南太平洋诸岛的共产主义和美国北方领主的节俭、巫医的咒语与化学家在实验室中所做的实验、中国人的不抵抗和普鲁士帝国侵略性的军国主义,以及君权神授的君主政体和民治政府,通过这种随意列举所暗示出来的习惯之无限多样性,实际上源自于同样数量的天生本能。

如果我们能够挑选出那些我们喜欢的制度,并把它们归因于人性,而把其余的制度归因于某一魔鬼,那将是令人十分愉快的;或者把那些我们喜欢的制度归因于我们这种人的人性,而把那些我们不喜欢的制度归因于被蔑视的外国人的本性,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真正“土生土长的”(native)。如果我们能够指向某些风俗,并认为它们纯粹是某些本能的产物,而其他那些社会安排方式则完全归因于其他冲动,这似乎将是十分简单的。但是,这样的方法是不可行的。最初的恐惧、愤怒、爱和恨都是相同的,却纷纷不可救药地陷入最相反的制度之中。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天生的原料如何通过与不同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而被修改。

然而,不用说,最初而非习得的活动有其独特的地位,而且在行为中占有一个重要的地位。冲动是重新组织各种活动的枢纽,它赋予旧习惯以新的方向,并改变了它们的性质,因而是偏离常规的力量。因此,每当我们想理解社会变迁与流动或者关心个人的和集体的改革计划时,我们的研究就必须去分析各种天生的趋向。确实,对进步与改革的兴趣解释了当前对原始人性的科学兴趣得到巨大发展的原因。如果我们探究一下人们为什么长期对人类各种强有力的本能的存在视而不见,那么,答案似乎在缺少有序进步的观念中就可以找到。心理学家们关于他们是否应该在天赋观念和空洞的、消极的、像蜡块一样的心灵之间作出选择的争论,很快就变得令人难以置信。这好像只要对儿童一瞥,就已经揭示出这两种学说都不是真的,因为特定的天生活动的汹涌澎湃是如此之明显。但是,这种对事实的迟钝性反应成了对探讨冲动缺乏兴趣的证明,而这种兴趣的缺乏又是由于对修改现存制度缺乏兴趣所致。当人们开始对废弃旧的制度感兴趣时,就开始对野蛮人和婴儿的心理学感兴趣,这绝非偶然。

传统个体主义和近来对进步的兴趣之结合,解释了对各种本能的力量和范围的发现为什么导致许多心理学家把它们看作是所有行为的源头,并认为它们的地位是在各种习惯之先而不是之后。心理学的正宗传统,建立在个体与其周围环境相分离的基础之上。灵魂、心理或意识被认为是自足的和自我封闭的。现在,在一个个体的生涯之中,如果它本身被看作是完善的,那么,很明显,本能就是先于各种习惯而存在的。如果对这种个体主义式的观点加以概括,我们就会假定,在个体生命中的所有风俗、所有重要的经历都可以直接追溯到本能的作用。

但是,如我们已经注意到的,如果一个个体是以这种方式而独立的,那我们除了发现本能的首要性这一事实外,还发现死亡这一事实。一个婴儿所具有的不成熟的、分散的冲动,除非通过社会的附属与伴随,否则就不能协调而成为有用的力量。他的各种冲动,只不过是吸收他所依靠的更加成熟的人所具有的知识和技能的起点。它们是伸出去的触角,从风俗中收集所需的营养,最终使这个婴儿能够独立地去行动。它们是把现存的社会力量转变为个人能力的媒介;它们是重构式生长发展的手段。在抛弃一种不可能的个体主义式心理学之后,我们就会得出如下事实:天生的活动是重新组织和重新调整的工具。母鸡先于鸡蛋而存在。尽管如此,但这个特定的鸡蛋也许可以被认为能够修正未来母鸡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