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传说中普鲁斯特晚年的那些奇怪而倒错的嗜好抱有很大兴趣。

我曾热衷于阅读颓废派作家莫里斯·萨克斯 [1] 的自传小说《魔宴》,作者据传死于“二战”末期发生在汉堡的地毯式轰炸。那已经是十五六年前,我学生时代的事了。这部漏洞百出的告白录里所描绘的普鲁斯特形象,在作者死后作品于科雷亚书店(Éditions Corrêa)刊行(1946年)时,似乎果然成了丑闻的种子。萨克斯的告白录里出现问题的部分在安德烈·莫洛亚 的《追寻马塞尔·普鲁斯特》里也有粗略涉及,在这里我想先按照萨克斯的记述,更详尽地厘清普鲁斯特式的地狱伏魔殿。

在萨克斯的引导下走进的奇怪店铺,是坐落在巴黎某处的、挂着公共浴场招牌的秘密男娼窟。一进门处的账房里,坐着这家店铺的经营者阿尔贝。阿尔贝当时五十岁,秃顶,两鬓斑白,薄嘴唇,蓝眼睛,侧脸轮廓分明,眼神里有布列塔尼人独有的光芒。除了傲然端坐在账房里接收客人付款之外,他还沉湎于阅读历史书和系谱学概论。年少时憧憬巴黎,他便拿着布列塔尼村子里神甫的推荐信来到首府,先成为D某公爵的侍从,而后受到R某公爵的赏识又成为他家的侍从。那时的阿尔贝拥有过人的美貌,高挑挺拔,金发,性格温顺谦和。

普鲁斯特与阿尔贝结识便是在这位R某公爵家,未来的小说家被这位俊美青年吸引了。正因如此,也有观点认为《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同性恋女人阿尔贝蒂娜不就是这位阿尔贝吗,对此,萨克斯认为如此轻率地将二者联系起来失之偏颇。原来如此,普鲁斯特小说的登场人物均是雌雄同体者(androgynos),在某些场合下的性别转换也是可能的。这位作家创造的作品里的人物,都被投入了他在现实中热爱的人们的林林总总的要素,从而成为一种象征。对此先按下不表,这个巴黎的神秘男娼窟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出现在小说终章《重现的时光》的前半部分,曾经与男色家夏吕斯男爵有关系的服装店主人絮比安在战争时期所经营的、以施虐为中心的暧昧旅馆。

作为唯一知晓普鲁斯特的暗黑一面的男人,阿尔贝如同絮比安,有成为他人仆从的嗜好,他对每晚打开房门迎进来的贵族倾注了异常的热情。没有人像他那样精通有关贵族的一切——他们的起源、姻亲关系、纹章、痼疾、三代的私通,他都了如指掌。他也深知,像他那样的农民想与大贵族建立亲密的联系,除了侍奉某种恶德外别无他法。他自身既是稚子 ,也是中介,为他出资在布瓦西-丹格拉斯街(Rue Boissy-d’Anglas)开第一家店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普鲁斯特。莫里斯·萨克斯谈到了他在阿尔贝经营的公共浴场里发现普鲁斯特留下的家具和书架时的惊讶。事实上,普鲁斯特曾屡次造访这里,透过秘密的窥视孔,愉悦地观察在社交界和豪华的旅馆会客室里照过面的贵族们尽数抛却品味与威严,化身为一匹肉欲的野兽。根据阿尔贝的报告,普鲁斯特曾在散步途中和阿尔贝一同经过肉铺,向肉铺的小伙计询问“可以杀牛给我们看吗”。他还曾令阿尔贝预备了大量与他关系亲密的上流贵妇人的照片,放入硬纸盒中,带给他事先给阿尔贝讲好的餐厅的服务生、肉铺的小伙计、电报配送员们欣赏。少年们从中取出一张照片,大叫着“这个淫荡的女人是谁”,他听了备感愉快。普鲁斯特让仆人拿来活老鼠,在自己面前用帽针刺穿来取乐,这件逸闻也已太过有名了。

隐遁在颇具盛名的奥斯曼大道中一间贴满软木材质的房间里,普鲁斯特那些令人不快的阴暗嗜好因此而滋长。莫里斯·萨克斯将这种阴暗嗜好称为孩童的残酷,《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庞大作品的全体可以视作一种怪物般的孩童——可以理解为即便精神已尽数体尝过大人的经验,灵魂仍是十岁孩童般的作品。普鲁斯特即便长大成人也未曾消失的幼儿性,在他异常的恋母情结中也能窥见一二,而更值得注目的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它逐渐发展成为如此凄惨的倒错。

经常作为给普鲁斯特的青年期带来深远影响的人物而被谈及的,是大贵族诗人罗贝尔·德·孟德斯鸠-弗藏萨克伯爵(comte Robert de Montesquiou-Fézensac)。在普鲁斯特所创造的地狱的登场人物里,男色家夏吕斯男爵将令人忌讳的颓废和倒错集于一身,被视作其原型的,正是这个男人。普鲁斯特想必在这个怪物身上发现了一面镜子,它放大了自己的恶德和势利、自恋和纨绔主义。他成为了孟德斯鸠的随从。

在世纪末倦怠的气氛中,孟德斯鸠一时间凭着他王者般桀骜不驯的言行、他的诗文、他的美术和古董趣味,以及他在沙龙里自在的对话,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却最终被时代的洪流丢弃在原地,藏在普鲁斯特荣光的暗影下,在孤独中被遗忘。于斯曼 《逆流》的主人公德赛森特在室内装饰和文学上的趣味,其灵感便是来自孟德斯鸠在巴黎奥赛堤岸四十一号的豪华的房间和他书架上的藏书,王尔德笔下道连·格雷的白色上衣,据传也模仿了他的服饰。他与龚古尔、马拉美、德彪西交往甚密,曾对贫困的魏尔伦伸出援手,将惠斯勒 和比亚兹莱 [2] 介绍给巴黎画坛,莫罗 、雷东 等新艺术运动的画家们后来家喻户晓,其中也有他的推动。可是他终生独身,常被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被认为有女性特质),与美丽的秘书同居,身边时常弥漫着绯闻的气息。

在下文中,我想描绘这位世纪末王者的肖像、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交界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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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斯鸠-弗藏萨克家是法国最古老的世家,其源流可以追溯至中世纪的梅罗文加王朝 时代。与德赛森特家相仿,家系里没有王的宠臣(mignon),与大仲马小说中屡次出现的达达尼昂 家有过姻缘。罗贝尔的母亲出身于资产阶级。罗贝尔出生在巴黎(1855年),幼年时代他也曾居住在位于加斯科涅的达达尼昂家的古城。他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姐姐,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他身为伯爵的父亲有摄影(当时最摩登的趣味)、赏玩古董和神秘学的嗜好,这些都被儿子一一继承。双亲都对儿子十分冷淡,这也与德赛森特相似。

《追忆似水年华》中斯万的原型——犹太人实业家夏尔·阿斯(Charles Haas)是最初把青年孟德斯鸠推向社交界的人。可是这位青年既不跳舞,也不去追逐如花的少女,只是凭借他那才华横溢的谈吐让贵妇人们目眩神迷。“他的手被典雅高贵的手套包裹着,勾勒出优美的形状,手腕优雅地弯曲。他有时摘下手套,向着天空伸出一只高贵的手臂”,与他交好的伊丽莎白·德·克莱蒙-托内尔公爵夫人 说道。如他那般让男人心烦意乱、被女人青眼有加的男人实属罕见,可只是稍微触碰女人的肉体,便足以令他厌恶得难以忍受。——多年后,他曾与莎拉·贝纳尔 亲密交往,被她百般纠缠。有一次,他在友人的聚会上,嬉闹中演了即兴喜剧,穿着紧身裤与莎拉相拥,那个晚上他回到家,呕吐了二十四个小时。

尚未出版一册诗集,孟德斯鸠伯爵便凭借着奥赛堤岸那极尽奢华的耽美主义小殿堂,引来文学界和社交界好奇的目光。现象级的作品《逆流》刊行于1884年,那时的于斯曼只是在龚古尔家里短暂地打量过这位优雅的青年,而关于他的趣味和室内装饰,则都是听马拉美所言。于斯曼的记述并非与现实完全一致,首先,孟德斯鸠并非如同禁欲僧般厌恶社交,也没有那般纤细病弱的神经,其次,他也没有将室内完全统一成中世纪趣味,但也有与流言一致的一面。而在乌龟背甲上镶嵌宝石也并非孟德斯鸠首创,而是戈蒂埃 [3] 的女儿——闺秀诗人朱迪特 的发明。皮埃尔·洛蒂 将中世纪趣味和东洋趣味混合,奥斯卡·王尔德融合了希腊与日本,或许在孟德斯鸠的房间里,陈旧的古董和摩登样式的美术工艺品也杂然同处。无论如何,这便是当时流行的美学。

那时的世纪末两大美学中心想必是巴伐利亚王路德维希二世和莎拉·贝纳尔。被机械侵蚀、在工业和资本主义中风雨飘摇的十九世纪最后的三分之一时日里,狂王与女伶支配了人们对美的狂热。如果说拜伦是浪漫主义繁盛的象征,那么路德维希二世便是浪漫主义步入衰颓的象征。身为瓦格纳的友人,莎拉或许曾给孟德斯鸠讲述过巴伐利亚王在雪山之巅的凡尔赛以及梦幻的洞窟里举行的演奏会。伯爵或许如同魏尔伦、埃莱米尔·布尔热 和拉福格 那样,望着北国狂王的照片内心焦渴而向往,同时也为那世纪末的狂妄、偏执而瘦削的,在舞台上梳着美杜莎那酷似武士头盔的发型的女伶那雌雄同体的大众形象而喝彩。

将孟德斯鸠引到居斯塔夫·莫罗画室的人,是他的亲戚卡拉芒-希迈伯爵夫人 。印象派的画家们追寻着光而敞开窗帘时,这位对神话主题矢志不渝的夜之画家一个人隐遁在密室里。他与孟德斯鸠一样尽管极度厌恶女性,却无休止地为女人的原型着迷,最终抵达了雌雄同体的幻影,他便是这种类型的艺术家。孟德斯鸠最初被引介给马拉美,是在奇想诗人夏尔·克罗 [4] 进行着色照片和留声机实验的工坊里。马拉美文艺上的贵族主义和古董趣味都令孟德斯鸠心醉不已。

他并非没有女性友人。兄嫂波利娜、成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原型的美丽表妹格雷菲勒伯爵夫人、因热爱音乐而成为李斯特弟子的波兰贵族波托茨卡 伯爵夫人等,都是他欣然与之交往的女性友人。

孟德斯鸠曾两度赴英国旅行,只因他当时为沃尔特·佩特 一派的耽美主义画家,尤其是因《青与金箔》 [5] 的孔雀而闻名的惠斯勒的艺术风格而着迷。惠斯勒以这位大陆的颓废之王为原型,绘制了梅菲斯特一般诡谲迫人的肖像。在龚古尔日记的1893年4月那一项里,记录着当时奇怪的流言蜚语,说这位画家靠汲取模特的生命来作画。

1885年3月,在美术学校的德拉克罗瓦 展览会举办之日,孟德斯鸠被介绍给一位髭须优雅、头发乌黑的颀长青年。他有奇怪的口音,名叫加布里埃尔·伊图里(Gabriel Yturri),是拉丁系的秘鲁人,据传在里斯本的英国牧师那里接受了教育。伯爵握住青年的手腕,引他到杰作《萨达那帕拉之死》 [6] 面前,朗诵波德莱尔的诗给他听。在贵妇人们聚集后,他向大家介绍这位“堂·加布里埃尔·德·伊图里”先生。身份无人知晓的外国游民,就这样被冠以贵族之名。女人们都瞠目结舌。两个人在日式庭院里饮茶。不久后,青年就住进伯爵位于帕西 富兰克林街的家里,以秘书的名义开始同居。据传伯爵在他的引导下,逐渐踏入同性恋的世界。王尔德的友人约翰·奥德利居住的位于蒙田大街的宅邸的二楼夹层里,常常有同好此道的英国贵族和拳击手集会饮茶。直到伊图里在1905年因糖尿病而死,二十年来他一直如影随形,英国旅行时也相伴伯爵左右。

伊图里去世时伯爵的悲恸异乎寻常。据晚年与他最为亲近的克莱蒙-托内尔夫人回忆,往日里片刻也不失纨绔子弟的傲岸与冷静的孟德斯鸠抽噎着低语:“家里只剩下他那顶小小的帽子。”如今在凡尔赛门近旁的墓地里,伯爵的亡骸与伊图里一同埋葬着。

另一位成为流言蜚语源头的伯爵的男性友人,是经由普鲁斯特介绍而熟识的钢琴家莱昂·德拉福斯 。《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夏吕斯男爵和小提琴演奏者莫雷尔的关系便是以他们为原型。青年普鲁斯特一心执着于获取璀璨骄人的前辈的爱,他屡次赠送礼物和写信以博取欢心,在明白自己的魅力无法打动伯爵的心后,又思量着为他提供一位美丽的伽倪墨得斯 。这恐怕是倒错者最单纯的心理。

德拉福斯金发,瘦弱,是典型的肖邦演奏者,早已在热衷音乐的索西纳(Saussine)伯爵夫妇家里备受赞誉。他听从普鲁斯特的意见,为孟德斯鸠的诗集《蝙蝠》( Les Chauves-Souris, Clairs obscurs )中的几个诗篇作曲,献给孟德斯鸠。带德拉福斯前去拜访伯爵宅邸的也是普鲁斯特。不如说孟德斯鸠是视觉型诗人,他喜欢随心所欲地聆听,将旋律视作一个形象,视作将他输送到梦想世界的鸦片。在歌剧院和展览会上,他与德拉福斯一同出现,很快就被流言生产者让·洛兰 [7] 写进了报纸。可是他与钢琴家的关系没有持续很久。青年在布兰科范(Brancovan)大公宅邸受到厚待,伯爵便果断宣布与这位心猿意马的青年断绝关系。其后,在路上偶遇时伯爵也不曾寒暄。“十字架通过道路时,与它偶遇的人都会向它敬礼。可谁也没有期待十字架会还礼”,他一流的毒辣口吻可见一斑。

说到流言蜚语,据传伯爵喜爱收集手杖,平日里手杖不离身侧,1897年慈善集市上的那场著名的大火燃烧时,伯爵也恰好在现场。他为了自己可以快速逃脱,用手杖击打在混乱中迷失方向的女人和孩子,此事很快便人尽皆知。这本无凭无据,但可以从中窥见社交界对他恶语相加的端倪。(说来真是不可思议的因缘巧合,巴伐利亚王路德维希二世曾经的未婚妻索菲,即当时的阿朗松公爵夫人被大火烧死。她为了让女人和孩子先逃出去,自己未能来得及逃生。)

孟德斯鸠从帕西搬到凡尔赛,又移居至讷伊,将自家宅邸命名为“缪斯馆”(Pavillon des Muses),一如既往地聚集起他精心甄选的客人们,豪华的私人房间和收藏常引人惊叹连连。其中最受瞩目的是从凡尔赛运来的十二吨重的路易十五世时代的蔷薇色大理石水池。在漫长的交涉后才终于用重金换来的宝贝,却被好事者说是狡猾的伊图里蒙骗了凡尔赛不谙世事的修女,说着“这是法王曾用过的拖鞋”,用拖鞋换来的。以安娜·德·诺瓦耶 为首的常客诗人们都纷纷写诗献给讷伊庭院里的人工水池。

孟德斯鸠在自己的回忆录《失去的足迹》( Les Pas effacés: mémoires )中《我是否享受待客》一文中写道:“或许我只是任性地接待客人。比起被招待的客人,不如说我更喜爱自己的招待本身。客人于我而言,不过是伴随着招待的附属品。像难以安置的羊群。”克莱蒙-托内尔夫人则如此回忆道:“孟德斯鸠为游园会的成功而亢奋,频频与人交谈辩论,朗声欢笑。他是他自己的乐团,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不断地为音乐和诗歌等做出指示,滴水不漏地握住尊贵客人们的手,让客人们应接不暇,他为之兴奋不已。”

然而孟德斯鸠在文坛却只被视作好事家,精心推敲雕琢的诗集《蝙蝠》、从福楼拜的《萨朗波》那里借取题目的《馨香的队长》( Le Chef des odeurs suaves, Floréal extrait )、《蓝色紫阳花》( Les Hortensias bleus )、《赤珍珠》( Les Perles rouges )、《孔雀》( Les Paons )都只是被当作珍奇事物接受。处女诗集《蝙蝠》被放进蝙蝠纹样织锦的绢布箱里,和纸印刷,内封也有飞行姿态的蝙蝠。他满足于以自己挑选的少数者为对象。然而莫里斯·巴雷斯却在他的《埃尔·格列柯论》( Gréco ou le Secret de Tolède )的开头为孟德斯鸠写下洋洋洒洒的赞词——“不仅是诗人,还是大量珍奇资料和人物的发现者,也是格列柯最初的辩护人之一。假以时日他也一定会拥有自己的发现者与辩护人。”皮埃尔·路易 和瓦莱里也为他写过献辞。

普鲁斯特笔下的夏吕斯男爵与他多少有些不同。首先是外貌,孟德斯鸠瘦削,下颌棱角分明,拥有高贵而纤瘦的面容。从照片上来看,并未给人偏女性化的印象。虽说他的确是男色家,但他终生独身一人,夏吕斯男爵失去妻子后陷入恶德之沼,而他从未深陷其中。即便如此,等待他的也未尝不是苦恼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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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斯鸠最后为之痴狂的人,是从意大利来的比他小八岁的剧作诗人加布里埃尔·邓南遮。如世纪末到本世纪初 那般为剧场艺术迷狂的时代,实属前所未有。为莎拉·贝纳尔和杜斯 写剧本的邓南遮可谓征服了巴黎剧坛,孟德斯鸠对他的痴迷也与路德维希二世对瓦格纳的感情相似。邓南遮也在这位巴黎颓废帝王的宅邸里如愿以偿,得以亲眼目睹长年来梦寐以求的熊皮、中国的壶、日本的画轴和大理石楼梯等奢侈物品。

1898年,孟德斯鸠遇到了与他一样是古老贵族出身的俄罗斯芭蕾经理达基列夫 。他还遇到了他为之心醉的另外一人,竟是一位女性。她是渴望裸体登台,于是与达基列夫一同来到巴黎的犹太富豪女儿伊达·鲁宾施泰因 。伯爵在《舍赫拉查达》 [8] 的舞台上初次看到这位沉默的、一点也不会跳舞的悲剧女伶裸露的身体时,一瞬间似乎忘却了自己的女性厌恶。这不正是自己在二十岁出头时梦想的乳房扁平的、残酷的雌雄同体者的形象吗?莎拉·贝纳尔那次也好,这一次也罢,他一直在用受虐者的眼神凝望女性。伊达只吃饼干喝香槟,衣物穿过一次便不会再穿,是位任性的女子。

孟德斯鸠让他的神与他的女王在剧场相会。在那里有杰作诞生吗?事实上杰作诞生了。与伯爵隐秘的梦想相称的,是圣史剧 《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 。

在邓南遮的这部作品里,世纪末颓废文学的主题均有涉及。主要人物鲁宾施泰因是雌雄同体人,同时也是殉教者。舞台装置重现了倾颓衰微的拜占庭古代世界。暧昧的基督教主题令人回忆起它的先驱《圣安东尼的诱惑》。爱上塞巴斯蒂安的暴君,是杀害心爱之人的施虐-受虐主义的体现者。孟德斯鸠建议邓南遮用法语书写,教授给他自己谙熟的绮丽言语和修饰语,细心阅读写好的原稿,删去那些廉价的拟古趣味和意大利趣味。自然,他也小心翼翼不去折损那些他身上所不具备的天才的抒情流露。装置家是来自俄罗斯的巴克斯特 。他被带到卢浮宫,亲眼看到了波斯的纺织品、拜占庭的珐琅、在叙利亚和埃及发掘的古罗马时代东方风情的浅浮雕。

瘦削的鲁宾施泰因近乎全裸的身体上单披甲胄,颇具比亚兹莱笔下的圣塞巴斯蒂安的神韵。这身装束惊动了罗马教廷也不足为奇。音乐方面伯爵决意选用德彪西,引他去见剧作家。彩排时,他为了向负责编舞的福基涅 讲解塞巴斯蒂安朝向天空射箭的动作,好几次飞身跃上舞台。

我起舞,于百合的热情激烈之上。

我踩烂百合的纯白无垢。

我碾碎百合的沉静温柔。

伊达在通红的炭火间行走时,他欣喜至忘我。这或许是他生涯中至高无上的瞬间。

戏剧圆满成功,荣光却没有再度返回年迈的孟德斯鸠伯爵手中。伊达未经伯爵同意,便擅自邀请剧作家写台本,后辈普鲁斯特、吕西安·都德 、雷纳尔多·哈恩 也不知不觉间远离伯爵宅邸。这位放浪形骸、妄自尊大的贵族诗人已是失掉爪牙的狮子、被时代洪流遗忘的趣味老派人士。据克莱蒙-托内尔夫人所言:“孟德斯鸠一走进会客室,他的周围便迅速形成不祥的空虚之形。阿纳托尔·法朗士 这样细声嘟囔着从席间站起——‘我无法再忍受那个一直自满于先祖的男人……’”

为了重拾昔日的荣光,伯爵精心布置了他最后的居所——勒韦西内 的“玫瑰宫殿”(Palais Rose),并在这里恢复宴客,据传他还曾为逝世的魏尔伦举办纪念活动。伯爵用繁花装点会场,还叫来交响乐团,万事俱备,极尽豪奢。然而到了纪念活动那天清晨,电话里传来不安的声音:“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微妙,仪式会如期举办吗?”“那是当然。”伯爵急切地回应。“可是今早的《费加罗报》 [9] 上说活动中止……”怪不得没有客人来。这想必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五点时终于有零星几台车驶来,冷冷清清的会场上,交响乐团在演奏,女伶在舞台上演戏。可直到最后,伯爵都没有失去分毫冷静。

晚年的孟德斯鸠不再在社交界露面,一个人隐居在宏伟的宅邸里,有青年心怀好意寄来诗作和书信。这位青年是普鲁斯特、吕西安·都德等曾经围绕伯爵左右的人正痴迷和追求的、惹人怜爱的资产阶级之子,有着表情丰富的手和美丽眼眸的、过于瘦弱的诗人——让·科克托。原来如此,他有足够的可能成为第二位孟德斯鸠。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比孟德斯鸠更渴望取悦他人,无论身份尊贵低微都使用敬称。科克托表面上的贵族主义姿态,远不及前辈诗人的傲岸与冷淡。自恋也有诸多形式。

半个世纪过后,科克托写下他得意的箴言“没有什么比恶评更难维持”,那时他脑海中难道没有想起孟德斯鸠的身影吗?

“一战”时,孟德斯鸠突然开始写斗志昂扬的爱国主义诗歌,这是令人无法理解的逸闻,也是他与夏吕斯男爵间的显著差异。无论如何,最终彻底击溃风烛残年的诗人的,是过去的弟子贴在他额头上的“帕拉墨得·德·盖尔芒特,德·夏吕斯男爵”这个不祥之名。在床侧,普鲁斯特来探望他的牺牲者的反应。

《在斯万家这边》刊行于1913年,孟德斯鸠未能理解普鲁斯特小说的新奇与价值。他发觉从前因自己的一举一动而战战兢兢的羸弱青年,已经长成名为小说家的恐怖人种,况且灵魂还与十岁的孩子别无二致!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刊行于1918年。夏吕斯男爵终于出现在巴尔贝克。孟德斯鸠在思忖,这位盖尔芒特的弟弟,在贵族社会拥有权力的不可思议的男人的原型是谁呢?夏吕斯这样说:“如今什么人都是亲王,可是毕竟得有点东西使你与众不同。待我想隐姓埋名出门旅行时,我一定取一个亲王头衔。” 哼,这句台词不是1906年我的表兄艾默里·德·拉·罗什富科(Aimery de la Rochefoucauld)获得巴伐利亚亲王称号时,我对他讲的台词么!话说回来,那“像是小伙子和女人的二重唱,与某种女低音相似的嗓音” 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第一部刊行于1920年10月。普鲁斯特借故没有立刻将书寄给伯爵。但无论怎样辩解都已无用。即便伯爵本人清楚,夏吕斯与孟德斯鸠并非同一个人,然而文学的真实却比人生的真实更为真实。孟德斯鸠就是夏吕斯,他不得不接受作为夏吕斯而死去的命运。

孟德斯鸠致信普鲁斯特——“我曾想过谁会第一个勇敢地将塞尔西 和牧羊人科瑞东 的恶德直接作为主题,那个人是你。你克服种种困难实现了它。既然做了,那么结果才是看点。可是过程又如何呢?对此我尚不明了。敌人怕是很棘手……”

1921年12月11日,没能看到《所多玛和蛾摩拉》第二部刊行,孟德斯鸠就在芒通去世了。死因是尿毒症。遗体被运往凡尔赛,埋葬在伊图里的遗骨安眠的地方。在葬礼上列席的只有二十余位友人,没有看到亲戚的身影。也有人看到伊达·鲁宾施泰因的黑色面纱。除此之外,还有克莱蒙-托内尔夫人、神秘学家库舒 博士、女作家露西·德拉吕-马德鲁斯 。伊达献给孟德斯鸠的兰花花束间,有初雪飘落。

[1] 莫里斯·萨克斯(Maurice Sachs,1906—1945),法国犹太裔作家。生在巴黎的犹太珠宝商人之家,少年时代起志向成为作家。萨克斯得到科克托、香奈儿和纪德等人的庇护,却因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辜负了周围人的期待。他曾做过修道僧、军人和间谍,死于“二战”时德国的炮火。波澜壮阔的人生和理想被他写入自传体小说《魔宴》( Le Sabbat. Souvenirs d'une jeunesse orageuse )。

[2] 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代表维多利亚王朝世纪末美术的英国插画家、诗人、小说家。涩泽曾译过比亚兹莱的唯一一部小说《美神之馆》( The Story of Venus and Tannhäuser ),附以逾两万字的解读。桃源社初版刊行于1968年,此后多次再版。

[3] 泰奥菲勒·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法国十九世纪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文艺批评家。波德莱尔曾在《恶之花》的卷首称戈蒂埃为“完美无瑕的诗人和法国文学的魔术师”,涩泽译有戈蒂埃的幻想短篇小说《死去的女人的恋情》( La Morte amoureuse )。

[4] 夏尔·克罗(Charles Cros,1842—1888),法国诗人、发明家。曾加入象征主义文学运动。涩泽龙彦译过克罗的短篇小说《恋爱的科学》( La science de l’amour )。

[5] 全名为《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 Harmony in Blue and Gold: The Peacock Room ),为惠斯勒和托马斯·杰基尔(Thomas Jeckyll,1827—1881)在1876年至1877年的室内设计作品。房间正中央的暖炉上方放置有惠斯勒的绘画《玫瑰与银:陶瓷之国的公主》( Rose and Silver: The Princess from the Land of Porcelain ),房间四周墨绿的墙壁上绘制有金色的孔雀。“青与金箔”据作者原文转译。

[6] 《萨达那帕拉之死》( La Mort de Sardanapale ),欧仁·德拉克罗瓦在1827年绘制的油画,是一部浪漫主义时代的作品。其灵感来源于拜伦的戏剧《萨达那帕拉》。萨达那帕拉(Sardanapalus),据古希腊历史学家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记载,他是最后一位亚述王,生活于公元前七世纪。萨达那帕拉在临终前在宫殿里放火,烧死自己的宠妃和侍从,烧毁金银财宝。在后世他经常被选为艺术作品的主人公。

[7] 让·洛兰(Jean Lorrain,1855—1906),法国诗人、小说家、随笔家。涩泽龙彦译有让·洛兰的短篇小说《假面之孔》( Les trous du masque )。

[8] 《舍赫拉查达》( Scheherazade ),又译《舍赫拉查德》或《天方夜谭》,是俄国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Nikolai Rimsky-Korsakov)于1888 年所作的一套交响组曲,它的创作灵感来自阿拉伯文学经典《一千零一夜》一书。

[9] 《费加罗报》( Le Figaro ),创立于1826年,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全国性报纸。报纸名源自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政治喜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主人公费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