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本质
想象可以定义为:它是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或映象将一种观念形象化的心智活动。根据这个定义,我们可以发现它与前两项心智活动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区别。想象和其他心智活动相似,是因为它们的活动产物都是特殊的(particular);它是一个关于特定的物体、人或事件的观念,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它和其他心智活动的不同之处在于:这种特别的精神存在并不必然地对应于某一个特定的地点或时间,固定地存在于那里。也就是说,它是一个观念,不是具体的事物。当然,它仍然是关于某些事物的观念。奥塞罗,这个由莎士比亚想象出来的人物,和裘力斯·凯撒一样,都是知觉或记忆的对象;但在剧中,他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具有个性化的特征和行为。他与凯撒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具体地对应于某一个时间或空间存在。虽然,奥塞罗的存在也被赋予时间和地点的属性,但这些属性的识别纯粹是从心智内在的动机中产生的,并不受外在的客观事实的约束。
知觉中包含的想象
对心智活动发展的解释要遵循这样的步骤:从对指称事物或事件的感觉的解释过渡到对观念或映象的解释,这种解释的第一步就要回顾包含在知觉中的想象。在对一个物体——比如一个苹果——的知觉中,实际上被把握的感觉表象是有限的。而知觉中的其他元素则要靠心智来提供。心智用其他感觉信息来填补当前感觉的空缺,补充并扩展了当前感觉;它把自己的注意倾向和情感评价加入到了感觉中,对感觉进行了全面的解释。所有这些增补的素材都应当被看作想象的结果。心智把自己的想象填充到空洞、散乱的感觉中,使感觉被观念化了。
记忆中的想象成分
在知觉中,想象是隐含在表象中的,它们还没有被分辨出来,它们被包含在知觉的产物中,因此,知觉的对象只是一个单独的事件,而没有体现出观念的联结。在记忆中,从先前经验中填补进来的想象被解放出来,成为一种独立的存在。例如,关于尼亚加拉瀑布的记忆与对它的知觉之间有极大的区别。后者是一个真实地存在着的对象,而前者只是心智中的一个观念。即使在这个例子中,我们依然不会把这种关于瀑布的意念当成观念性的,它只是指称了某一个存在着的事物。这些映象并没有成为独立的、自由的存在,它们与某些实际存在的事实、真实发生的事件仍然存在联系。想象的参与仍然是暗示性的,而不是明示的。即使这样,这个过程依然强烈地暗示了记忆常常会表现为某种形式的想象。
想象的发展
想象本身作为一种具体的观念形式,它存在的前提是:包括在知觉和记忆中的观念元素从它们对应的现实存在中被解放出来,具有了独立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说,作为一种映象,它不再与某些具体事物联结在一起。这不是一种新的活动方式,它只是心智活动发展到更完善水平的一种形式。它把原本处于无意识中的内容带入意识之中。与这一发展阶段相关的因素包括分解和注意,而联想只是在知觉与记忆中占优势。分解使映象被解放出来,使之成为自由重新组合的备用材料;注意则把它们转化为新异的、从未经验过的新产物。
分解
分解的第一步是要把映象独立成为一个自在的观念存在,使它无须指称某一个实际的事物。通常我们认为儿童具有更强的想象力,然而事实是他们还没有学会做这种分辨,因此他们的每一种观念或映象都是从现实中获得的,或者是在现实中展开的。而想象力是与区分观念与现实的能力相关的。这种区分活动主要是使得某些元素与它的众多伴随物相分离,这种分解过程在前面已经讨论过了(第101页)。我们会发现一些同样的观念,比如说关于一个人的观念,在许多不同的环境中发生,这使它从一些具体的时间和空间环境中游离出来,而获得了独立的观念意义的存在。
机械化的想象
知觉中各种元素的分离使它们的再组合成为可能。一棵树从树丛中被分离出来,独立于山顶,因此显得更加高大。一幢房子可以被想象得更大更宽敞,里面陈设着漂亮的家具,如宫殿一样富丽堂皇。正是这种分割与增补两个过程构成了想象的最低级阶段。它基于现实的材料、过去经历过的事或物,它的活动只局限于形成抽象观念,并再联结成未经验过的内容。只有其形式是新的。这种主要是通过联想和分解而形成的想象,可以被称为机械化的想象。
幻想
幻想(fancy或fantasy)是想象的更高级的形式。在这个阶段,映象的构成与联结由极度活跃和敏锐的情绪倾向支配着。幻想如一张网,涉及各种对象,它通过情绪为媒介,把它们联结在一起。它的这种特点突出地体现在诸如比喻、隐喻、诗歌描写的形象,以及一些巧妙的类比之中。诸如《仲夏夜之梦》这样的作品是它较高级形式的杰出产品。它从根本上是浪漫的。即使它没有太多的创造性,它也包含了不同寻常的联系,这种联结以奇异的情感为基础——这恰恰是全剧的特征所在——产生了优美的和谐与协调感。幻想不是既有能力的显现,而是一种被激发起来的反应。它让人体验到心醉的快乐,其意义远胜于有组织的洞察力所能提供的。
创造性想象
想象的最高形式是一种有组织的洞察力,它揭示出事物隐藏的意义。这些意义在知觉或记忆中是不能察觉的,也不能通过思维的反省过程而获得。创造性想象可以被定义为:直接地知觉到意义——感觉形式中有价值的观念——的过程;它还可以被定义为自发性地发现那种最富于意义、最具观念化、显示出最大限度的理智性,也表现出最大限度的情感性的感觉形式。想象的最高形式的特点是创造性,创造性想象并不局限于既有经验的分离和组合;即使有敏感而鲜活的情感渗透到了这些过程中,想象也不会因此而具有了创造性。创造性想象赋予对象以新的视界,因而使它们具有了新的意义。事实上,它也进行分离和组合;但这种分离和组合并不是机械化过程的结果,也不是一个瞬间感受的结果。它充满着对细节——这种细节是对应于整体而言的——的相对价值的直接而自发的感觉。所有不能有助于这个整体的映象发展的感觉都被排除了;所有能使细节的意义趋于完美,能使它们提升为普遍性的、有永恒意义的感觉都被留下。
想象的观念化活动
总之,创造性想象只是各种认识过程中所包含的观念化活动的自由行动。知觉是对感觉的观念化,所以它是对当前现实的表征;记忆是对过去经验表征的观念化。想象则自己提供了观念化的元素,并用它自己作为其价值的参照,而不须用它来象征某一个实际的存在。在知觉和记忆中都存在一个观念的元素,它与某一个具体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创造性想象发展了这个观念元素,并使它从与琐碎的、偶然的环境联系中解放出来。知觉和记忆都因为它们的对象,即被知觉到的或被记住的事物具有某种意义而具有了存在的价值,但这种意义实际上是存在着的客体的附属内容。想象则把这个过程颠倒过来,使存在从属于意义。例如,我们知觉到一个人,是因为我们获得了关于这个人的各种感觉,而所有这些感觉都被赋予了人的意义;创造性想象则本能地抓住了这种意义,即一个关于人的观念,并且把它置于某种具体的表现形式之中。
想象的一般化活动
创造性想象不是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也不是心智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它是一个一般化的活动;也就是说,它使观念从记忆或知觉中分离出来,使观念与特殊的、偶然的伴随物分离,体现出一般性的本质,这种一般性本质独立于纷繁的具体现象之外。这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说诗歌比历史更真实的原因,历史仅仅记录了事实的发生顺序。它仅仅告诉我们什么事件在什么时候发生了;而诗却向我们展示了永恒的激情、需要以及在历史事件背后的人的行为,而正是这些活生生的内容构成了真正的历史。济慈(Keats)这样写道:
尽管,雅典人的战船浩浩荡荡
桅杆如森林耸立
猫头鹰盘旋其间
他们的辉煌早已作古
尽管,亚历山大大帝的铁骑横扫印度
让马其顿人的战功随风消逝
而这一切
都不若朱丽叶的一声轻叹
轻轻拂过窗前的花丛
飘落的初雪打断了她的思绪
心中幽然若失
英雄的泪花
闪动着银子一样的光芒
伊莫金欣喜若狂
帕斯托雷拉身姿优美
却身陷囹圄
在激情的跃动和神往面前
帝国的兴衰成亡只如枯槁
当然,这种一般化的活动并不局限于诗歌与历史的关系;在任何情况下,创造性想象的功能都是把握住事件中永恒的意义,并把这种意义体现为与之一致的感觉形式,使这种形式激发起特定的情绪;同时,它还在对每个人来说都会发生的具体化过程之中唤醒有组织的洞察力。
想象与兴趣
应该指出,想象作为一个知识发展阶段,自我的兴趣在其中不再受到机械联合的奴役(第120页),而是被解放出来,具有了自己的目标。想象本身没有外在的目标,它的目标是让自我的各种活动自由地展开,以便满足自我的兴趣要求。简而言之,想象从情绪中产生,因此受情绪的左右比受知觉与记忆的影响更甚。想象代表了自我的自由意志的主观方面。它的表现形式丰富多样,相关的研究主题也十分繁多,它们各自的兴趣点也十分丰富。由于这样的原因,划定想象的活动规则是不可能的。它从本质上是一种自发的、自由的心理活动,仅仅受到自我的兴趣、情绪和需要等的控制。
个别兴趣和普遍兴趣
是兴趣指引了想象的创造性活动,而兴趣本身的特点可能是特殊的,也可能是一般的,它的活动可能是天马行空、无所羁绊的;或者也可能表达了人类思想的普遍性方面。例如,幻想主要受情绪的制约,而这种情绪体验在不同个体身上各有不同,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也会有不同的情绪体验。所以大多数充满诗意的幻想都是昙花一现。除非这种幻想产生于情绪之中,否则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幻想都显得不真实和勉强。想象有时也可能基于一些病态的情绪。这就是,热斯金(Ruskin)所称的“情感偏见”(pathetic fallacy),例如,在诗歌中,诗人将他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投射到自然活动中。热斯金在丁尼生(Tennyson)的“披肩”(Maud)中找到了例证。其中,英雄把他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玫瑰和百合之中。但是有一些兴趣是普遍的,是每个人所共同的,以这种兴趣为前提的艺术才是永恒的、经久不衰的。荷马史诗、米开朗基罗的艺术以及莎士比亚的戏剧都反映了人性普遍的一面,而不是作者个人独特的生活体验的反映。
普遍兴趣的基础
我们必须认识到,由普遍性情感引发的想象的唯一基础是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基础性的联合。尽管每个人的生活在时间与空间上彼此不同,但他们都具有一些作为人类所共同的生活内容、共同的兴趣,如果没有这些共同之处,想象就会流于荒诞离奇。更主要的是,人与自然之间必须有一个有机的联系。人必须通过某种方式在自然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并不是所有的人与自然的同一化都必须导致情感偏见,情感偏见是两者暂时的、不健全的和肤浅的同一化。我们能够从自然景色中体验到愉悦,是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从自然景色中发现了我们自己的映射,并且在自己的精神活动和自然之间建立同一性,描绘自然的艺术作品因为它们展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基本关系而经久不衰。例如,对华兹华斯(Wordsworth)诗歌中的自然界,我们是那么熟悉,华兹华斯并没有把人置于陌生奇异的境地,而是敏锐地直指心灵深处,去揭示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些关系只是被我们朦胧地意识到,却在他的诗歌中被清晰地刻画出来。任何创造性想象的产物都无意识地反映一种精神的联合,这种精神联合把人与人、人与自然联结成一个有机整体。
实践与理论的想象
我们已经讨论了审美兴趣下的想象,这是由对美的感受而引发的想象。这种想象仍然可以被实践的或理论的兴趣指引。所有的发明都是创造性想象的结果,它们把人在实践中产生的需求和利益的观念转变为现实。沃尔夫(Wolf)以及内伯(Niebuhr)在历史上的发现;居维叶(Cuvier)以及阿加沙(Agassiz)在科学中的发现等等,都证明了在理论领域的想象具有相当的建构力;而地质学或天文学的历史研究,则几乎完全依赖于建构性想象。随着科学的发展,它越来越依赖于想象,因为它更进一步从直接的感觉表象转移到了潜藏的、观念化的意义领域;但同时以具体的形式使这些观念得以固化(body),也是十分必要的,而这一切都需要通过想象来维持。
想象在知识中的地位
正如我们看到的,在它自己的意义上,想象显示出这样一些特征:它是心智的自由的观念化活动;它按照自己的主观兴趣来指导活动;它的目的只是自由的活动和自我需求的满足。但它一样也表现为知识的一个阶段。如已经指出的那样,它是从特殊向一般的转换。记忆和知觉针对特殊的对象,其操作也是特殊的;而思维——在这里,我们必须涉及一般性本身。想象则在特殊的现象中形成一般性,或者把特殊性当作某种观念意义的具体化,或一般元素的具体化。在现实中,观念元素已经与实际的特殊领域中的事例形成了牢固的联结,想象则使观念元素从中解离出来,使它独立地呈现于心智之前。这样,心智才可能运用它进行自由的创造。心智的这种自由创造以普遍元素为素材,经由想象而转换为一种流动性的活动。它致力于实现特定的理智目标。它构成了思维。
第7章注释
汉密尔顿:《形而上学》,第三十三讲;波特:《人类的智力》,第325—376页;卡朋特:《心理生理学》,第十二章;莫兹利:《心理生理学》,第522—533页;萨利:《心理学》,第八章;Day:《心理学原理》,第103—131页;刘易斯:《生活与心灵之问题种种》,第三辑,第二部分,第445—463页;乔治:《心理学教科书》,第274—280页;罗森克兰茨:《心理学》,第258页及其后内容;福尔克曼:《心理学教科书》,第一卷,第480页及其后内容;乌尔里齐:《身体与心灵》,第二卷,第270—300页;米舍莱:《人类学与心理学》,第284—309页;福特拉格在《心理学周刊》上的论文;弗勒沙默尔(Frohschammer):《幻想》,第73—141页;还有米沙特(Michaut)和乔利:《想象》;罗宾斯坦:《审美心理学文论》;库恩:《诗人的想象》。
教育学的参考书目有马克尔(Mrkel):《想象力》;德普费尔德(Dorpfeld):《教育心理学文集》,第一卷,第87页及其后内容;格鲁贝(Grube):《青年的道德教育》,第258页及其后内容;佩雷:《儿童期的头三年》,第147—163页,和《婴儿期教育》,第73—110页。
关于梦的文献最好参阅:默里:《心理学手册》,第250—262页;莫兹利:《心理病理学》,第一章;卡朋特:《心理生理学》,第十五章;萨利:《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幻觉》,第七章;科比(Cobbe):《达尔文主义》及其他;冯特:《生理心理学大纲》,第二卷,第359—370页;和以下文论:舍纳(Scherner)的《生活与梦》;宾茨(Binz):《关于梦》;施皮塔(Spitta):《睡眠状态》;施特伦贝尔:《梦的特征与发展》;弗伦斯堡(Frensberg):《睡眠与梦》;拉德斯托克(Radestock):《睡眠与梦》;德尔伯夫(Delboeuf):《睡眠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