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版本的出版,使我得以完全重写第一章并在全书中作几点小的修正。第一章本来是想用来作为导言的。它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因为,总的讲来,它比它所要介绍的各个章节更加晦涩、更加难读。叙述的方式是相当混乱的,思想上有一个重要的地方也是不清楚的。希望这个新版本更为简单,连续性更强。如果说,原来的意图在这个版本中阐述得更清楚了的话,这大部分要归功于许多善意的批评者的帮助。在此,我特别想感谢威斯康星大学的奥托(M.C.Otto)教授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拉特纳(Joseph Ratner)先生。
除了对第一章进行了完全的修订之外,还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可以插入一些在原来的文本中找不到的序言性的评论,即按照全书思想发展的顺序对其作一个概括。思想的这些进展乃是受这样一个意愿所决定,即我们想要在一个更加广泛的哲学领域中应用那种我们在处理一切真正的问题(从复杂的科学问题,到日常生活中琐碎的或重大的实际问题)时行之有效的思想。这种思想经常要履行的任务,就是在新旧题材之间建立生动的联系。假如不利用我们已有的观念和知识,新的东西就不能获得,甚至不能保持在心里,更谈不上理解它。但是,正因为新的东西是新的,它就不是已经拥有和已经掌握的东西的简单重复。当旧的东西被用来把握和解释新的东西时,它便着上了新的颜色,具有了新的意义。在已占有的熟悉的东西和新题材中所呈现出来的特点之间的间隙、分歧愈大,则思考所要承受的负担就愈大;新旧题材之间的距离,可以用来衡量所需要的思想的广度和深度。
无论在集体文化中或个人生活中,都存在着中断和冲突。现代科学、现代工业和政治已经给予了我们大量的材料,而这些材料对西方世界中最珍贵的知识遗产和道德遗产来说是陌生的,两者之间时常是不相容的。这就是现代思想上的窘困和混乱之所以发生的原因。它为当前和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哲学设定了特定的问题。每一种意义重大的哲学都是处理这个问题的一种尝试;看上去似乎最不适用这个说法的那些学说,则是一种通过逃避和安慰来弥补这个裂痕的尝试。在本书中,我并不是要寻求新旧之间的调和。我想,这样的努力对于一个人良好的信念和坦率也许会有所损害。但是,在我必须运用许多旧信念和旧观念去认识和理解新东西的时候,我会留意在这些旧信念上发生的修改和变更。
我相信,本书中所提出的这个经验的自然主义的方法,给人们提供了一条能够使他们自由地接受现代科学的立场和结论的途径;而且,这是唯一的途径,虽然绝不会有两位思想家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行走在这条道路上。这条途径一方面使我们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然主义者,而另一方面仍然维护着许多以往所珍爱的价值(只要它们经过批判的澄清和巩固)。这个自然主义的方法,将它贯彻到底的话,会毁坏许多过去的美好事物;但它是通过揭露这些东西与事物本质之间的不一致来摧毁它们的——这个缺点始终伴随着那些美好的事物,使它们除了情绪上的安慰以外,完全没有实际的作用。但是,这个经验的自然主义的方法的主要意义并不是破坏性的,它毋宁说是一个簸扬器。只有糠麸才会被簸扬出去,虽然这糠麸在过去也许被看作宝物。符合自然的经验方法是无所“保存”的;它不是一种保险设施,也不是一种机器防腐剂。但是,它鼓舞心灵,使它在新世界的惶惑面前具有创造新理想和价值的勇气和生命力。
因此,新的导言(第一章)讨论方法问题,特别是关于经验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问题。它指向当经验被理智用来作为揭露自然真实面目的手段时我们对经验所产生的信念。它发现自然和经验并不是仇敌或外人,经验并不是把人和自然界隔绝开来的帐幕;它是连续不断地深入自然深处的一种途径。在人类经验中,没有哪一个特性会导向不可知论的结论;相反,在经验中,自然本身不断地在揭示它自己。经验中内在包含着一种指导力量,只要人们有智慧有勇气去追寻它,而哲学的失败就是由于不信任经验中所固有的这种指导力量。
第二章阐释我们的出发点,即日常经验的事物自身蕴藏着一种危难不定与安定一致的混合状态。安全的需要迫使人们紧紧抓住有规则的东西,以便使动荡不定的成分减少至最低程度而加以控制。在现实经验中,这是一种实践的事务,它之所以可能,是由于人们对于重复和稳定的东西、对于事实和规律具有了知识。要深入经验的真正本质,就要进行这种实际的工作。但是,哲学却时常用建立一种纯理论上安全和稳定的办法来试图放弃这种实际的工作。在这里,我们指出了这种尝试对于偏向于统一、永恒、普遍而轻视多数、变易、特殊的传统哲学的影响,以及它对于“实体”这个传统的而为现代物理科学所推翻的概念所产生的作用。现代科学有着这样一种倾向,即使用以某些性质相似而反复发生为特征的质性事件(qualitative events)去代替固定的实体这个古老的概念,而这种倾向乃是和朴素的经验的态度是一致的。这两方面都指出物质与心灵这种观念不是指两种基本的、终极的实体,而是指在不同的环境中所呈现出来的事件的重要特性。
第三章和第四章讨论了哲学中一个重大的问题,即关于一方面有规律、机械的一致性,而另一方面又有终点(ends)、目的(purpose)、功用与享受的问题。我们指出:在实际经验中,后者代表一系列变化所带来的结果,在这些变化中所产生的后果或目的可谓是一种圆满和完善。我们也指出:由于拥有这种价值,便有一种使它们永远保持下去,让它们稳定下来和重复它们的倾向。然后又说明价值的基础与实现价值的努力都是在自然之中,因为当我们认为自然是由许多事情构成而不是由许多实体构成时,它的特点就是具有许多历史过程(histories),即由始到终进行着连续的变化。因此,在经验中发生着真正的创始和圆满完成,这就是很自然的了。由于在这些历史过程中存在着不稳定的和动荡的因素,因而目标的完成、善的获得是不稳定的和瞬息无常的。唯一使它们比较稳定的途径,就是要有能力控制一个过程中从头到尾所发生的变化。当这些中间环节被置于我们的控制之下时,它们就成为手段了,无论在这个词的字面意义上,还是在实际意义上。当它们被我们在实际经验中所掌握的时候,它们便成了工具、技巧、机械等等。它们不是目的的仇敌,而是执行的手段;它们也能区别出真正的目的与仅仅是感情上的、虚幻的理想。
物理科学的职责就是要发现事物的那些性质与关系,而事物借助于这些性质与关系而成为工具。物理科学所要求揭露的不是事物的内部本质,而只是事物间的那些相互联系,这些联系决定着结果,因而能被用来作为手段。事件的内在本质,乃是作为事物被直接体验到的性质在经验中显现出来的。这些性质和成为知识对象的规律性的密切配合,以及两相融合,乃是有理性指导的经验的特点,它与单纯偶然的和非批判的经验是不同的。
科学认识的对象具有工具性,这个概念成为进一步(第五章)讨论的中心点了。日常经验所具有的特点是,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交往的结果,而这一点遭到哲学彻底的忽视。因为这个因素被否定了,于是有些人便不承认意义具有任何客观的效用性,而另一些人便把意义当作一种从自然界以外闯入的神秘的东西。然而,例如,假使承认语言乃是社会合作和共同参与的工具,那么便在自然的事件(动物的声音、呼叫等)和意义的发生和发展之间建立了它们的连续性。心灵被视为社会交往的一种功能,而且被视为自然的事情在彼此之间达到了最广泛和最复杂的交相作用的阶段上所具有的真正特性。具有回应意义和运用意义的能力,而不是仅仅回应物理性的接触,这构成了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的区别。正是它把人类提升到平常所谓理想的和精神的领域。换言之,这种在交往(通过语言和其他工具)的影响下所进行的社会参与(social participation)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联系,它抛弃了那种通常认为必须把经验的对象分裂成物理的和理想的两个世界的说法。
我们已经明白,意义的社会性质形成了心灵坚实的内容。第六章便从这一点过渡到把心灵作为个体的或“主观的”东西来加以考虑。现代思想不同于古代和中古思想的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它强调心灵乃是个人的,乃至是私人性的,它等同于自我。这个基本的但被误解了的事实和经验之间的联系可以这样建立起来,即指出现代文化不同于古代文化的特点,在于它着重创造、发明和变异。因此,我们指出,心灵在它的个体方面就是对于那些附着在事物上面的意义与价值进行变更与改进的方法。联系到自然事情的特殊性、可变性、偶然性,心灵的这个特点就与自然的事情衔接起来了。这个因素就其本身来说是很费解的,它是用来说明偶然事故和非理性现象的。在人类历史上,长期以来,它是被这样对待着的:心灵的个体特征被视为对常规的叛离,是社会为了维持它自己必须加以反对的危害。因而,就出现了风俗习惯的长期统治、顽固的保守主义以及仍然存在着的盲目顺从的制度和思想上的标准化。在某些技术性研究的领域中,当人们意识到利用变异来作为新的观察、假设和经验的出发点所产生的力量时,这便是现代科学发展的开端。心灵从事于实验的习惯(不同于它的武断的习惯)的日益增长,乃是由于人们有了不断增长的能力来利用变异(而不是抑制变异)达到建设性的目的。
生命,作为自然有机体的一个特性,偶尔地被看作是与工具、语言和个体变异的发展相联系的。而把它作为联系物理自然与经验之间的环节来加以考虑,这就形成了心身关系的问题(第七章)。把自然和经验彼此分裂孤立开来,这就使得思维、知识的效用性和有目的的动作同身体之间的那个不可否认的联系变成一个不能破解的神话了。我们指出:恢复两者之间的连续性就消除了心身问题。它留给我们的就是一个有机体,在它里面的事件有着平常所谓感觉这一类的性质,而这是我们在那些组成无机物的事件中所意识不到的,而且当有生物彼此交往而分享共同的因而也是普遍的对象时,这个有机体就具有了明显的心理特性。我们也指出,自然与经验的连续性解决了许多问题,而当我们忽视这种连续性时,这些问题就只能变得更加繁难。
然后(第八章),我们把生物的这个特性同行为和经验的意识方面相互联系起来加以考虑。而所谓行为与经验的意识方面,乃是指当它们借助于有机的和社会的交相作用,在经验中实现出来时所具有的那种附加在事件上的直接的性质。在这里,提出了心灵与意识的区别和联系。在意义里面或在运用它们之中,当有些东西变得可疑了并且在疑问中的意义需要重新组织的时候,那些形成心灵的意义就变成了意识或观念、印象等。这个原理也说明了意识本身的对象所具有的那种结集于一个焦点上而又迅速转移的特性。一个敏感的和有生气的心灵生活因而就有赖于不断对于疑问和问题的察觉;当这种兴趣消逝的时候,意识便壅塞不流,变成局限而迟钝的了。
在技艺中,我们发现了:自然的力量和自然的运行在经验里达到了最完备,因而是最高度的结合(第九章)。技艺是一个生产过程,这个过程对原来在自然界较低层次上、在一种不很规则的方式下所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加以调整,并通过这种调整追求圆满,从而使自然的材料得以重新塑造。当自然过程的目的,它的最后终点,愈加明显地使人快乐时,技艺的“美”的程度就愈高。所有的技艺就其使用技术和工具来说都是工具性的。我们指出:正常的技艺经验在事件的结果方面和工具方面之间求得较好的均衡,而这种较好的均衡状态是在自然或经验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的。因此,技艺既代表经验的最高峰,也代表自然的顶点。在这种联系中平常把技艺与科学截然分开的情形受到了批评;我们主张,科学作为一种方法要比科学作为一个主题更加基础。而科学的探讨乃是一种技艺,它既是控制(事物)的工具,也是作为一种纯粹心灵上的享受而成为终极的目的。
这样,我又回到关于目的或圆满的结果以及对它们的愿望与追求这个题目上来,从而引出关于价值本质的问题(第十章)。立足于自然主义观点,价值被解释为事情就其指向圆满结果而言所具有的内在性质。如何控制事情的发展过程以求获得稳定的作为目的或终点的对象或创造其他价值,这个问题引出了关于价值判断或评价的问题。把它们总括起来,就成了所谓的批评。在这里,我们又回到第一章的主题,它着重指出:为了理性地控制经验,批评在经验各方面都具有重大意义。于是哲学便成为一般化的批评理论。它对于生活的最终价值在于:它不断地提供对于在经验的各个方面所发现的各种价值(无论是关于信念的、制度的、行动的或生产的)进行批评的工具。把自然与经验截然分开的传统思想,乃是我们对于各种现有的价值进行更有效的批评的主要障碍,而本书的目的就是要用连续性的观点来代替这个割裂自然与经验的传统观点。
约翰·杜威
1929年1月于纽约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