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今约六百年前,山城国[1]的宇治郡内,住着一位平家的子孙,是个名叫伊藤带刀则资的青年武士。伊藤性情温和,仪表不凡,且博学多识,武艺高强,只是家境贫寒,又不曾结交什么高官贤达,缺少贵人提携,因此仕途相当黯淡。他转而潜心治学,钻研诗赋文艺,只以风月为友,清寂度日。

某个秋日黄昏,伊藤独自漫步于琴弹山间时,偶见前方有位同路的少女,衣衫华美,约十一二岁年纪,便走至她身畔,微微点头致意后,问道:“眼看天就快黑了,这一带山间僻静少人,姑娘该不是迷路了吧?”少女抬眼瞧瞧他,明媚一笑,全然不以为意的样子,应道:“无妨,我本是这附近府邸中奉职的宫女,再走片刻便到了。”

少女谈吐文雅,操着一口官话。伊藤虽知对方必是在某位达官贵人身边侍奉的高级侍女,心中仍不免惊讶,从未听说这附近一带有什么贵族官邸,便道:“我家住宇治,此刻正在返家的途中,这地段荒凉偏僻,不妨由我陪伴姑娘走上一程罢。”

少女闻言,面露悦色,端庄地行礼道了声谢,两人便边走边聊,向前行去。少女爽朗健谈,从天气、花鸟、蝴蝶,谈到曾经一度到宇治游玩时的见闻,以及家乡京城的名胜美景。伊藤听得兴致盎然,心情愉悦,时间转瞬即过,不觉路途乏味。片刻后,转过一道弯,二人走进了一座草青叶嫩、绿树荫荫的小村落。

(故事讲到此处,我须得中断一下。在日本,不论是怎样晴朗无云的盛暑天气,依然有一些村落阴翳重重,光线幽暗。且那种幽暗的程度,非身临其境者,则很难想象。即便是东京附近,也有许多这样的村子,只要稍稍远离村境,便不见一户人家,除了四季常青的茂密林木,四下再无他物。林间多为嫩杉与翠竹,守护着村庄不受风暴的侵袭,同时也源源不绝为村民们供应各种各样的木材。层峦叠嶂的树冠仿若巨大的屋檐,遮蔽了天光。茅檐草舍的农家,悉数建在人为开辟的林间空地上。四周围绕的林木高耸过屋顶数倍,形成一道天然的墙垣。只要步入林荫之中,即便是白昼也光线暗昧。清晨或傍晚,房屋泰半笼罩在浓荫之中。这样的村落,给人第一印象大都森然可怖,令人微感惴惴。倒不怪那种透明的薄暗,那样的幽昧却也不失一种独特且悚然的魅力,而是由于气象太过岑寂,无有活力所致。即使村中有五十或百户人家,四处也难见人烟,万籁俱静,唯耳中偶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寂寥鸟鸣与鸡叫,或是蝉声的鼓噪。不过,就连蝉儿似乎也嫌这山林过于昏暗,鸣声显得依稀而微弱。天性喜好日光的蝉儿,似乎更中意在村外的树木上栖宿。我险些忘了提及,时不时,林中还会传来“喀嚓喀嚓”的机杼之声。只是,平素习以为常的织机响,在这一片绿色的深幽静寂之中,听来也仿佛是何方妖灵在鼓弄作怪。村中之所以一片沉寂,主要还是人烟稀少所致——除了那些孱弱的老人,村中的成人皆去往附近的田野劳作;妇人们也背着婴儿出门谋事去了;孩童们则多半到即使距村子最近也要一里之外的学校念书。事实上,来到这样幽暗且寂然的村落前,总会令人油然感慨昔日《管子》一书中所描绘的太古风气,至今仍奇妙地存于世间。

太古之民,享天地之养,无知无求,而天润物泽。圣人渊然清静,安乐无为,则万物化育皆以得,民亦自循,恬愉无忧。[2]——小泉八云按)

……伊藤与少女抵达村落时,天光已暮,日头西沉。空中本该余有几抹残霞,然而在林荫遮蔽之下,亦形同于无。

“多谢公子盛情相送。”少女手指山路边一条分叉的小径,“小女子我要往这边去了。”

“无需客气,我还是把姑娘送回府上罢。”伊藤答毕,便与少女一同迈上了小径。前方一片昏黑,几已无法视物,两人近乎于摸索前行。但不出片刻,少女便在一扇小门前停下了脚步。黑暗中,格子木门的轮廓隐约可见,内中灯火闪烁,显然是一处人家。

“此处便是我奉职的府邸了。公子既已到此,也算难得,不妨入内稍事歇息,可好?”少女问道。伊藤便答允了,一为少女淡然随意的相邀而欣喜;二来胸中也有好奇之念,不知是怎样身份高贵的人会僻居在此。“或是得罪了当今朝廷,或是卷入了政治纷争,才不得已隐于乡野,这种人事素有听闻。只是,眼前这座宅邸中的人物,果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种身世吗?”伊藤心中暗自揣想。少女将门打开,伊藤随之步入其内,只见一座意趣盎然、恬适敞阔的庭园现于眼前。仿拟山水之态造就的园中,涓涓溪流蜿蜒而过,虽光线黯弱,但诸般景物仍依稀可辨。

“请公子在此稍候,我进去通报一声就来。”

少女向正屋方向疾步而去。这座家宅轩昂敞阔,古色古香,想来绝非本朝本代所建。门户未掩,但宽廊正面垂挂着华美的御帘,尽管屋内燃有灯烛,却不见其中景象。帘幕后,印出一抹女子的身影,绰绰晃动。忽然间,夜色中流淌出袅袅一缕琴音,曲调轻柔优美,伊藤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凝神倾听,唯觉神思飘渺,周身被一阵快意缠绕,而那快意之中,又奇异地交织着几丝哀愁。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能有如此曼妙的琴艺?或者说,弹奏之人究竟是不是女子,自己耳中所闻是否为人间曲调……伊藤皆疑惑不已,仿佛那乐曲声中蕴藏着某种魔力,随同音韵一道,潜入了他血流当中。

婉婉琴音悄然休止。与此同时,伊藤才恍觉方才那位少女已奏报归来,正立在他身畔。

“主人请您移步屋内一叙。”

伊藤在少女的引领下,步入玄关,脱去草履。一位观其样貌态度该是侍女统管的年长妇人,来到门槛处恭迎。而后,那老妇穿过重重厢房,将伊藤引至大宅深处一间阔朗的客室,再三郑重致礼后,恭请他入了上席。室内陈设奢豪,珍玩琳琅,伊藤睹之,心下暗自称奇。俄顷,侍女们迤逦而出,奉上茶点果品,所用杯盏器皿件件珍品,价值不菲;其上纹饰匠心曼妙,绘工精奇,显示着主人身份的不凡。究竟是怎样高贵卓群的人物,会隐遁于如此僻静的居所?又是怎样的遭际使然,才会自甘于如此寂寥的处境?伊藤心中疑念愈深。

谁知此时,那老妇却忽然打断他思绪,问道:“贵殿便是宇治郡那位伊藤大人吧,伊藤带刀则资大人?”

伊藤微微颔首称是。方才自己并不曾将姓名告知少女,经老妇如此相问,不免一惊。

老妇接着说道:“冒昧发问,还请大人勿怪。到了奴婢我这般年纪,即便多有相询,也并非出于无礼的好奇之念。您方才一进门,我便觉得面善,想来曾在何处见过。此刻,因有一些事由须禀知大人,为先释去心头的疑虑,这才探问大人的名讳。奴婢接下来将要禀告的事情十分紧要。实不相瞒,大人您平素常自村外经过,敝府的公主某日清晨恰与您偶遇,一见倾心,自那以来,便对大人朝思暮想,终于不堪恋慕之苦而积愁成疾,令我等下人们也为之忧心不已。因此才想方设法,多方打探您的名讳与住所,甚至考虑过向大人修书一封,陈明情由。谁知呢,未曾想到大人竟与敝府的丫头一道,主动登门而来。我等欣喜之情,无以言表,简直如坠美梦。说实在,我家公主今日能与大人在此幸会,想来定是由于主司姻缘的出云大神从中撮合。正是这宿命的牵引,将您送到了敝府。我家公主为此满心欢喜,可谓溢于言表。如此机缘巧合,失之则难再,因此只要不至于给大人带来烦扰,想必大人该不会推却吧?”

事出突然,伊藤一时词穷,无言以对。老妇所言如若属实,那真是世间难求的幸运。自己不过一介贫寒武士,前途渺茫,无主投靠,且默默无闻。今遇身份高贵的侯门千金主动求爱,未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利用女人的弱点趁虚而入、图谋利益之类的行径,关乎男儿的名誉,令他不免有所顾虑。然而此事从头至尾太多谜点,又使他胸中骚然,难以平静。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该怎样措辞回绝,伊藤甚是烦恼,沉默片刻之后,方开口道:“烦扰倒不至于。鄙人独身一人,尚无妻室,亦无媒妁之约,只与双亲相依度日,素与女人无有瓜葛。而婚娶之事,双亲也从未提及。但有一件,须得坦言在先。鄙人乃寒门一介武士,背后又无得势的靠山,因此在有出头之日前,并未作过娶妻之想。今日此事,关乎武士的荣誉,非同小可。同时鄙人亦有自知,最清楚以我身份之微寒,实在不足以蒙受贵府千金的垂顾。除此之外,则再无别事需要相告了。”

老妇对武士这番坦陈,貌似甚为满意,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答道:“在见过我家公主之前,大人不必忙于决定。待面会之后,大概您便不会再有顾虑了。好了,请大人移步,奴婢这便带您去见公主。”

在老妇的引领下,伊藤来到一间更为宽阔的客室,只见宴席业已备妥。老妇将他请至上座,道了声:“请大人稍候。”便转身离去。待她再回到客室时,则伴着一位千金小姐。伊藤只看了那女子一眼,便浑身一阵颤栗,再度体会到方才在庭园中为琴音恍惚倾倒时,那份莫可名状的感动与喜悦。如此绝色女子,是他梦中亦不曾得见:她周身柔光皎洁,穿透衣裙散发出来,宛如逸出了轻盈云层的月影;举手投足间,乌发随之摇曳漾动,仿佛柳枝在春风中摆荡;双唇娇艳欲滴,譬如桃花,犹带朝露。伊藤为之魂夺,不禁暗叹:莫非自己所见,乃是天河下凡的织女不成?

老妇笑意盈然,转身向双颊羞红,兀自垂头不语的公主道:“小姐啊,谁又曾想到,您朝夕念想的人竟凑巧自己登门前来了!如此良缘,必定是天意安排。一想到这,连我也免不了要掬一把喜泪呢!”

言毕,那老妇哽咽而泣,一面以袖拭泪,一面继续说道:“此刻,您二人应办之事唯有一件——如果两人你情我愿,便互表心迹,即刻开席,拜堂成亲。”

伊藤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面对着眼前美貌绝世的女子,不禁心意动摇,为之舌结。侍者们端着佳酿美馔鱼贯而入,二人面前珍馐罗列,杯盏交错。而伊藤却依然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仍为这匪夷所思的美事,以及新娘无与伦比的美色兀自困惑不已,胸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喜悦,仿佛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静寂之中。好一刻,他才缓缓恢复了素有的镇定,泰然自若地侃侃而言起来,又大方地端起酒盏,虽说话语之间难免有过谦之嫌,仍是如实道出了曾如重荷般压在心头的疑惑与畏惧。而坐在他身畔的女子,则依然悄如月影,始终垂头无言,任他如何搭话,也娇羞地但笑不语。

伊藤向那老妇道:“以往我独自散步于山间,不知多少次曾打村头走过,却从不知此处竟有这般气派的宅邸。今日虽说有幸在府上叨扰,不过脑中始终有一点疑惑萦绕不去:究竟是怎样身份高贵的人物,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会选择如此清寂无人之地作为居所呢……我虽与贵府千金喜结连理,但却尚不知你家主公尊姓大名,想来未免不合情理。”

闻言,慈颜悦色的老妇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一直缄口不语的新娘也面色倏变,仿佛心中存着什么隐痛。

静默片刻后,老妇答道:“看来是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大人既然已经成为自家人,那么无论如何,奴家都该将实情加以禀告。大人,不瞒您说,我家公主便是不幸罹难的三位中将[3]平重衡[4]公卿之女。”

听到那句“三位中将平重衡公卿”,年纪尚轻的伊藤登时遍体生寒,血凝如冰。说起这位重衡卿,可是家喻户晓、众口称颂的平家名将、一代名君,其人早已故世,入土恐怕有几百年了。伊藤霎时间恍然大悟——身边的一切,这屋宇、这华灯、这婚礼的佳肴美馔,皆是一场昨世梦境;而眼前的倩姿丽影,也并非生者,乃是死去之人的魂灵。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寒气便已消散,魅惑再度袭来,将伊藤更深地包裹起来。他丝毫不觉畏惧,自己的新娘虽的确来自黄泉冥国,但他早为之心驰神迷。俗话说:讨鬼妻、结阴亲者,亦必成鬼。他却已不止一次做好了死的准备——与其口出冒犯之辞,或显露犹疑之色,使得愁翳浮上美人的眉头,他倒更甘愿一死。对于这份主动奉上的深情,他并无不安。因为对方若存的是虚情假意,那么将真相隐瞒下来岂非更易得逞?能将一切从实相告,可见对自己是真心以待。只是,这些思绪亦纷纷转瞬即逝。末了,他胸中仅余一念:要坦然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当自己回到了昔日寿永[5]年间,谈吐举止都要做到像是被重衡卿家的千金亲选为夫婿那般。

“啊……何其不幸!”伊藤不由高声慨叹,“关于当年重衡卿临终时的惨烈[6],我亦有所知。”

“是,当年我家主公之死确实惨烈。”老妇啜泣着附和道,“正如大人所知,当时主公的战马中箭而死,倒在他身上。他向手下呼救,而平日承蒙他恩庇过活的那些小厮,在这性命攸关之时,竟然见死不救弃主而逃,使得主公沦为敌军的阶下之囚,被押送到了镰仓。在那里他受尽凌辱,最终,更遭受了斩首之刑。当时所到之处遍布源氏鹰犬,一旦暴露了平家身份,便会被抓去处死。夫人与孩子——就是此刻您面前的公主殿下,隐姓埋名,避居乡野才得以偷生。重衡卿的噩耗传来后,夫人悲痛欲绝,最终撇下少公主撒手西去。平家满门涂炭,死的死,散的散,除我之外,能够在她身畔服侍的再无别人。公主当时好歹已满五岁,我身为乳母,竭尽全力照顾抚养。年复一年,粗衣陋服化身为寻常百姓,东躲西藏,四处辗转……唉,这大喜之日,可不是说伤心话的时候。”

昔日的乳母拭去泪水,接着说道:“请大人恕我年老糊涂,爱唠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看罢,我悉心抚育的幼女,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若是回到高仓天皇[7]治世之时,只怕早与皇亲国戚许下婚约!不过,我家公主今日已如愿与大人结作佳偶,这才是无与伦比的喜事。此刻时辰已晚,喜床已布置停当,请二位行过合卺之礼,早些歇息罢。”

老妇起身撩开厅堂与卧房之间的帘帐,将新郎新娘送入了洞房,再三道喜后退下。房内只余两位新人,欢合燕好之际,伊藤道:“请问娘子是从何日起有意于我的呢?”

(眼前所有显得如许真实,伊藤几已忘却,周遭种种不过是一层幻觉的纱幕。—小泉八云按)

公主清音婉转,仿若鸟鸣,答道:“初次与夫君相遇,是随乳母前去石山寺参拜之日。方才一面之缘,便将我往日的淡然心境与平静生活悉数倾覆。夫君想必不记得了,我二人并非邂逅于今生今世,而是很久很久前的往昔。自那以来,你历经几世生死,也拥有过多具肉身与俊美容颜,而我却始终未变,一直是你如今所见的模样。一旦倾心于夫君,奴家便再也不愿转世投胎,去接纳别的肉身了,为与夫君重遇,就这样痴痴守候了几生几世。”

听完新娘这番不可思议的告白,伊藤却全无惧意。只要尚活于世,还有一条性命——不,纵使轮回辗转几生几世,也愿与眼前女子长相依偎,肌肤温存,也愿耳听她的呢喃爱语,除此之外,将再不作他想。

然而良宵苦短,天光放亮,寺院报晓的晨钟响起。窗外鸟鸣唧啾,晨风拂过林梢,惹得枝叶窸窣作响。忽然,老乳母拉开了卧房的障子门,高声叫道:“时辰到了,该道别了!日出之后,您二人便不可再同处。多留一刻,都会使大人有性命之危。是时候互相道别了!”

伊藤一言不发,默默整好衣衫,准备离去。对老乳母话语中的警告之意,隐隐约约倒也心领神会。既然早已身不由己,便索性将一切交予命运安排。但求能博得幻觉中的娇妻展颜开怀,便心满意足,其他事皆不足挂齿。

新娘将一方精雕细琢的玲珑砚石,放在他手心,说道:“夫君潜心为学,饱读诗书,对于这件小礼,想必不会嫌弃。此砚品相珍奇,乃是一件古物。因家父当年拜高仓天皇所赐,所以我一直珍藏至今。”

作为答赠,伊藤也取下自己佩刀上的笄子[8],请公主当信物收下。刀柄镶金刻银,雕有梅花与莺鸟的纹饰。

接着,先前那名小宫女前来引路,送伊藤出园。新娘与乳母也陪着他一直来到门口。

伊藤步下台阶,回身正欲辞别,却听老妇道:“请大人待到癸亥年,与今天同月同日同一时辰,再与公主相会罢。今年是庚寅年,因此还须再等十年。其中种种缘由,尚且不便相告,但此时此地,您二人是无法再见了。公主与我等下人们今后将会搬到京都附近居住,高仓天皇、列祖列宗,以及我平家族人多聚居彼处。届时您若来访,平家一门都将欢喜称庆。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们会派轿子前去迎接大人。”

伊藤出来府门,见村子上方天空中尚有点点星光。待他走到大路上时,寂静田野的尽头,却已渐渐绽露了曙光。怀中揣着新娘赠送的信物,耳中仍回响着那魅惑的娇声……虽如此,若非半信半疑地以指尖轻触着那枚砚石,昨夜的记忆也终不过南柯一梦,他连自己是否仍在人世,也无从确证。

纵然是选择了一条幻灭之路,伊藤却并不感到丝毫的悔意。只是,想到今后将要经受的离别之苦,以及等待幻境重现所须熬过的十载春秋,便觉得心慌意乱。十年!其中的每个日子,该会是怎样漫长难捱!为何需要如此经年累月的等待才能再度相见?其中谜底,他无法可解。亡灵世界里那些隐秘的规则,唯有神明才会知晓。

一次又一次,独自散步的途中,伊藤都会重访琴弹山中的那座村落,内心被一种模糊的念头驱使,想再看一看昔日曾两情缱绻的地方。然而,本该坐落在那条幽暗小径上,好似一户农家的木格门,无论他白天还是夜晚去看,都再也不曾找到。独行于夕阳之中的那位少女,也从未再度遇见。

村人们常见他东寻西问,都觉得此人必定是被鬼迷了心窍,众口一词说:从未有什么身份高贵的人物在村中居住,附近也更不会有他口中所形容的那种优雅富丽的庭园。不过,他所打听的那一带,倒的确有座巨大的寺院,且寺内的墓地里,至今还残存着几块碑石。在一片苍郁茂密的草丛深处,伊藤找到了一座墓碑,为古风的汉唐样式,其上覆满了苔藓与地衣,所刻文字也早已模糊,依稀难辨。

自己这番奇异的遭遇,伊藤对谁都不曾提起。只是,在亲朋好友眼中,他倒是形容大改,明显有别于往日。大夫瞧过之后,虽也诊断说他身子并无异样,但眼看他仍是一日比一日容颜委顿,身形憔悴。乍看去,飘飘一道影,宛若幽灵一般。伊藤本就是喜好思索,安于孤独之人,如今则更加万事冷淡,对于一向热心求名的诗赋学问,也渐渐兴味索然。他家老母曾想:倘若替他娶一门亲,或许能够唤醒儿子昔日的进取之心与功名之志,令他重新寻回人生的乐趣。谁知,对于母亲的安排,伊藤却反驳道:自己早已立誓,绝不娶这世间的凡俗女子。于是,岁月缓如牛步,一点点流去。

终于,迎来了癸亥之年,入了秋季。可惜,曾经喜爱散步的伊藤,却再也没有了出门的气力,甚至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个中缘由,始终没有人猜透,而他的寿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他长久陷入昏睡,有时几乎让人错以为早已死去。

某个晴日傍晚,孩童的话语声将伊藤自迷离深睡中唤醒,只见枕畔立着当年那位小宫女,亦即是十年前,在如今业已消失的庭园入口处,为他带路的少女。她微笑向伊藤致礼,并道:“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禀告:主人已阖府迁往京都附近的大原居住。今晚为了迎接大人,特意派了轿子到此。”说完,少女便匿去了身影。

伊藤心中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有去无回的邀请,恐怕将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然而,他又为这消息备感欢欣,飞快自病床坐起,甚至有了气力大声呼唤母亲。他将当年初次与新娘相会时的情景一一道出,又取来那枚砚石给母亲瞧,并叮嘱她:一定要将此物随自己合葬于棺中。说完没一刻,便绝了气息。

砚石随伊藤的尸骨一起入了葬。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中,有位深谙金石古玩的行家,鉴赏过那方古砚后,道:“此物制于承安年间(1171—1175),上刻有高仓天皇在位时代某位工匠的铭章。”

* * *

[1]山城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位于今京都府南部。

[2]此句非直接引用《管子》书中原句,而是小泉八云对其思想内涵的概括。

[3]三位中将:日本古时武职名。近卫府(天皇的侍卫和警备部门)设有左右各四名中将,官阶四品,上有大将,下则有少将。所谓“三位中将”,则是在四人之中位列第三级者。

[4]平重衡(1157—1185),平安时代末期平家的武将,平清盛的五男;时任三位中将,一生骁勇善战,深富武名;为平定反抗平家统治的寺社势力,曾火烧奈良(时称南都)东大寺、兴福寺等佛教寺院;平氏一门灭亡后,在南都势力的讨伐下,于木津川被斩首。

[5]寿永:日本古时的年号(1182—1183),是源氏与平家两族相争的战乱年代。

[6]当时,于京都担当警备之职的为平家武将。平重衡卿在任之时虽富勇武之名,但因遭到统率源氏大军的武将源义经的突袭而败走,胯下战马亦被源氏军中号称“家长”的弓箭能手射倒在地。重衡被压在垂死挣扎的马身之下动弹不得,他高声呼唤随从换马,随从却丢下主公顾自逃命去了。重衡为敌军所虏,交至头领源赖朝手上。源赖朝将其锁进轿笼中押解至镰仓。在那里,他虽经历了种种羞辱,但也曾一时受到过礼遇——据说是关押中重衡卿曾赋汉诗遣怀咏志,使得铁石心肠的源赖朝也深为感动之故。但因他昔日曾奉平清盛之命征讨南都,与寺社势力结下了怨仇,因此翌年,便在南都僧众的请愿之下,被处以斩首之刑。(小泉八云原注)

[7]高仓天皇(1161—1181),日本第80代天皇,娶了平清盛之女德子为后。

[8]笄子:插在日本太刀刀鞘贴身一侧的短刃,形如古时女子挽发髻时所用的簪子,同时亦作为刀柄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