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故事发生在日本文明年间,亦即公元一四六九至一四八七年期间。当时能登国[1]藩主畠山义统门下有位年轻武士,名唤友忠。友忠虽出身于越前国[2],但自小便作为贴身内侍入了能登国藩主的府邸,在主君严厉的督导之下修习武艺。长大后,遂成为一名文武双全的出色武士,深得主公的赏识与器重。友忠天性随和讨喜,相貌清俊,又深谙言谈之道,因此也颇受身边友辈同侪的敬爱。

友忠二十岁这年,获主公密令前往京都,谒见当时最有势力的藩主,亦是畠山义统的族人细川政元。因主公命他途中取道越前国,友忠便打算顺便回家探望一下寡居的老母,请令之后,得获恩准。

动身那日,正值一年当中最严寒的时节,北国原野皆笼罩在皑皑无际的白雪之中。友忠胯下坐骑虽是一匹矫健的骏马,却仍旧举步维艰,行路迟缓。他取道于山间,四下罕有村落,人家稀少。上路第二日,策马跋涉了数个时辰后,看情形不到深更半夜恐怕是无法抵达投宿的店家了,友忠不禁心中焦急起来。他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其时大雪扑面,凛风刺骨,人困马乏再也没有半分赶路的气力。正自一筹莫展之际,忽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有间蒿草搭砌的茅屋,掩映在一片柳枝之间,友忠不由大喜过望,急忙策马加鞭朝那小屋奔了过去。风雪交加的寒夜中,他大力拍打着茅屋紧闭的柴门。片刻后,一名老妪打开门来,面带困惑之色,打量着眼前这位英俊的陌生武士,而后和颜悦色道:“可怜见的,天气这么坏,你年纪轻轻一个后生家,还要独自赶路吗?快请进来歇歇脚罢。”

友忠跳下马,将马牵到屋后的草棚中拴好,而后踏进屋门,见有位老翁正与一年轻姑娘把竹柴丢进火盆里取暖。二人看到武士进来,连忙客气地招呼他上前烤火。老夫妇先为友忠温好一壶热酒,又起手准备起餐饭,并随意打听了一些他在旅途中的事情。之前那位姑娘虽已避进了屏风之后,但惊鸿一瞥间,友忠仍为她的美貌所诧惑不已——那般粗衣陋服,发丝凌乱松垂,却依然不掩姿色,在这穷乡僻壤间,实难相信竟还有如此绝世佳人。

老翁对友忠道:“大人,邻村距我家这里尚还遥远,此刻外面漫天风雪,道路艰险,今晚若继续冒雪登程,恐怕着实不妥。寒舍处处简陋,招待您这样尊贵的武门之人,虽深感惶恐,但您还是屈尊在此将就着歇息一晚更为安全。您的马匹我们也自会小心照看。”

友忠见对方如此客气挽留,便答应下来,且心中暗喜:这下有机会多瞧那位美丽的姑娘几眼了。不大会儿工夫,饭菜端了上来,虽是农家的粗茶淡饭,却分量十足。那姑娘也自屏风后走出来,立在一旁斟酒伺候,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简素的手纺布衣,长发细细梳过,整齐地挽在脑后。姑娘款款欠身为他斟酒,友忠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自己一生所见女子,从未有一人姿容堪与这姑娘媲美。看她举手投足,顾盼之间,皆有种无法形容的柔婉态度,不由得目迷心驰。

见此情景,老夫妇俩便歉意道:“小女名唤青柳,自幼在山中长大,不懂规矩礼数,若有何不周之处,还望您多多担待。”

友忠慌忙打断两位老人,答说能有如此貌美如花的姑娘为自己添茶斟酒,实是三生有幸。说话间,还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青柳,看得人家姑娘满面羞涩,双颊绯红。尽管如此,友忠依然不舍将目光稍稍挪开片刻,兀自投杯停箸瞧得出神,连吃饭也忘了。

老妪见之,遂劝道:“我们乡下人家饭菜简陋,恐怕不甚合您口味,但今日寒风刺骨,您冒雪兼程,想来浑身里里外外都冻透了,也请多少进些薄酒淡饭,暖暖身子才是。”

为了不负两老一番美意,友忠尽兴放怀吃喝起来。然而,杯盏相酬之间,粉面含羞,被绯色染红了双颊的青柳,在友忠眼中却愈见娇美。那清甜的嗓音,端庄柔婉的态度,都令友忠益发倾心,不禁暗忖:这姑娘虽生在山间,长于乡野,但双亲必定曾是显赫一时之人。从她穿戴谈吐来看,都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忽而灵光一闪,无法按捺的喜悦,瞬间化作了一首和歌涌上友忠心头。他对着青柳,放开歌喉唱道:

寻芳天涯道中觅,

流恋花畔不忍去,

未及破晓绯云熹,

却问光阴为底急。

姑娘闻歌,不曾有片刻犹豫,随即和道:

平明一至君即去,

未解奴心惜君意,

欲把晨曦袖底藏,

且留君驻心相寄。

如此,友忠知道青柳已对自己的爱慕了然于心了。对方大大方方接受了他的赞美,不仅即刻和歌一曲回应了他的心意,且出口成诗的才华也令他钦慕。友忠深觉世间再也找不出比眼前这位农家姑娘更加秀外慧中、聪颖伶俐的女子了。他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催促:“如此天赐良缘,且当珍惜才是!”

此时此际,友忠对青柳俨然已心醉神迷。他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开门见山向老夫妇恳求将青柳许配自己为妻,并将名号、家世,以及此刻事奉于能登国藩主的武士身份,一一向对方做了陈明。

夫妇二老先是深深作了几揖,表达了感激与惶恐之意,但神色之间,显然仍存有几分迟疑:“大人乃是武门之人,身份高贵且前程远大,出人头地是指日可待。承蒙不弃,我等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然而,小女出身寒微,长于乡野,素来疏于拘束教养,嫁与您这般的尊贵人家,只怕实在有高攀之嫌,单是口中提及都深觉不敬……不过,既然大人对小女意有所属,不念她寒陋粗鄙,我等自然也乐意她常伴您身边服侍。今后,还请您随意差遣,多多疼爱。”

翌日,黎明之前风雪停息,万里晴空升起一轮旭日。即使青柳能够用衣袖遮住心上人的眼睛,掩去天边绯红的云霞,友忠也无法再多留一刻,须得动身上路了。但他心中仍是依依难舍,打好行装,一切归置停当后,便转身向两老道:“一夜叨扰,已为两位平添许多麻烦,若再得寸进尺,实是惶恐。但我仍有一不情之请,盼二老成全。此刻我与贵千金青柳姑娘已是两心相许,难舍难分。恳求二老将她赐我为妻,伴我上路,一道同行。若得允准,我定将二老奉作双亲,一生孝敬……此处略呈薄礼,以表我答谢之意。出门在外,仓促之间准备不周,区区寸心,还望笑纳。”

说着,友忠取出一只装有金锭的荷包,放在了拘谨守礼的二老面前。然而老人却连连欠身,深鞠几躬之后,又将那荷包推了回来,说道:“大人,您这番心意,我二人恭领了。不过这袋金锭,于我们寒门小户也派不上什么用处。您严冬长旅之中多有花费,还是留下自用为好。我二人身居穷乡僻壤,也没什么东西可买,就算真想添置些什么,也花不掉这么许多……至于小女,既然已经许配与您,从今起就是您的人了,是带她走,还是要她留下,全都听凭您的意思,无需征求我二人同意。小女方才已亲言,愿意伴随大人上路。只要您不嫌她妨碍正事,就让她陪在您身边伺候起居也好。小女能够蒙您怜爱,我二人实感欣慰,大人且不必为我们担心挂怀。这荒村野地,别说是嫁妆,连件体面衣裳也置办不出,况且我们都已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年纪,迟早要撇下小女撒手西去,如今能将她终身托付与您,也是一种求之不得的福气。”

任凭友忠再三恳求,二老终究不肯收下金锭,看来确非那种贪财图利之人,将女儿许配给友忠,也完全出自于一片父母之心。友忠决定带青柳即刻上路,他将青柳扶上马,诚心诚意向两老再度告谢,并致以最后的道别。

老翁回曰:“大人,该称谢的是我们才对。相信您一定会对小女善待有加,我跟老妻也便放心了。”

(故事讲到此处,日文原作突然奇怪地中断了,以致于上下文之间出现了一段无法衔接的空白。关于友忠的母亲、青柳的双亲以及能登国藩主等,都未再提及。显然作者走笔至此,有些心浮气躁起来,仅三言两语潦草几笔,便急于将惊人的结尾交待出来。我无法对原文疏漏的情节擅做弥补,或是修正作者在谋篇构局上的不妥,但可以针对某些细节稍做解释,否则接下来的故事也就难以成立了。看情形,似乎是友忠带着青柳抵京后,曾遭遇了很大的麻烦。不过二人后来究竟搬去了哪里,则无法确定。——小泉八云按)

在当时那个年代,未经主君的钦准,武士们是不可擅自成婚的。况且在完成所奉职责前,无法得到主君的许可,对此,友忠心中也十分清楚。如此情形下,青柳惹人注目的美貌,时时都有招来祸患的危险。友忠不得不谨慎提防,生怕青柳被人从自己身边夺走。到了京都后,为了避开左右好事之徒的耳目,友忠一直东掩西藏,竭力隐瞒青柳的身份。孰料某日,却仍旧被细川政元家一名家臣无意撞见,且很快察悉了二人的关系,遂向主公禀报了此事。细川政元彼时正当年少风流,一向贪慕女色,闻说青柳貌美,便即刻命人传召,将之强行带进了宫去。

友忠闻讯懊悔不已,然而心知回天乏力,自己不过是远国藩主门下区区一介使臣。此刻人在屋檐下,对方是比自家主公更为势力强大、呼风唤雨的细川家,又怎敢轻举妄动,拂逆其旨意。况且,友忠对自身的七寸也心知肚晓——只因自己行差踏错,违背了武士规条,与青柳结下不可光明正大昭之于人的关系,才招来眼前的不幸。事已至此,他心中仅余一丝侥幸,盼望青柳能够凭借自身力量偷偷溜出宫来,与他远走高飞。然而这点盼望,亦无异于绝望。

友忠思前想后,决定给青柳传书一封。当然,他也明白此举冒险之至,因为情信极可能落入细川手中。外臣与大内女眷私下书信授受,一旦暴露,是要被治以重罪的。尽管如此,他也决心铤而走险,遂在信中写下汉诗一首,并暗中筹划,趁人不觉偷偷交给了青柳。此诗乃唐人崔郊的一首七言绝句,名曰《赠婢》,虽仅有寥寥二十八字,却寄托了友忠所有的思念之情,倾尽了恋人被夺去后内心的痛苦。诗云: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此诗意为:女子姿容美如珠玉,引来年轻贵公子们竞相逐于裙后大献殷勤,然而美人却独自泣涕,黯然神伤,任由泪水沾湿了罗巾。当日她一入侯门便得贵人青睐,将万千宠爱集于一身,那贵人的爱意堪比海深[3]。只留下萧郎孤身孑影,寂寥徘徊于路边,思念着过去的恋人。——小泉八云按)

情诗送出后,翌日傍晚,友忠便被传召至细川府邸。他心中暗自揣度,认为定是送信之事已然败露。此信既已被细川过目,一顿酷刑看来在所难免。

“细川定会治我以死罪的。”友忠心想,“但既然已与青柳云汉永隔,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倘若果真被赐死,不如索性动手先杀掉细川,至少,也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心意既决,友忠便将太刀佩在腰间,向细川府赶去。

一入觐见的大殿,只见细川政元冠佩齐整,被群臣簇拥着端坐于高堂之上。一众武士则侍立两侧,各个肃穆不语宛如雕像。友忠伏身跪拜时,周遭鸦雀无声,仿佛风暴前夕的寂静,令人悚然。忽而,细川打破了凝重的空气,自座中站起身,步下殿来,走至友忠身边搀起他双臂,口中朗朗念道:“公子王孙逐后尘……”

友忠闻言一惊,不由抬头望去,却见细川公满面和悦,眼中隐隐泛着泪光,道:“既然你与青柳如此两心相许,情深意笃,今日便由我代替你家主公允你成婚罢。此际宾客满堂,各色礼品皆亦备妥,不如就在这殿内将婚礼操办起来也好。”

言毕,细川抬手示意,只见大殿深处一扇纱幛随之向左右徐徐拉开,家中几位高官重臣早已齐聚幛后。青柳则一袭嫁衣,妆扮停当,静候着友忠的迎娶……如此,青柳便被完璧归赵,重新交回到了友忠手上。婚礼在一片盈盈喜气当中隆重举行,上自细川政元,下至诸位家臣,皆向新郎新妇赠予了贵礼。

转眼间五年过去,友忠与青柳相濡以沫,岁月静好,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谁承想,某日清晨,青柳与夫君正闲话家事时,却忽地发出一声痛楚的嘶喊,霎时间脸色苍白,昏了过去,良久方才醒转,气若游丝道:“请夫君原谅奴家方才大呼小叫,令你担惊受怕,只因那疼痛实在来得过于突然。奴家与你必是由于宿世因缘的牵引,今生方才有幸结作夫妻,惟愿来世仍可与君再度厮守,相伴相依。只是,今生的缘分,便到此为止了。离别在即,奴家这就要撒手去了,恳求夫君为奴家诵经念佛,超度升天。”

“快别胡说,”友忠闻言愕然道,“你不过偶有不适,卧床稍事休息,便会好转。”

“不不,”青柳答道,“奴家确实命不久矣,绝非什么胡思乱想,这点奴家心里自是清楚……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隐瞒于你。事实上,奴家并非凡人,魂是柳树的魂,心是柳树的心,命也是柳树的命。此刻,正有人残忍地砍着奴身的树干,奴家这就要去了……就连想哭,亦没有丝毫的力气。请夫君快快为奴家诵经罢,快,啊……”

随着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青柳掉转脸去,将美丽的面容掩藏在衣袖之下。紧接着的瞬间,她的身体开始奇异地坍缩,不断向下,再向下,最后终于陷进了地底去。友忠慌忙上前想撑住妻子,但青柳的身体却已消失,榻榻米上只留下仿佛蝉蜕般的一层衣裳,零落着几枚往常装点于她鬓边的头簪饰物。而青柳,已经不在了……

那之后,友忠便剃发出家,皈依了佛门,成了一名四处漂泊的行脚僧。他走访各地的寺庙神社,为青柳的亡魂诵佛念祷,某日云游的途中,路经越前国,便顺道前去亡妻双亲家探访。然而,来到昔日曾茅屋孑立的荒岭,却四下空寂,不见半点断椽残墙。能指示茅屋方位所在的,仅三根砍断在地的柳木——其中两株为老树,另一株,则是年载尚浅的新树。看样子,都是在友忠来访多年之前被砍倒的。

见此情形,友忠便在断木旁立下了一块墓碑,并将佛经刻于其上,尽其所能做了场隆重且风光的法事,以求为青柳与她双亲的亡灵超度。

* * *

[1]能登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位于今石川县北部能登半岛。

[2]越前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位于今福井县岭北地区,含岐阜县西北部。

[3]“侯门一入深似海”原诗并非指“贵人的爱意堪比海深”,而是表达情郎思念深锁于宫墙大内的女子,并为之深深哀叹的心情。此处读来貌似是小泉八云未能领会唐诗原意而作出的误译。但英文原版《怪谈》当中关于此节曾附有注释,事先声明并非是按照唐诗逐字直译的。由此推测,此译也可能是小泉八云以个人的理解而对诗句所作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