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许多年以前,丹波国[1]住着一位富商名叫稻村屋善助。其膝下育有一女,名唤阿园,生得极为乖巧伶俐。善助觉得仅仅让女儿跟着乡下的私塾先生念念书,粗通点文墨,则未免可惜,便指派了几名可靠的仆从,将阿园护送至京都,望她在京城的上流贵妇身边,学些琴棋书画、诗词曲赋之类的优雅技艺。待阿园学成归来,便嫁给了一位名作长良屋的家族世交,两人相伴度过了三四载幸福恩爱的时光,并且生下了一个儿子。然而,婚后第四年上,阿园却忽染顽疾,最终不治,撒手西去。

在阿园丧礼之日的当晚,谁知她那小儿子却道:“母亲回来了,就在二楼的房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我笑。我觉得很怕,就赶紧逃了下来。”家中诸人闻言,急忙跑去楼上阿园的房中查看,结果一看之下,全都吓了一跳——借着佛坛边灯烛的微光,只见明明已经去世的阿园,竟赫然站在她平时放置衣裳饰品的柜橱前。其身影,从头部至肩膀皆十分清晰,自腰部以下起则愈来愈朦胧,渐而消失不见,透明得就如同一幅不甚完整的人影,又仿佛映在水面的倒影。

众人心中惧怕,纷纷逃出房来,聚在楼下合议对应之计。阿园的婆婆开口道:“女人们平时都喜欢摆弄些花啊粉儿啊之类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阿园生前也一向宝贝她那些头钗绢花、衣裳饰物,此次回来,或许就是为了再瞧一眼生前的旧物吧?听说死去之人,通常都爱这么做。咱们须得把她的衣裳、束腰什么的都作为陪葬,舍给持办丧葬法事的菩提寺[2],如此一来,阿园的亡魂肯定就能安息了吧?”

大家速速商议出了眉目,次日清早,便把橱柜箱屉拾掇一空,将其中衣裳、首饰、物品等悉数运往了寺中。然而隔天夜晚,阿园却依旧回来了,仍同前晚一样,痴痴地望着橱柜。接下来的第二晚、第三晚……她夜夜前来,闹得举家上下人心惶惶。

阿园的婆婆无奈只得来到菩提寺,将近日所出之事从头至尾一一告知了寺中住持,并恳求一个镇魂超度的法子。菩提寺属佛教中禅宗一脉,住持太元法师乃是一位年高望重、见多识广的老僧,遂道:“这必是由于阿园在天之灵仍对柜中或附近某物心有不舍之故。”

“但柜中之物早已全数清空,”阿园的婆婆答道,“此刻什么都没有了。”

“既是如此,”太元法师道,“今晚老僧便往府上走一趟,守在那房中看看究竟,之后再计议举措不迟。请您嘱咐家人,在此期间,除非听到我呼唤,否则无论何人一概不可擅入房内半步。”

日落之后,太元法师依言而至。阿园的房间已为法师的来访而拾掇妥当。太元独自在房内诵经打坐,直至子时,都一切如常,不见亡灵的身影出现。然而子时方过,阿园却突然浮现在衣橱之前,脸上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目不转睛盯着那橱柜。

法师先如法恭恭敬敬诵了几句心咒,而后转向阿园的身影,唤着她的戒名,道:“老僧此番前来,只为助你了却此世未解的牵挂,那柜中莫非仍有你心中难舍之物,待老僧为你找出来,如何?”

阿园的亡魂微微颔首,似是授意。太元便站起身,拉开衣橱最顶端的抽屉查看,见其中空空如也,又依次拉开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直至抽屉后侧及底部,连同衣橱的内壁亦统统细查过一遍,却什么也不曾发现。然而,阿园的亡魂依旧同先前一样,若有所恋地望着橱柜。

“究竟她是牵记何物呢?”太元暗自思忖,忽而心念一转,“莫非抽屉底部铺的那些衬纸下面,藏着些什么?”便揭去最上层抽屉的衬纸查看,依旧空无一物。第二层、第三层……逐层检视了一番,皆无所获。最后,终于在最底层的抽屉衬纸之下,赫然发现了一封信。

“这便是你心念所系之物吗?”太元问道。

阿园的亡魂转身向着法师,迷离的眼神切切注视着那封信。

“老僧代你将此信烧去,如何?”太元又问。

只见阿园躬身向他行了一礼,似是致谢。

“好,待我清晨一回寺,便烧掉它。”太元承诺,“除我之外,再不会给第二人看到。”

阿园闻言释然一笑,便遁去了身形。

待太元步下楼梯时,天光已微明,家中之人皆焦灼地聚在那里等候。

“诸位不必担心,阿园今后不会再来了。”法师向众人宣布。

果真如其所言,阿园自此后便再也不曾现身。

而那封信,则被烧掉了。那是当年阿园在京都学艺时,某人写给她的情信。内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唯有法师知晓。这秘密,直到法师圆寂之时,亦随他一道,被永远地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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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丹波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地跨现今京都府中部、兵库县的东北部,及大阪府北部。

[2]菩提寺:又称檀那寺,为自家持续供奉香火,以安放、祭拜先祖牌位及墓碑的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