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第一夜。——在帆布下。——寻求援助。——茶壶捣乱,如何对付。——晚餐。——如何成为道德高尚的人。——求一个舒适、排水通畅的荒岛,最好在南太平洋附近。——乔治父亲碰到的搞笑事件。——不安宁的一夜。

哈里斯和我都认为贝尔堰水闸也被拆掉了。乔治把我们一直拉到了斯泰恩斯,我们从那儿开始接手,大概拉着五十吨的东西走了四十英里。到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于是我们都回到船上,拿起船桨,把船划到左岸,找一个地方泊船。

我们本来计划划到大宪章岛,那是个非常甜美漂亮的地方,河流蜿蜒穿过温柔苍翠的山谷,我们可以在小巧的岸边找一个风景如画的河湾停留下来露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时对风景的兴趣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大了。在运煤船和煤气厂之间的水域过夜就让我们非常满足。我们一点儿也不想看风景,只想好好吃个晚饭然后睡觉。不过,我们最终还是到了一个地方——那儿叫“野餐角”——停在一棵大榆树底下一个令人很舒服的角落里,把船拴在榆树蔓延生长的根上。

我们正准备开始吃晚餐(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取消了下午茶),但乔治说不行,说我们最好在天黑透之前先把帆布篷搭起来,不然就看不见自己在干什么了。他说,我们应该把该干的活儿都干完,然后轻松地坐下来吃晚餐。

我可真没预料到搭篷会有那么困难。理论上看其实非常简单。你拿起五个铁制拱架(样子就像巨大的槌球门一样),把它们架在船上,接着把帆布铺在上面,捆好。我们觉得这最多需要十分钟时间。

我们可大大低估了这事儿。

我们拿起那些铁架子,插到为它们准备的孔里。你可从来不会觉得这是个危险的工作,但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还能活着讲这个故事可真是奇迹。它们不是铁架子,它们是恶魔。最开始它们根本无法插进那些孔里,于是我们踩上去,踢它们,用钩杆把它们砸进去;当好不容易把它们插进去之后,又发现原来插错了孔,只能再拔出来。

但它们也不愿意轻易出来,我们两个人上去和它们搏斗了五分钟后,它们突然跳出来,想把我们扔进水里淹死。它们中间有个铰链,趁着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它们用铰链挠我们身上的敏感部位;当我们和铁架子的一边搏斗、想让它尽职工作的时候,架子的另一边会从我们后面偷偷跑过来,敲打我们的脑袋。

最后终于把架子都搭好了,剩下的就是把帆布罩上去。乔治把帆布展开,把一头捆在船头上。哈里斯站在中间,从乔治手里把展开的帆布接过来,然后递给我,我则站在船尾等着他递给我。帆布传到我手里可真花了挺长时间。乔治还干得不错,但是对哈里斯来说这是个新任务,他完全搞砸了。

他怎么弄的我不知道,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但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神秘过程,在十分钟的超人努力之后,他成功地把自己完全裹在了里面。他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还翻了过去,完全出不来了。他当然为自由进行了卓越的斗争——这是英国人生来具有的权利——而且在斗争的过程中(我事后才知道)把乔治撞倒了;接着乔治一边咒骂哈里斯,一边开始和帆布搏斗,最后自己也缠进去裹住了。

我当时对发生的一切全无所知。我对这件事本来就一窍不通。他们让我站在原地不要动,等着帆布被拉到我的面前,所以我和蒙莫朗西站在那儿等着,表现非常好。我们看见帆布狠狠翻来滚去,但是我们觉得这可能是正常方法的一部分,也就没有插手干预。

我们也听见帆布下面发出沉闷的说话声,我们想可能是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我们决定多等一会儿,等事情简单一点再插手。

我们等了一会儿,但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最后,乔治的头挣扎着从船的一边探出来,跟我们说话。

乔治的头说:“你能不能来搭把手啊,蠢货!像木乃伊一样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闷死,木头脑袋!”

我从来不会拒绝人家找我帮忙的请求,所以我去把他们俩解开,不过时间有些晚了,哈里斯脸都紫了。

我们辛苦劳作了半个小时,终于把船篷架好了。接着我们清理了甲板,拿出晚餐。我们在船头用水壶烧水,然后跑到船尾假装没在留意它,而是开始把其他的东西拿出来。

在河上,这是唯一能让水壶把水烧开的办法。如果它看见你在等它,感觉到你的焦急,它就永远不会叫。你必须走开,开始吃饭,就像你根本不需要喝茶一样。你甚至不能去看它一眼。这样很快你就能听见它扑哧扑哧的声音,急切地想被泡成茶水。

如果你很急着想喝茶,那你们就互相大声说自己有多么不想喝茶,也根本没有打算喝,这样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你来到水壶附近,这样它就能听见你说话,然后你大声喊:“我可不想喝茶了,乔治你呢?”这时乔治大声回答:“噢,不,我可不喜欢茶。我们喝柠檬水吧——茶太不好消化了。”这时水壶就把水烧开了,而且溢出来的水把炉火都扑灭了。

我们也采取了这个无害的计谋,结果就是,当其他一切准备好的时候,茶已经在等着了。接着我们点上灯,蹲在甲板上吃饭。

我们可真是盼着吃这顿饭呢。

整整三十五分钟,在这船上上下下,除了刀叉餐具和四副磨牙发出的声音,只有一片寂静。三十五分钟之后,哈里斯说:“啊!”然后把左腿从他身子下面抽出来,把右腿放进去。

五分钟之后,乔治也说:“啊!”然后把他的碟子扔到了岸上。三分钟后,蒙莫朗西在我们起程后第一次表现出满足,翻到侧面躺着,四脚摊开。接着我说了一声:“啊!”然后把头往后仰,撞在铁架上,但是我毫不在意。我甚至都没有骂出来。

人吃饱了之后感觉多么好啊——对我们自己、对整个世界都那么满足。有人试过之后告诉我,如果一个人能问心无愧,那么他就能快乐满足;但是吃饱饭同样也能达到这个效果,而且更经济实惠,容易达成。在一顿丰盛而且消化良好的大餐之后,人能感到宽容和慷慨,感到自己内心的高尚和慈悲。

这可真奇怪,我们的头脑被我们的消化器官所统治。我们不能工作、不能思考,除非我们的肚子同意。它统治了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热情。吃了鸡蛋和培根,它说:“工作!”吃完牛排和黑啤,它说:“睡觉!”喝完一杯茶(每杯放两勺茶叶,泡制不超过三分钟)之后,肚子告诉大脑说:“现在,打起精神,显示你的力量吧。要善于言辞、要深入、要细致。用清晰的眼光观察自然与生命,展开你跳跃的思维的白色翅膀翱翔吧,像天神一样在旋转的尘世上空盘旋,穿过火热的星辰组成的通道,直飞向永恒之门。”

吃完一个热松饼后,它说:“要傻乎乎的,没心没肺,就像户外的野兽——没有头脑的动物,无精打采的双眼,没有半点想象力或者希望,没有恐惧和爱情也没有生机。”而在好好喝上一顿白兰地之后,它说:“现在来吧,犯傻吧、咧嘴笑吧、东倒西歪吧,你的朋友们会嘲笑你——胡言乱语地说话、发出没有意义的声音。让大家看看这个可怜人,他的智慧和意志都像小猫一样在半英寸的酒精里淹死了。”

我们是我们肚子最彻底、最可怜的奴隶。不要追求什么道德和正义了,我的朋友们,好好地注意自己的肚子吧,小心地、理智地把它喂饱。这样高尚和满足就自然会来到,统治你的心灵,不需要你自己花任何力气寻找。你会成为一个好公民,一个温柔的丈夫,一个慈祥的父亲——一个高尚虔诚的人。

在我们吃晚饭之前,哈里斯、乔治和我一直都很易怒、暴躁而且脾气不好。但是晚饭之后,我们坐下来互相微笑着,还朝着狗儿微笑。我们互相有爱,我们爱周围所有的人。哈里斯走动的时候踩到了乔治的鸡眼,如果这事儿发生在晚饭前的话,乔治一定会诅咒哈里斯今生来世的命运,那言辞一定让有想法的人吓得发抖。

但是这次,他说:“走稳点儿,老兄;小心脚下。”

要是在平日,哈里斯一定会用他最不讨人喜欢的语调说,只要乔治坐着,附近十码内任何人移动都一定会踩到乔治的脚。他还会说,乔治这么长的脚,本不应该上这么普通大小的船,他还会建议乔治把脚吊在船外。如果在吃饭前,哈里斯一定会这么干,但是现在他却说:“噢,对不起,老兄。我没伤到你吧?”

乔治说:“完全没事。”说这是他的错。哈里斯说不,是他的错。

听见他们这么说话还真是不错。

我们点上烟斗,坐着,看着外面宁静的夜晚,聊着天。

乔治问,我们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远离尘世,远离那里的罪恶和诱惑,过着清醒、平静的生活,好好做人。我说这正是我自己经常期盼的事情,所以我们讨论了我们四个逃到某座设施齐全的荒岛上在森林里隐居的可能性。

哈里斯说,据他所知,荒岛最危险的因素就是潮湿,但是乔治说不是这样的,如果排水良好就没问题。

接着我们开始说到排水的问题,乔治想起他父亲遇到的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他说他父亲那时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跨威尔士旅行,一天晚上他们在一家旅馆过夜,遇到一些人,便加入他们一起聊天。

这个晚上过得很愉快,很晚才歇下。等到睡觉的时候,他们(当时乔治的父亲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还很欢快。他们(乔治的父亲和他的朋友)睡在同一个房间,不过分两张床。他们进房间的时候蜡烛撞到墙上熄灭了,所以他们只能在黑暗中脱衣上床。但是他们却没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上了不同的床,而是毫无知觉地爬上了同一张床——一个睡在床头,一个睡在床尾,脚放在枕头上。

沉默了一会儿,乔治的父亲说:“乔!”

“什么事,汤姆?”乔的声音从床的那一头传过来。

“啊,有一个人睡在我的床上,”乔治的父亲说,“他的脚在我的枕头上。”

“嗯,这可真奇怪,汤姆,”另一个人回答说,“但是我也觉得我床上还有另一个人。”

“你准备怎么办?”乔治的父亲问。

“嗯,我准备把他甩下去。”乔回答说。

“我也是。”乔治的父亲恶狠狠地说。

短暂的搏斗之后,发出两声重物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接着一个郁闷的声音说:“我说啊,汤姆。”

“什么?”

“你那边情况如何啊?”

“啊,实话告诉你吧,我床上这个人把我甩下床了。”

“我这也是,我说,我可不大喜欢这旅馆,你呢?”

“旅馆叫什么名字?”哈里斯问。

“猪和哨子,”乔治说,“你问这个干吗?”

“啊,那就不是同一家客栈了。”哈里斯回答。

“此话怎讲?”乔治问。

“嗯,这很奇怪,”哈里斯嘟囔道,“但同样的事情发生也在我父亲身上过,也是在一家乡下旅馆。我经常听他讲这个故事。我还以为是同一家旅馆。”

我们那天晚上十点就躺下了,我觉得因为很累,我应该睡得很好才对;其实不然。按惯例,我脱掉衣服,把头放在枕头上,接着就会有人敲门说已经早上八点半了。但今天晚上好像什么都不对劲,周遭的新环境、硬邦邦的船板、蜷缩的姿势(我躺着,脚放在一个座位下面,头放在另一个座位上)、船周河水拍打的声音、吹过树梢的风声,一切都让我心绪不宁,无法平静。

我最终还是睡了几个小时,可是好像这船的一部分在夜里变大了一样——因为我们出发的时候肯定是没有的,等到了早上那儿又消失了——那部分一直在刺我的脊柱。我忍着睡了一会儿,结果梦到我吞下了一枚金币,于是有人用一把锥子钻我的后背,想把金币拿出来。我认为他们很不友好,我说我先欠着他们,月底之前还。但他们听不进去,说马上就要拿到金币,不然利息就很高了。我后来很生气,就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的看法,于是他们使劲扭那把锥子,把我弄醒了。

船里感觉很闷,我头疼;我觉得我应该出去呼吸一下夜里清凉的空气。我在周围的衣服里面找了一些能穿上的——有我自己的,有乔治的,有哈里斯的——然后偷偷从船篷下出来,上了岸。

夜里很美。月亮已经落山,把地球留给了星星。就好像在这沉静的夜里,我们这些大地之子已经沉沉睡去了,他们却在和姐姐用幼稚的人类听不见的宏大而深沉的声音交流着神秘的话题。

这些奇怪、冷静、清晰的星星,让人心生敬畏。我们就像孩子一样,小小的脚掌踏入了灯光黯淡的神庙,被人教导说要去膜拜我们不认识的神明。我们站在发出回声的穹顶之下,看着带着阴影的一道光横贯夜空,我们望着天空,半怀希望半怀恐惧,想看见天空中令人敬畏的景象。

但夜还是充满了慰藉和力量。夜来之后,我们小小的悲伤羞愧地消失了。白天充满了烦恼和忧虑,让我们的心满是罪恶和邪念,这个世界看上去对我们如此冷酷、如此不公。但夜晚,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轻柔地把手放在我们发烧的额头,把我们挂着泪水的脸转向她,对我们微笑着。尽管她没有说话,但是我们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们把滚烫的脸颊靠在她的胸口,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有时候我们的痛苦是那么深沉、真切,我们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因为没有语言能描述我们的痛苦,我们只能呻吟。夜的心里充满对我们的怜惜,她无法消除我们的痛苦,于是把我们的手握在她的手里,让这渺小的世界在我们身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乘着她黑色的翅膀,我们来到一个比她更加威严的神明面前,在那神明奇异的光明下,人类生命就像一本书在我们面前展开,我们意识到,痛苦和悲哀都只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只有那些曾戴上痛苦皇冠的人,才能看到这奇异的光明。回到现世之后,他们不可提起,也不能讲述他们所见识到的神奇景象。

很久以前,在一个奇怪的国家,有一些善良的骑士,他们经过的路边有一片密林,互相缠绕的石南长得又密又硬,刮破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迷了路。林里的树木也长得又浓又密,外面的光线无法透过密林,照亮里面的悲哀和忧伤。

当他们经过那暗林的时候,其中一个骑士和他的同伴走丢了,迷失在遥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他们非常悲痛,只能继续前进,一路上为他的死而哀悼。

最后,当他们来到他们的目的地——一座壮丽的城堡的时候,他们在那里停留了好几天,非常愉快。一天晚上,他们围绕着大厅里燃烧的木柴休息,愉快地喝酒,那位迷路的骑士走了进来,和他们打招呼。他衣衫褴褛,就像个乞丐一样,他的身体带着很多悲痛的伤痕,但他的脸上却散发出耀眼的喜悦。

他们询问他的情况,问他到底遭遇到了什么。他告诉他们说他在暗林里面迷路了,流浪了很多个日夜,最后身上到处都是流血的伤痕,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他濒临死亡边缘之时,从那恐怖的阴暗之中走来一位端庄的少女,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无人认得的曲折小路,最后来到一个地方,那里一道光芒射进黑暗的森林,和那光比起来,平时白天的光线就像小灯之于烈日。在这神奇的光线中,我们这位饱经磨难的骑士看到了梦境一般的景象,那景象如此美妙,让他忘记了身上流血的伤口,像入迷一样站着,感受着无人能够用语言描述的、深沉如大海般的喜悦。

最后这景象消失了,骑士跪在地上,感谢那位来到这悲伤密林中的神明,让他能够看见那里深藏的景象。

这暗林的名字叫作忧愁;但这位善良的骑士在里面看到的景象,我们不能说出来,也不该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