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给乔治的任务。——纤绳的野蛮本性。——一艘双人小艇的卑鄙行为。——拉纤的和被拉的。——利用情侣的办法。——一位老太太奇怪地消失了。——欲速则不达。——让女孩子拉纤;兴奋又激动。——失踪的水闸,闹鬼的河。——音乐。——得救了!

我们让乔治也开始干活儿,既然他都来了。不用说,他当然不想干活儿。他解释说他已经在城里累了一天。但哈里斯天生冷酷,不太容易同情别人,他说:“现在,你可以换个口味,在河上劳动一会儿了。变化对人是有好处的。开始吧!”

从良心来说——即使是乔治的良心——他也无法拒绝,即使他确实这么建议过,说也许他可以留在船上把茶点准备好,由哈里斯和我负责拉纤,因为准备茶点是很麻烦的一项工作,而哈里斯和我现在看上去都很累了。但我们对此的唯一回答就是把纤绳递给他,他拿上纤绳,下了船。

纤绳是一种很奇怪、很难以理解的东西。你非常耐心地把它卷起来,就像叠一条新裤子一样,但五分钟后当你把它拿起来,它还是会变成让人心碎的一团乱麻。

我不愿出言冒犯,但我相信,如果你拿一条普通的纤绳到空地上拉直铺开,然后转身背对它三十秒,等你转过来的时候,它已经自己在空地中心堆成一堆,绕在一起,打成结,两头都找不到了,全是一个一个的圈儿。你必须坐在草地上,一边大骂,一边解开,花半个小时才能弄好。

这就是我对纤绳的一般看法。当然也有一些值得尊敬的例外,我不会否认。有些纤绳还是很为这个行业增光的——认真负责、值得尊敬的纤绳——它们不会幻想自己是钩针织物,一有空就想把自己编织成座椅套。我觉得可能有这种纤绳,我真心希望能有。可是我至今还没有见过。

我们在到达水闸之前拉了一根纤绳进来。我不让哈里斯碰它,因为他实在太不小心了。我慢慢地、慎重地把它绕起来,在中间捆住,然后对折,轻轻地把它放在船底。哈里斯很科学地把它拿起来,递到乔治手里。乔治紧紧抓住,手伸得远远的,就像给新生儿剥掉包布一样小心翼翼地解开。但是还没有解开十来码,那纤绳看上去就已经像是劣质的门垫了。

纤绳总是这样,需要用的时候总是发生这样的情况。在岸上解开纤绳的人总认为是收纤绳的人的过错,而岸上的人不管心里想到什么,总是会直接说出来。

“你到底想把它怎么样?编成一张渔网么?你把它弄得一团乱,为什么之前不好好把它绕起来?你这个蠢货!”他一边和纤绳搏斗,一般不断嘀咕。他把纤绳铺在纤道上,来回跑动,想找到绳子的头在哪儿。

而另一方面,把纤绳绕起来的人总认为造成这一团乱麻局面的是解开纤绳的那个人。

“给你的时候还好好的!”他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原因?你总是毛手毛脚的!你上绞架的时候也会让绳子绕起来的!”

他们会对彼此非常生气,恨不得用纤绳把对方绞死。十分钟过去了,第一个人大喊一声,完全发狂了,在绳子上跳来跳去,随手拉着一段绳子就想把它解开。当然,这只能让它结得越来越紧。接着第二个人从船里跳出来帮忙,却互相挡了道。他们抓住了同一段绳子,朝相反的方向拉,却还在想到底是哪里缠住了。最后终于解开了,两人回头却发现船已经漂走了,一直漂去了水坝的方向。

据我所知,这真的曾经发生过。那是在博文尼,一个风很大的早晨。我们在朝下游划,到弯道的时候看见岸上有两个人。他们互相望着,眼神又着急又无助,脸上的表情是我见过的人类表情中最悲惨的。他们手里牵着一根长长的纤绳,很明显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我们划过去问到底怎么回事。

“唉,我们的船漂走了!”他们很不开心地回答说,“我们刚把纤绳解开,转身一看,船已经漂走了。”

他们看上去很伤心,对这船很明显不厚道、忘恩负义的行为感到很失望。

我们在下游半英里左右帮他们找回了逃跑的小船,被草丛绊住了。我们把船带回去给了他们。我们想估计一个星期之内他们都不会再让这船有机可乘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两个人拿着纤绳在岸上走来走去、寻找他们的小船的情景。

在河上,会发生很多与纤绳有关的搞笑故事。最常见的就是两个拉纤的很快地一起走着,激动地讨论着什么话题,在他们身后一百码外的船上那人叫他们站住,却徒劳无功,还拿起船桨疯狂乱拍,发出求救信号。出问题了,舵掉下去了,或者是船钩滑下了船舷,或者是帽子掉进水里,被急流冲了下去。

他大叫他们站住,最开始还很礼貌,很温柔。

“嗨!停一停,好么?”他愉快地喊,“我帽子掉下水了!”

接着:“嗨!汤姆!迪克!你们能听见么?”这次就不那么愉快了。

接着:“嗨!你们两个该死的!两个猪脑子白痴!喂!停下!嘿,你!”

之后他站起来,跳来跳去,喊得脸都红了,把所有脏话都骂光了。岸上的小孩都嘲笑他,还朝他扔石头,他却被拉着以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前进,根本出不来。

如果拉纤的人能随时记得自己在拉纤,时不时回头看看船上的人怎么样,这样的事情就能避免发生。最好是让一个人拉纤。当两个人一起拉纤的时候,他们就会聊天,忘了船的事儿,而船本身又不太愿意抗拒,所以也不会提醒他们这个事实。

后来有一天晚饭后,我们正在讨论两个人拉纤会出什么状况,乔治告诉我们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据他说,他和三个人划着一艘满载货物的船从梅登黑德往上游走,快到库克姆水闸的时候,他们发现有一男一女沿着纤道在走,很明显正在讨论什么有趣的话题。他们中间拿着一根钩杆,连着一条纤绳,拖在他们身后,另一头一直延伸到河里。附近没有船,周围也没看到船。那纤绳的一头一定曾经连着一条船,但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船遇到了什么可怕的宿命,被留在船上的人最后怎样了,已是无从得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故,都没能打扰到那两位在拉纤的年轻男女。他们拿着钩杆,拉着纤绳,看上去干了他们应该干的活儿。

乔治正准备大叫提醒他们俩,但就在那时,他灵机一动,止住了声音。他拿出钩子,伸过去把纤绳的那一头勾过来,拴住自己的桅杆。然后他们把自己的桨收好,坐在船尾抽起了烟斗。

这两个年轻男女就拉着四个壮汉和笨重的船一直到了马洛。

乔治说,到了水闸的时候,这对年轻人回头一望,才意识到在过去两英里他们都拉错了船,那脸上沉重悲伤的表情真是前所未见。乔治还猜想,如果不是因为身旁有那么甜美的一位女士,那年轻人一定会忍不住大骂出口的。

那位女士首先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一拍手,迷茫地问:“啊,亨利,姑妈哪儿去了?”

“他们后来找到老太太了么?”哈里斯问。

乔治回答说他不知道。

还有一个关于拉纤的和被拉的之间互相不体谅而发生的危险事件是我和乔治在沃尔顿附近看到的。那里的纤道缓缓倾斜到河里,我们在对岸野营,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情基本都看见了。一艘小船慢慢地出现在眼前,被一匹骏马飞快地拉着在河上前进,马上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船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五个人,看上去很悠闲,掌舵的那个看上去更是非常闲适。

“我觉得他一定会拉错绳的。”他们经过的时候,乔治嘟嘟囔囔地说。正巧就在那时那人果然拉错了,那船飞快地往岸边冲上去,发出的声音就像同时撕破四万条床单一样。两个人、一个篮子、三支船桨立刻从左舷飞了出去,落在了岸上。紧接着,另外两个人从右舷掉了出去,落在了钩杆、风帆、行李袋和瓶瓶罐罐之间。最后一个人在船上又前进了二十码,最后头着地上了岸。

这样一来船就更轻了,往前进就更容易了,小男孩高声尖叫着,快马加鞭催促着他的坐骑。那几个人坐起来之后大眼瞪小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接着就大声喊那男孩赶快停下来。但小孩却全神贯注在骑马,根本听不到,我们就看着他们在马后面追着跑,一直跑出我们的视野。

我不能说我对他们的遭遇感到同情。实际上,我倒希望像这种船被拖走的年轻白痴们——这种人可不少——能都遇到这种惨剧。因为除了给自己造成危险之外,他们还对其他经过的船只造成了危险和困扰。以这样的速度前进,他们不可能给其他船只让路,其他人也来不及给他们让路。他们的纤绳会挂住你的桅杆让你翻船,或者挂住船里的某个人,要不就把人拖下水,要不就把脸拉伤。最好的办法就是稳稳站住,准备好竿子,用粗的一头把他们的船推开。

在与拉纤有关的经历当中,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让女孩子拉纤了。这可是谁都不应该错过的感受。女孩子拉纤总要凑够三个人才行,两个人拉着纤绳,第三个跑来跑去地笑着闹着。她们最开始总是被绳子缠住,腿绕上了绳子,所以不得不坐下来互相帮着解开,接着纤绳又绕到脖子上了,差点把她们勒死。最后终于把绳子都解开了,于是开始飞快地跑,让船以非常危险的速度前进。当然跑了一百码之后她们就喘不上气了,突然停下脚步,坐在草地上笑着。你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抓起船桨,船就已经被冲到河中间打转了。接着她们站起来,吃了一惊。

“噢,看哪!”她们说,“船跑去河中央了!”

此后她们很稳定地拉了一会儿,接着其中一个突然想找个别针把衣服别一下,她们便为此停下来,船却搁浅了。

你跳下船,把它推回水里,叫她们别停下来。

“好的,怎么了?”她们问。

“别停下来!”你大喊。

“别什么?”

“别停!继续——继续走!”

“埃米莉,回去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其中一个说;接着埃米莉往回走,问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说什么?”她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你回答,“没什么事,你们继续走就行了。你知道的,别停下来。”

“为什么不能停?”

“因为如果你们一直停,我们就没办法掌舵了。你必须得让船一直前进才行。”

“让船什么?”

“一直前进——必须让船一直移动。”

“噢,好的。我会告诉她们。我们拉得怎么样?”

“呵,很好,非常好。只是,别停!”

“这一点也不难。我之前认为拉纤很难的。”

“噢,不,很简单。你只需要保持稳定,就行了。”

“知道了。把我的红头巾给我吧,在垫子下面。”

你找到头巾,递给她,这时另外一个又回来了,也要拿她的头巾,顺便把玛丽的也带去了。但玛丽现在不需要头巾,所以她们又把它送回来,拿个小梳子去。她们来来回回花了二十分钟,刚开始恢复拉纤,转个弯又看见一头奶牛,于是你必须下船去把奶牛赶出纤道。

女孩们拉纤的时候,可是一分钟也不会无聊的。

过了一会儿,乔治整理好纤绳,把我们稳稳地拉到了彭顿湾。在那儿我们讨论了重要的露营问题。我们决定那天晚上就在船上过夜,要么就在这附近停下,要么就一直前进过了斯泰恩斯再说。可是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要睡觉也太早了,所以我们决定直接再走三英里半,到兰尼米德,那是河边一处安静的树林,足以遮风避雨。

但后来我们都后悔了,当初如果停在彭顿湾过夜就好了。在大清早往上游拉三四英里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在漫长的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拉纤,可真是费劲呢。最后几英里的距离,你对周遭的景色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你没有任何兴致聊天说笑,半英里的路走起来就像两英里一样。你很难相信你走了这么远才到这个地方,你觉得地图一定弄错了,你感觉你又往前走了至少十英里,但是还是没有看到水闸,你真会怀疑水闸一定被什么人偷走了。

我记得有一次在河里弄得大家天翻地覆(我不是说翻船,这是个比喻)。那次我是和一位年轻女士——我的表妹——一起划船去戈灵。天色晚了,我们都想快点到达——至少她是这么想的。我们到本森水闸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天色暗了下来,她开始有些害怕了。她说她必须在晚饭时赶到戈灵,我说我也这么打算的。我拿出地图看看到底还有多远。我发现只有一英里半就到下一个水闸了——沃灵福德——那儿离克里夫只有五英里。

“哦,那还好!”我说,“我们七点之前能通过下一个水闸,之后就只剩一个水闸的路程了。”我坐下来开始稳稳地划船。

我们过了桥,很快我就问她有没有看见水闸。她说没有,没看见任何水闸。我说:“噢!”接着继续划。又过了五分钟,我让她再看看。

“没有,”她说,“我连水闸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你——你知道水闸长什么样子么?”我有点犹豫地问,不想冒犯她。

但这问题的确冒犯了她,她让我自己看。于是我放下船桨回头看。在黄昏夜色中,河水在我们眼前直直伸展了大约一英里,水闸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你觉得我们没有迷路吧,对么?”我的旅伴问道。

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也说我们有可能闯入了溢流堰,直直向着瀑布划去。

这话可一点没有安慰她,她哭了起来。她说我们俩会被淹死,她决定跟我出来遇到这事是遭天谴了。

我觉得这天谴也太过火了,但是我表妹不这么想,只希望这一切尽早结束。

我试着安慰她,说这只是小事情。我说很明显是因为我自己划船的速度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但是我们应该很快就到水闸了。于是我又划了一英里。

这时我自己也开始紧张起来。我再次看了看地图。上面清清楚楚标着沃灵福德水闸就在本森水闸下面一英里半的地方。这是一份很靠谱的地图,而且,我自己也记得有那么个水闸的,我之前曾经路过两次。我们现在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开始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实际上我应该正睡在床上呢,马上就该醒过来了,会有人告诉我已经过了十点。

我问我表妹她有没有觉得这是一个梦,她说她正准备问我同一个问题。所以我们俩都在想是不是我俩都睡着了,如果是的话,到底谁是真正在睡觉,谁又是在人家的梦里呢?这倒是很有趣的。

但我还是继续划船,而水闸还是没有出现。夜色渐浓,河面越来越阴暗神秘,一切看上去越来越奇怪了。我想起了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还有整晚坐在礁石上诱人们进入漩涡的妖女;我希望之前能好好做人,唱更多的圣歌,正在沉思的时候,我听见有人用风琴弹奏“他搞定了他们”,虽然弹得很烂,但是我知道我们得救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风琴的声音,但是,那天晚上它显得那么美妙——比俄耳甫斯的歌声或者阿波罗的琴声美妙多了,比世上任何声音都好听。在当时我们的心境下,仙乐之声只会让人更加苦闷。震慑灵魂的合唱,即使演唱得非常完美,也会被我们当作鬼魂的警告而完全绝望。但那“他搞定了他们”的调子,抽搐似的节拍,完全无法控制的变调,从一个破风琴里传出来,却让人无比安心。

这甜美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我们就靠近了发出这声音的那艘船。

这是一群住在附近郊区的姑娘小伙儿,出来赏月的。(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这可不是他们的过错。)我这一生中从没见过这么有吸引力、这么可爱的一群人。我向他们招手,问他们知不知道沃灵福德水闸怎么走;我解释说过去两个小时我们一直在找这水闸。

“沃灵福德水闸!”他们回答说,“我的天!先生,都拆了一年多了。现在已经没有沃灵福德水闸了,先生。你们已经靠近克里夫啦。比尔,你看,还真有人在找沃灵福德水闸呢!”

我还真没想到这点。我真想搂着他们所有人的脖子,祝福他们;但河水流得太快,没留给我时间干这个,所以我只能压抑自己的热情,理智地说了一些感谢的话。

我们一再感谢他们,我们说这个夜晚非常美妙,我们希望他们旅途愉快,而且我记得我还邀请他们来和我一起过周末,我表妹也说她妈妈会很高兴见到他们的。我们一齐唱了《浮士德》里的士兵大合唱,最后按时回家吃上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