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问题。——反对用石蜡油,因为会污染空气。——奶酪是出游的好伴侣。——已婚妇女遗弃了她的家。——进一步的翻船准备。——我负责打包。——别扭的牙刷。——乔治和哈里斯打包行李。——蒙莫朗西的恶行。——我们休息了。
接着我们开始讨论食物的问题。乔治说:“从早餐开始。”(乔治可真实际。)“我们需要一个煎锅来做早餐。”——哈里斯说煎的不好消化;但是我们让他别捣乱,乔治继续说——“一个茶壶,水壶,还有一个酒精炉。”
“不要烧油的。”乔治说,表情很郑重;哈里斯和我都同意。
我们曾经带过一只烧油的炉子,但“今后再也不会了”。它让我们感觉整个星期都生活在石蜡油铺子里。它会泄漏。没有什么比石蜡油泄漏更可怕的了。我们把它放在船头,但它从那儿开始漏到舵上,浸染了整个船身和一路上的所有东西,它还漏到河里,浸入风景里,污染了空气。有时候,带着石蜡油味道的西风会吹过来,有时又是带石蜡油味道的东风,还有带油味的北风和南风,无论这风是来自冰雪覆盖的北极还是荒无人烟的沙漠,都带着一股子石蜡油的味道。
石蜡油泄漏把日落美景也破坏了,还污染了月光,让它们也散发出石蜡油的味道。
到了马洛的时候我们试图摆脱它,我们把船停在桥边,然后去城里转了一圈好甩掉它,但它却如影随形。整座城里都充满了它的味道。我们穿过教堂墓地,感觉那里的人好像都被埋在石蜡油里似的。高街充满了石蜡油味道,让我们疑惑那些人怎么能生活在那里。我们朝伯明翰方向走了很远,但徒劳无功,整个国家都笼罩在石蜡油味道里。
在那次旅程的最后,一个午夜,我们齐齐来到一片荒芜的空地上,在一棵枯萎的橡树下,我们发了毒誓(整个星期我们都在以普通的中产阶级的方式咒骂它,但这次情况很严重)——我们发誓永远也不要把石蜡油带上船——当然,除非是生了病。
所以,在目前来说,我们一直选择酒精炉,虽然酒精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的馅饼和蛋糕都是酒精味。但是,大量酒精吃进肚子里之后,却比石蜡油要健康得多。
至于早餐的其他用品,乔治建议带上鸡蛋和培根,因为这些都很容易烹饪,还有冷餐肉、茶、面包、黄油和果酱。至于午餐,他说我们可以吃饼干、冷餐肉、面包、黄油和果酱——但是不带奶酪。奶酪和石蜡油一样,味道太重。它会想要占据整艘船。它会穿过舵,让所有东西都染上奶酪的味道。你分不出你吃的是苹果派,还是德式香肠,又或是草莓加奶油。一切吃起来都像是奶酪。奶酪的味道实在太浓了。
我记得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在利物浦买了一些奶酪。那些奶酪质量非常好,完全成熟了,它们的气味至少带着两百马力的力量,保证能传到三英里远,在两百英尺内能把一名壮汉熏倒在地。我那时正在利物浦,所以我的朋友问我是不是能帮忙把奶酪带回伦敦,因为他本人一两天内还不能回伦敦,但这些奶酪再放下去就不新鲜了。
“噢,没问题,兄弟,”我回答说,“完全没问题。”
我去取了奶酪,然后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走。那是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被一头走路内八字、喘着粗气、梦游一般的东西拉着。车主人在聊天的时候,一时兴起,说那是一匹马。我把奶酪放在车顶,我们就蹒跚着前行了,这速度堪比世界最快的蒸汽压路机,节奏就像丧钟一样“欢欣愉悦”,直到我们转过街角。在街角处,一阵风把奶酪的味道直吹到我们的座驾那里。他一下就像被唤醒了一样,喷出惊恐的鼻息,以每小时三英里的速度狂奔起来。但风仍然朝着他的方向吹,还没到街头,他已经加速到每小时四英里,把路上的瘸子和胖老太太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到了车站,两个搬运工加上马夫才把他拉住,我想当时如果不是其中一个明智地用一块手绢捂住他的鼻子,再在上面盖了一张牛皮纸的话,他们也不可能拉住他。
我拿着我的车票,带着我的奶酪,大摇大摆地走上月台,周围的人群纷纷恭敬退后。火车很满,我只能挤进一个已经有七个人的包厢里。一个固执的老绅士不让我进去,但我还是进去了,把我的奶酪放在行李架上,面带微笑挤着坐下来,寒暄说今天天气很暖和。
刚过了一会儿,那个老绅士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这儿太挤了。”他说。
“有点闷。”他旁边一个人说。
他们同时开始抽鼻子,抽到第三次的时候,奶酪的气味直接被吸进了他们的胸口,于是他们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出去了。接着一个胖女人站起来,说让一个良家妇女受这种折磨实在是太过分了,于是她提起一个包和八件行李离开了。剩下的四个乘客坐了一会儿,直到角落里一个看上去很严肃的人——从他的打扮和外表看,像是从事殡葬行业的——说这个味道让他想起了死婴;剩下三个乘客几乎同时夺门而出,于是都伤到了自己。
我朝着黑衣绅士笑笑,说看来这个包厢就归我们俩了。他愉快地笑起来,说有些人就那么喜欢小题大做。但是火车开了之后,他却奇怪地变得阴沉起来。车到了克鲁之后,我邀请他喝一杯。他答应了,于是我们一路挤进了车站的餐厅,在那儿顿足大喊,又挥舞雨伞,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来了一位年轻姑娘,问我们想点什么。
“你要什么?”我转身问我的朋友。
“我要半克朗白兰地,不兑水,谢谢。”他回答。
他喝完之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另外一个包厢,让我觉得他很刻薄。
从克鲁开始,整个包厢就只有我一个人,尽管整列火车还很挤。每次靠站的时候,旅客们看见我这空空的包厢,便冲过来。“啊,玛丽亚,你在这儿啊!过来,这儿很空。”“好的,汤姆,我们来了。”他们吵吵嚷嚷的。他们疾步奔来,拖着重重的行李,在门口争先恐后想第一个挤进来。有个人打开了门,踏上了梯子,接着摇晃一下,倒在了后面一个人的怀里。于是,他们都走过来闻闻味道,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开,挤进别的车厢,或者加价坐了头等舱。
在尤斯顿车站,我带着奶酪下了车,去我朋友家里。他妻子来到客厅,朝四周闻了一圈,接着她说:“这是什么?你直说好了。”
我说:“是奶酪。汤姆在利物浦买的,让我帮他带回来。”
然后我说,希望她能理解这事儿与我毫不相干。她说她确信这点,但她会等汤姆回家之后好好和他谈谈。
我的朋友在利物浦待的时间比预期更长,三天后还没能回到家。他的妻子来找我了。她说:“这个奶酪的事儿汤姆是怎么说的?”
我回答说,他交代我说这奶酪要放在潮湿的地方,而且不让任何人碰。
她说:“没人想碰它。他有闻过这奶酪么?”
我想他应该闻过吧,而且他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她问:“你觉得,如果我付人一英镑把这东西拿走,汤姆会不高兴么?”
我说,那他肯定这辈子都不会再笑了。
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问我说:“那你能帮他暂时保存么?我把奶酪给你送来。”
“夫人,”我回答,“我本人倒是挺喜欢奶酪味儿的,那天从利物浦把奶酪带回来,对我来说也算是旅程中一个很愉快的结尾。但是,我们活在世界上还必须考虑到其他人。我承惠借住这房子的房东是个寡妇,而且据我所知还是个孤儿。对于所谓‘欺负’她的事儿,她可是有绵延不绝的反感。如果你丈夫的奶酪出现在她家里,我本能的感觉是她会认为这是在欺负她,我可不愿意被人家说成是欺负寡妇孤儿的人。”
“那好吧,”我朋友的妻子说,“我只能说,我会带孩子去酒店住,直到这奶酪被吃掉为止。我拒绝再和这奶酪同处一室了。”
她言出必行,把房子留给女佣照看。当她问女佣是否受得了这味道的时候,女佣反问:“什么味道?”当她把女佣带到奶酪前面使劲闻的时候,女佣说隐约闻到了瓜果的香味。由此可见这里的空气对女佣而言不会有什么危害,所以她就放心地把女佣留下了。
酒店的账单高达十五个基尼,所以我朋友仔细计算之后,发现这奶酪居然每磅花了他八先令六便士。他说他是很喜欢奶酪,但这也实在吃不起。所以他决心把它处理掉。他把它扔进了运河,但因为船夫们的抱怨,又不得不把它捞起来。他们说这味道快把他们熏晕倒了。于是他在一天深夜把它扔在了教区的太平间,但却被验尸官发现了,闹得满城风雨。
验尸官称这是个阴谋,是要让死人活过来,打破他的饭碗。
最后,我的朋友把奶酪带去了一个海边小镇才解决掉了它。他把它埋在沙滩上,倒让那地方出了名。游客们说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那里的空气味道如此浓郁,此后好多年,肺不好的人和痨病患者还蜂拥前往那里。
尽管我个人很喜欢奶酪,我还是赞同乔治的观点,不要带它们上路。
“我们不要吃下午茶了,”乔治说(哈里斯脸色都变了),“但我们会在七点吃一顿丰盛的大餐——正餐、下午茶和晚饭并在一起。”
哈里斯这才高兴起来。乔治建议我们吃肉果馅饼、冷餐肉、西红柿、水果,还有绿色蔬菜。至于喝的,我们会带一些哈里斯的上好饮品,这玩意挺稠的,兑点水就成了柠檬水。我们还带了很多茶、一瓶威士忌,以防如乔治所言,万一翻了船,就可以用上了。
我觉得乔治太在意我们会翻船这事儿了。我认为不应该带着这样的想法踏上旅程。
不过我倒是觉得带上威士忌这想法不错。
我们没有带啤酒和葡萄酒。在河上喝这两种酒可不行,它们会让你昏昏欲睡、头重脚轻。如果你晚上在城里溜达,看看姑娘们,喝一杯还不错。但当太阳毒辣辣地晒在你的头顶上,还得干体力活的时候,就别喝了。
我们晚上分手之前,列出了一张要带的物品清单,单子还挺长。第二天是个周五,我们把东西都备齐了,决定晚上聚在一起打包。我们找了一个巨大的旅行提包来装衣服,两个篮子装食物和炊具。我们把桌子推到窗户下面,在屋子中间把所有东西堆在一起,然后大家围着坐下看看。
我说我来打包。
我对自己打包的本领还是很自豪的。有很多事情我都比其他人懂得多一些,打包就是其中一件。(有时候我自己都惊讶我居然有这么多事情都拿手。)我说服了乔治和哈里斯,让他们把这件事情完全交给我来办。他们立刻就同意了,但总感觉有点鬼鬼祟祟的。乔治点了烟斗,躺在沙发上,哈里斯把腿放在桌上,抽起了雪茄。
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我本来的想法是,我来负责这件事情,然后乔治和哈里斯在我的指导下搬来搬去,我则时不时推开他们,说:“嘿,你——!”“这儿,让我来!”“这就对了,多简单哪!”你可以说,我其实是在教他们。他们的反应可真是让我生气了。我工作的时候,其他人在一边无所事事,这是最让我生气的事情。
我曾经和一个因为这点让我生气的人住在一起。他经常躺在沙发上看我干活,一看就是一个小时,他的眼睛就直盯着我,无论我在屋子哪个角落。他说看我乱哄哄地到处跑让他感觉很好。他说这让他感觉到生命不是一场打打哈欠伸伸懒腰就能打发掉的空虚梦境,而是一项高尚的使命,充满着义务和辛劳工作。他说在认识我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着的,因为从来没能看着人在眼前工作。
老实说,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不可能在人家辛苦劳动的时候自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着。我是要站起来监督他们工作的,我要把手插在口袋里四处走动,告诉他们干什么。这是因为我天生精力充沛。我改不了。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开始打包。这工作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长,但我最后还是把包打好了,然后坐在上面捆带子。
“你不准备把靴子装进去么?”哈里斯问。
我往周围一看,发现我确实忘了装靴子。哈里斯就是这样,一直到我把包都关上了、扎好了,他才开口说话。乔治笑了起来——是他那种令人生气、无聊、刺耳、咧开大嘴的笑法。他们让我非常气愤。
我打开行李包把靴子放进去,正当我准备关上包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讨厌的事情。我自己的牙刷放进去了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每次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牙刷装进去。
每次出门,我的牙刷都是我的噩梦,让我非常悲惨。我梦见我没带牙刷,吓得一身冷汗地醒过来,只得下床去找它。早上,我还没刷牙就把牙刷装了起来,不得不再把它翻出来,它却总是在包里最后翻到的东西。当我再次装包的时候又忘了它,所以不得不在最后一分钟冲上楼找到它,用手帕包好带到火车站。
这次我当然又得把每件要命的东西都翻出来,并且依旧没有找到我的牙刷。我翻遍了所有东西,它们堆在那里,就像是造物之初天地一片混乱。当然,我把乔治和哈里斯的牙刷翻出来至少十八遍,但就是找不到我自己的牙刷。我把所有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每件都拿起来抖一抖,最后在一只靴子里找到了。我又重新打包了一次。
我刚完工,乔治问我肥皂有没有装进去。我说我才不管肥皂在不在里面呢。我啪的一下关上行李包,用带子扎好。但我又发现我把自己的烟草袋装进去了,所以不得不再打开。最后终于在晚上十点零五分把行李关上了,现在就剩下两个篮子。哈里斯说我们还有不到十二个小时就要出发了,所以最好让他和乔治来完成剩下的工作。我同意,然后坐下来,他们开始动手。
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心情很愉快,显然是想让我看看怎么打包行李。我没发表评论,只是静静等着。如果乔治哪天上了绞架,那哈里斯就会是世界上最不会打包行李的人了。看着那一堆杯盘、水壶、瓶瓶罐罐、馅饼、炉子、蛋糕、西红柿等,我知道好戏就要上演了。
确实如此。他们一开始就打破了一只杯子。这才是刚开始。这是要让你看看他们能干什么,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
接着哈里斯想把草莓酱放在西红柿上面,却把它压烂了,所以不得不用茶匙一点点把西红柿舀出来。
然后轮到乔治了,他踩到了黄油。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去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们。这比我说任何话都让他们生气。我能感觉到。这让他们紧张兴奋,不断地踩到东西,把东西放在背后,在需要的时候又找不着;他们把馅饼放在最下面,把重物放在上面,结果馅饼压了个稀巴烂。
他们把盐撒得到处都是,至于黄油,我从来不知道两个人在一先令两便士的黄油上能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在乔治把黄油从他的拖鞋上弄下来之后,他们想把黄油放到水壶里,当然放不进去,而且放进去的部分又拿不出来。最后他们终于把黄油挖了出来,把它放在椅子上,哈里斯又坐了上去,黄油就粘在他身上,他们却满屋子找它。
“我发誓我刚才是放到椅子上面了。”乔治说,睁大眼睛看着那张空空的椅子。
“我也看见了,不到一分钟之前!”哈里斯说。
他们又开始在屋子里到处找,在屋子中间又碰了头,面面相觑。
“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事情。”乔治说。
“太神奇了!”哈里斯说。
接着乔治转到哈里斯身后,发现了黄油。
“啊,原来一直在这里啊!”他喊着,非常生气。
“哪儿?”哈里斯喊道,一边转身看。
“你能不能站着不要动!”乔治怒吼,跟着哈里斯跑。
最后终于把黄油弄了下来,装在茶壶里。
当然这一切蒙莫朗西都有份。蒙莫朗西生命的意义就是想办法捣乱然后被骂。如果他能出现在人家不想见到他的地方,然后乱搞一番,惹得大家都很生气,朝他头上扔东西,他就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过。
让人走路的时候被他绊倒,然后不停咒骂让他立刻消失,这是他最崇高的理想。而且,当他达到这个目的之后,那得意洋洋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当我们正准备把东西放进行李的时候,他就跑过来坐在上面。而且他认为,如果哈里斯或者乔治伸手拿什么东西,他们一定是想摸他那又湿又冷的鼻子,所以他总是把鼻子伸过去。他把腿伸进果酱里,老是惦记着茶匙,还把柠檬当成老鼠玩,在哈里斯拿起煎锅砸他之前,他已经咬死了三只柠檬。
哈里斯说是我在怂恿蒙莫朗西。我可真没这么干。他那样的狗不需要任何人鼓动。是他天生的原罪让他犯下这些事儿的。
十二点五十分,行李终于打包完了。哈里斯坐在大篮子上,说希望没有什么东西会被压坏。乔治说如果有东西被压坏的话,现在已经坏了,这想法倒让他也安心了。他说他准备睡觉了。
我们都想睡觉了。哈里斯那天晚上和我们一起住,于是我们就上楼去了。
我们抛硬币决定怎么睡,结果是哈里斯和我挤一张床。他说:“你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吉姆?”
我说我一般希望睡在床里面。
哈里斯说我老是这样。
乔治说:“我什么时候叫你们起床?”
哈里斯说:“七点。”
我说:“不,六点。”因为我想起来写几封信。
哈里斯和我为此吵了一架,不过最后决定各让一步,六点半起床。
“六点半叫我们起床,乔治。”我们说。
乔治什么都没说,我们过去一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一会儿了。我们把澡盆放在旁边,这样他早上一起床就会滚进去。然后我们自己也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