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时代的科学与道德

原子裂变和原子弹的制造带来了紧迫的问题和长期的问题。紧迫的问题自然吸引了公众的关注和讨论。因为它涉及上述发现与发明对全人类——无疑包括我们自己——的安全产生的迫切问题。由于原子弹表现出的摧毁性能量超过了世界曾见证过的最大范围的人类毁灭场景,这一紧迫性不断增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下述事实:作为战争期间的安全手段而开发的工具,冷静下来看,成为人类所能想象的对于安全的最大威胁。

长期问题涉及自然科学实际的和潜在的地位和应用,涉及人类目前和将来生活中的工业生产技术是否真正符合人性。科学和技术的特殊发展是新事物。但它仅仅是过去科学和工业发展的成就。特殊发展的成就的确是新颖的,非常新颖,以致似乎在感觉上是空前的。但科学和工业取得的成就一直在为新事物进行准备,因此其中根本没有新的或空前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向人类提出的问题中也没有新的或空前的东西:系统地运用自然科学的资源,建立在这种运用上的工业要为人类带来安全和幸福,而不是带来不安全和毁灭。原子弹的出现将这个一直存在的问题典型化并加以突出。科学和工业技术自身出现太晚,不足以成为我们文明的更基本的条件。它们一直被作为外在的东西加于制度和习俗之上,制度和习俗非常古老,因此无法轻易进行根本的改变。

简言之,作为科学发现的原子裂变和作为技术发展的原子弹制造,使长期以来一直零散地发生影响的事件成为聚焦点。这些事件自从17世纪科学革命和18及19世纪工业革命以来不断发生。目前这些事件到了紧要关头,后来的发展作为先前事件的总和,聚焦于我们以前没有看到——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想看到——的趋势。理智的人从今以后都不会不注意到,我们时代的自然科学和工业技术与我们依然赖以生活的传统道德价值观和价值目标相脱节。

习惯上,人们会为上述脱节安上“文化落后”之名。当然是这样。但仅仅称之为落后 ,会使我们看不到这样一个重要的事实,即这一落后带来了下述两者之间可悲的分裂,一方面是人类特有的东西,另一方面是我们仅仅列为物质的科学和技术。只要这种分裂存在,科学和技术就会很容易以非人性的方式运作。在早先的岁月中学会发话的呼声,因此正喧嚣地将整个现代罪恶归于科学和技术方面。他们说,这些东西本来就处于物质的、非道德的层面,它们为人类带来的运用和享受诱使人们不去关注更高层面的“精神性的”事物。他们说,唯物论者因此被允许侵犯他无权进入的领地。补救方法是使自然科学和工业技术严格服从他们称之为 “道德”的东西,无论人类生活所有方面发生怎样的巨大变化。

人们会,或必须同意,某些事物肯定出了问题。但我们必须从根本上不同意借以实现生活整合的上述信条。一方面,科学和工业革命不是后退。假设依靠主要针对情感的劝说便会导致对绝对道德原则的服从,那是没有意义的。这一方法明显是无力的;不论这种方法以前的效果如何,它正在失去一度拥有的传统、习俗和制度的支持。而且,由于科学和工业这种被谴责的发展的实际效果,这种方法已经失去了支持。另一方面,这一方法的无力如此明显,因此下面这种人更起劲了,这些人主张我们唯一的拯救是回过头来顺从地接受外部强加的权威;那样一种事物在蠢蠢欲动,那种事物据说垄断了人类有序生活所依赖的更高的道德和“精神的”真理;尽管它在我们面前早已证明是无效的。

这后一群体的断言提出了具有根本重要性的问题:我们遇到的混乱和冲突在多大程度上源于我们在变化条件下被要求向之回归的学说?因为后者的主要原则之一就是,就事物的本质而言,因此就其是不可克服的而言,“物质性的”东西和道德与理想的东西——委婉地、带有情感地说即“精神性的”东西——之间,存在着根本分裂。这一分裂的实际结果恰恰就是当下需要战胜的大量罪恶。

如果上述分裂仅仅是贴上哲学标志的东西,它就太微不足道了,不足以造成后果。但这一分裂的理论阐述源于对已经建立的制度条件进行理智表达并为之辩护的尝试。当世界上的劳作由这样的人完成时:这些人即便不是奴隶或农奴,也是在政治上被剥夺公民权,在经济上被剥夺和丧失权利,在道德上是可鄙的——那么他们的仆人地位将不可避免地反映在下述观念上,即他们拥有的事物和方法天生是低级的。工业技艺是习惯的东西,要由从事这种技艺的人以学徒身份来获得;而“理性”和真正的科学则被当作只有高层群体才具有的能力。

工业技艺或技术今天成为发明的产物;而只有通过高度知识化的(或“合理的”)程序支配才能获得科学洞见,是这种洞见使发明成为可能——这一事实在原子弹问题上得以充分证明。但如下所述也依然是事实,即由于教育的缺乏和经济上的劣势,大部分工人不能分享作为他们工作依据的知识。认为这一从属关系可以被更系统地服从外部权威来改善,就是认为罪恶可以用强化罪恶来改良。下述说法依然是事实,即尽管依靠政治解放废除了奴隶制和农奴制,但世界上的工人基本没有享有对他们工作的支配权。现实的制度条件依然渲染并支持下述哲学,即将物质与心灵(即便针对“物质”的实际操作是理智的理解力的表现)、自然与人、科学与道德相分离的哲学。这时,由这种哲学提供辩护的实际状况,就是我们时代的主要问题和危机的根源。

这一切对原子弹有什么影响呢?令原子弹能够威胁人类的安全与幸福的这种情况,在原子弹只是梦想的时候就威胁着人民大众的安全。由于原子弹会增强破坏力,真正需要担忧的东西,是造成阶级、群体、种族、宗派分裂的东西,这些东西又反过来造成了对武力的追求,将武力作为解决纷争和冲突的手段。摆脱困境的方法不是回过头去服从这样一些所谓的权威,他们代表着使我们持续遭受这种现实分裂的教条和制度。摆脱困境的方法是,促进我们最佳的科学程序和结果的应用,使它们能在人类道德价值观和道德关怀下运作,而不是外在于甚至反对这些价值观和道德关怀。现代人的任务,是尽一切努力认识到,现在我们掌握的无限的技术资源并不只限于下述目标——这些目标已经降低到仅仅是某种低级意义上的物质或功利的目标——而是要系统地用于为人类谋利益,即普遍的共同的安全与幸福。

最根本的和最首要的是:如果原子裂变以及制造原子弹的技术还不足以告诉我们,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化的世界,因此我们人类关系的组织也必须变化,那么情况真可谓是毫无希望了。

(余灵灵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