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大学、男女两高师、尚志学会、新学会五团体,于1921年6月30日午间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公饯杜威博士夫妇及女公子之行。将会上致词录于下。
●主席范源廉致辞,胡适之译。
杜威博士来华讲学,转瞬已届两年。此两年中,既苦天灾,又多政潮,而又加以教育风潮,可谓多事极矣,然博士讲演却不因多事而稍有懈怠。故人或罢工,而博士则绝不罢工。此博士对于学术上之尽力,我们应当多多感谢者也。即论博士的人格,我亦有十分的感触。博士为美国的共和国民,第一便可为我们矜式。博士又为学者,又为教授,亦大足为我们模范。此我对于博士之人格十分感动者也。至于学问以外,我们中国人又有所得于杜威博士者,就是他的家庭。试看一家人自美来华,均以发展中国的文明为职志,这不还是真的理想家庭吗?我敬先代表五团体,致感谢之意,尤特别代表尚志学会感谢杜威博士夫妇并女公子。
●新学会代表梁任公(启超)致辞,赵元任译。
今日我同饯送杜威博士而联想到中国学术史上一件大事,就是千余年前印度学者鸠摩罗什的来华。自鸠摩罗什东来以后,中国学术界起一个重大革命。直接的呢,自然就是鸠摩罗什本身的学说,即间接地也造成了三四个学派。他们受了他的影响以后,已不是纯粹的印度学说,都成了有中国色彩的印度学说。他的学说价值固然另一问题,但致思想界的大变化,却是不可磨灭的,就是对于全人类,也算得一种很大的贡献。杜威博士来华转瞬二年,当他来时,正在中国学术界饥荒的时候。现在虽然时间尚短,不能遽见效验,但前途却很远大。我今日将这千余年前的外国学者来与杜威博士相比,有一件事使我极不满意。这就是当年鸠摩罗什的时候,交通没有像今日的方便,鸠摩罗什来华既久,便成为中国人,而印度多数学者,因欲听鸠摩罗什之讲,均相率相华,中国学术界因而大大热闹,但今日——杜威博士留华仅二年却就要去了,我不禁要恨那些火车轮船等把交通弄到这样方便做什么!但是因为交通方便,也未始不可喜,杜威博士回国既如此容易,再来想亦当如此容易。望吾人的脑筋多多变化,庶教博士再来时得见确与前次迥不相同。
●北京大学代表胡适之致辞,自译为华语。
杜威博士来华,正值大学动手革新的时候,但是我们几个人提倡的力量太弱,一点小小的风光还不配照遍全国。这时候杜威博士来了,我们不知借了他多少光,因而照到多少地方。杜威博士的学说,是活的哲学方法,他代北京大学做知识上的引导,尽了许多的力。杜威博士平常是很乐观的,但这一次看,他仿佛是很抱歉的,因为正值中国多事之秋,他不能尽多大的力。但是我们劝他,虽然现在有人把他的学说误解了,例如看了博士不主张考试便想赖考等,但究竟要赖考的人也在那里看博士的书,这是聊可慰藉的。只要有人爱看博士的书,将来定会得到美满的果实。博士并不提倡一种主义,如共产主义、自由恋爱等。他所以给人的,只是方法。他的方法只有两个:第一个是历史的方法,就是对于一桩事要查它的来因去迹。来因的祖与去迹的孙如有着落,那么当中的一代无论如何逃不了的了。这种方法用在消极的批评上是最有底的。第二个是试验的方法,这有三个要点:第一是注重具体的个别的事实;第二是一切学理都只是假设,给我们做参考用的,却不是天经地义;第三是一切学说制度等等,甚至真理,都要经过试验。他不主张做古人的奴隶,而对于将来的进步亦不作非分的妄想。他承认进步是一点一滴来的,并不会突然整个掉下来的。要做到一点一滴的进步,必须要知识做指导。我们希望思想界把杜威博士这些方法养成一种思想上的习惯,这个力量是很大的。梁先生说中国人宜以杜威的哲学为底,造出一派新的哲学来,这就是着重他的方法的意思。
●女高师代表刘吴卓生女士致辞,由刘廷芳译成华语。
杜威博士一家的三位,并不只是今天席上的客,也是两年来中国人的天天的客;并不只是今天五个团体的客,也是全国人的客。他们来华以后的影响,我以为可以分三部分说。第一是中国人对于教育的态度改变了。中国人从前也尊重教师,把教师列在天地君亲一起,但所敬的是教师,不是教育这个职业。他们以为教师是随便可以做的;所以我们之前在美国学教育的时候,有人闻而惊异,说教育还用学吗?可见那时的中学毕业而可以受大学教育的人竟还不认识教育的价值。第二是对于女子教育的影响,中国人有许多崇新太过了,以为男女之间可以毫无拘束,所以会闹些笑话,杜威夫人及杜威博士给我们许多讲演,并且以人格来感化,这个力量一定很大的。第三是博士一面教我们,同时也教欧美人。从前并不是没有欧美人来到中国,但有的是政治家或外交家,因为他自己地位的关系,所有记载只为他们自家人说话,不为我们说话。有许多是来游历的,住了三天五天,回去著书便是一二千页,他们所拿去的东西,都是我们不要的东西。杜威博士常为美国著名杂志撰稿,把我们的情状实实在在地报告他们。他不是不批评我们,我们有不好的地方,他确是不客气地批评我们,但他却爱我们。我们今天不是饯行,只是下一篇文章的一个导言罢了。
●男高师代表邓芝园及其代表何炳松致辞,均由各人译成华语。
杜威先生是著名的教育学者,而高师是纯粹研究教育的学校,因此两方面特别相契。即论教职员罢工,博士在本校却依然教授不稍懈。望此刻回美以后,在西方的教育学校里,不要忘了我们东方的教育学校,还能时时指教我们。
●杜威夫人致辞,胡适之译。
我将对诸君讲一故事,以代表我此次在华的意义。我到高师上课去,看见一间教室,有四个学生在那里,一个人正在奏钢琴,两个人正在高声朗诵。这样的情形,在一间房内,可以有异调异器而竟同时发展,各不相妨,这是从前所少见的。这个故事,是我到中国来所得的最可宝贵的纪念品,什么事体都可以用它来说明。
前回我们到山西去,山西的地方是很守旧的,虽然阎督军也在那里提倡新政,然对于女子教育并不注意,不过全国教育会改在山西开会,竟于这样不注重女子教育的环境中,通过全国学校公开得让女子加入的议案。这回我们到福建,这是比山西还不如了,差不多没有公立的学校,但是他们依然有私立的或教会立的学校,依然井井有条地办他们的事业。到了广东,看见政治社会种种设施都在那里并进,而于教育尤是锐意革新。这是我的终身忘不掉的纪念,就是和一室内各事其事的学生一样,能用异器异声异调去找相当的谐和,无论什么好的事总抵不上这一件。将来找到一个大家共通的目的,渐渐的异途同归,这才是中华民国真正统一这一天。现在的中央说统一了,各省又宣告独立了,都是假的、一时的、浮面的。美国人从前总以为中国是一大块黑暗的地方,五六十岁的人都作如此想,我从前也不敢前来,但是来了以后,觉得不然,暗室当中已经有了电灯,墙上挂着的许多美术品都因而看见了。我感谢教育界、各机关以及种种方面,使我们两年来得到许多满意的事情。
●杜威博士致辞,胡适之译。
今天承蒙五团体邀请,十分感谢。这五团体,北京大学、尚志学会、新学会,是最初请我讲演的;而北京大学、男女两高师,又是我最近教授的地方,所以都有密切的关系。
我近来在中国人方面受了两种印象,一种是学生和青年的方面,一种是教员和成人知识阶级的方面,都有很可爱的纪念。青年方面呢,都渴望新思想,对于学理只是虚心地、公开地去研究,毫无守旧的态度,全世界无论哪一国里要找这一群青年恐是很能难的。就是年长的人,也很容纳新的思想,与青年有一样的态度。这是新时代的精神、科学的精神,并不只是西方的精神。这两种人既有此精神,如果进一步想就是还要希望有活动的能力、实行的精神。倘没有这个两层,那么有了前面的精神也是无用的。理想方面,常常有不能解决的问题,例如有好政府然后有好教育,有好教育然后有好政府。我们还是先造好政治再让它发现好教育呢?还是先造好教育再让它产生好政治呢?这是循环的问题,正如先有鸡呢还是先有鸡子呢的问题一样,永远解决不了的。要想解决,只有下手去实行。这两年,是我生活中最有兴味的时期,学得也比什么时候都多。中国是一个教育的国家,外面来的人能在知识上引起好奇心,感情上引起好理想,并且也能引起同情心,故到中国来旅行很是有益。
我向来主张东西文化的汇合,中国就是东西文化的交点,我相信将来一定有使两方文化汇合的机会。我们此次从南边回来,将到北京,三个人都有同样的感觉,仿佛是到家了。我希望将来再能到北京来,并且将到北京城的时候,也必有与此次同样的感觉,觉得是到家了。
●杜威女士致辞,胡适之译。
我的许多感想,前两位已经说过,都是差不多的。两年以来,谢谢诸君的种种好意,尤其要谢谢北京大学的当局,使我可以与许多中国学生见面,学到不少东西。我相信我所得自他们的,一定比我教给他们的多。今天我没有别的话,只是一句常套的话,却是不当它是常套话说出来,就是:从我的心底里深深感谢!
(《晨报》,1921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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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文选自袁刚、孙家祥、任丙强编:《民治主义与现代社会——杜威在华讲演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44—6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