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两位总统之一——没有必要具体说明是哪一位——最近声称英日同盟的恢复意味着对中国的一次瓜分。在这次分割中,日本会取得北方而英国会取得南方。也许不应该从正式的征服或侵扰的意义上来看待这一论断,而更应该从象征的意义上,把它看作同各种策略与事件的趋势相关。即便如此,这种观点对中国以外的人们来说,也会显得过于夸张或粗野,这些人要么相信门户开放政策如今已经在中国不可改变地建立起来了,要么认为日本是中国所要害怕的唯一一股外国势力。但是,最近去南方的一趟走访向我揭示出:在那个地区,尤其是在广州,英国人在很大程度上占据着像日本人在北方所占据的那样令人感到怀疑和惧怕的位置。

从否定方面来说,日本人的威胁在广州所处的广东省是可以忽略的。据说,在广州的美国人比日本人多,但美国人的殖民区分布不广。从肯定方面来说,《卡塞尔煤矿条约》(Cassel collieries contract)的故事是有启发作用的。它显示出大众对英国人的态度的来由,并且相当有说服力地解释了上面引用的论断中所包含的苦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论从时间,从它包含的那些条款还是从伴随着它的情况来看,这个条约都是值得注意的。

假定这个条约让一个英国公司对于省内的高产煤矿享有为期90年的垄断权,并且(当然是相当附带地)有权使用一切运输手段,即水路或铁路、现有的码头和港口,以及“在需要的时候修建、管理、监督和营运其他的公路、铁路、航道”——这读起来像是把省内一切进一步的交通便利设施都作了个垄断——首先来看条约拟定的时间。它草拟于去年4月,并在数月之后得到了确认。当然,这个条约是会同广东省的有关当局一起拟定的,并呈送到北京去加以确认。在这段时间里,广东省是由来自邻省广西的军人政客统治着的,这些人实际上是独立于与当时处于安福系的控制之下的北方政府联合的南方各省的。广州和广东省的人对这种外来的控制充满敌意,仅仅是迫于军事压力才向它屈服,这是常识。为了驱逐外来者,民众已经在进行造反了,并渐渐达到了目标。几个月以后,广西军队被陈将军 [3] 的军队打败,并从这个省份被赶了出去;陈将军如今是广东的地方长官,他在进入广州时受到了热烈的夹道欢迎。这时,目前的这个地方政府建立起来了,它是一个使孙中山和他的追随者有可能从上海的流亡中返回的变化。那么,显然,这个放弃省内民众各种自然资源的煤矿条约,是由一家英国公司与一个并不代表省内民众的政府签订的,就像战争期间的德国军人政府并不代表比利时民众一样。

至于条约的各项条款,说它给予这家英国公司对这个省所有煤矿的垄断权,这种说法从字面上看是不准确的。从文字上看,列出了22个区域,这些是省内仅有的和将要修建的铁路,包括尚未完工的汉口-广州铁路沿线的一些区域。也许,这个事实能为我们解释银行团中的英国伙伴们为什么焦急地要求这条铁路的完工首先由银行团出资承担。这份文本还包含对具有如此重要的经济意义的合法文本是件新鲜事的东西,也就是按名称列出的地区之后的“等等”这个词。

为了这份特权,英国的辛迪加 [4] (Syndicate)同意向当地政府支付100万美元(当然是用白银)。这100万美元连带着6%的利息将要付给这家公司,而且,本金和利息都将通过当地政府,从它得到的分红(如果有的话)中拿出来还给这家公司。这些“分红”的实质已经在一篇文章中作了说明,它在其他地方会作为掠夺性条约的一个可能典型而引起企业发起人的细心留意。1000万本金等分为“A”份与“B”份。“A”份毫无保留地到了这家公司的董事们手里,而“B”份中的300万被分给这个公司的董事们供其支配;余下的200万又等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作为以刚才说过的方式付还的那笔由公司拿出来给当地政府的钱,而另外100万——本金的1/10——作为一笔信托基金,它的分红要用于“这个省份穷人的福利”,以及用作这个省的教育基金。但是,在“B”份取得任何分红之前,8%的分红要支付给“A”份,并加上对所有开挖矿井征收的 每吨一美元的矿区使用费 。任何对煤炭业稍微有一些了解、知道通常的矿区使用费是每吨10美分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地算出“穷人”和学校的辉煌前景,那代表了一个具有未被透露的价值的特许权给这些省份的全部回报。条约也向公司确保了由当地政府协助来没收所有已经授权给了别的公司但还没有开挖的矿主的矿。这些技术上的细节读起来枯燥无味,但它们凸显了英国公司与一个被其宣称统治着的民众所抛弃了的政府进行掠夺性谈判时的那种精神。与日本在山东的相对粗暴的做法相比,它们显示出广泛的贸易经验的好处。

关于使这个条约具有额外威胁性的环境和情况,下面的事实是很重要的。香港,一个英国直辖殖民地,处在河对岸与广州所处的位置正对着的地方,是省内巨大的产矿区域和铁路通达的进出口港口。通过对煤的垄断式控制而获得一切经济发展,这一点无须指出。条约的巩固会使英国在香港的各个利益集团控制中国几乎最繁荣的省份的整个工业发展,这一点怎么说都不会过分。在靠近广州的地方,在大陆上建一个一流的现代港口,将会是件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且不那么破费的事;但是,这样一个港口有可能把香港的价值降低为拥有世界上最美丽景致的地方。已经有人在担心会建造一个新港口了。许多人认为,建造这些铁路等等的特许权,“是为了这家公司的生意和为了改善现有的设施而需要的”;甚至,与对煤炭的垄断相比,它更是这个条约的目的。因为英国人已经据有了大陆上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包括连结海岸地区与广州的铁路。通过在英国所据有的区域内给这条汉口-广州铁路建一个直道,后者实际上会成为汉口-香港线,广州会变成一个小站。有了如此保证的这些好处,建一个新港口的方案可以无限期地被搁置了。

在这个条约得到保证的这段时间里,英国的各个商会在上海召开了一个会议。由此通过的决议,赞成从此废除特别的国家特权的全部原则,赞成与中国人合作来建设中国。在会议结束时,主持人宣布:对中国来说,一个新纪元最终到来了。在中国的所有英国人的报纸都齐声赞扬商会的这一明智之举;与此同时,拉蒙特先生在北京,在陈述银行团的目标是废除进一步的特权,以及为了中国自身的经济发展,把各个银行的金融资源结合进银行团之中。令人啼笑皆非的巧合是,香港-上海银行这个条约和这家新公司背后的金融力量,正是银行团中为首的英方合作者。那么,如果那个国家的银行利益集团通过与中国的任何政府进行独立谈判而进入的话,就很难看出任何一个英国人如何指责日本人言而无信。

当活动场景转到北京为了保证中央政府对条约的确认时,安福系的统治已经不再,因此没有获得确认;广州的新政府已经拒绝承认这份条约具有任何有效性了。香港政府的一位官员告诉广州政府的一位官员说,香港政府支持这一条约的巩固,而广东省是英国的内地物资供应区。在最近几周中,香港总督和香港一个有影响力的中国银行家——他是一位英国臣民——到访北京。关于这次访问的目的,在南方到处流传着谣言:英国人的媒体报道说,一个目的是把威海卫还给中国——只要北京同意把大陆上广东的更多部分作为补偿而交给香港;南方的中国人的见解是,其主要目的之一是保证北京对《卡塞尔煤矿条约》的确认,其中将另有90万美元进账,10万美元在与当地政府签订条约的时候支付了。北京不承认目前的广州政府,而是把它看作一个非法政府。签订条约的那帮家伙仍旧控制着邻省广西,而北方要依靠他们来对这个宣布独立的省份进行军事征服。事实上,仗已经开打了,但广西军阀急需用钱;如果北京确认这个条约,那么很大一部分资金将会付给他们——所有那些没在北方军阀的半途而废中损失的钱。 [5] 同时,各个英国通讯社一直持续刊发倾向于不承认广东政府的报道,虽然当地所有不抱偏见的观察者都把它看作是中国最有前途的一个政府。

这些思考不仅有助于使人看清在先前关于银行团运作的一篇文章中谈到过的一些困难,而且为判断英日同盟恢复的实际作用提供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迫于情势压力,每一个政府,即使违背它的本意,都将不得不对对方的掠夺性策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眼下的趋势,将会造成为了避免更多的直接冲突而在北方与南方的势力范围之间作一个划分。主张恢复同盟的英国自由主义者的理由是:它将使英国能够对日本人的诸项政策进行管制。他们真是比相信对山东的经济控制与政治控制的分离的威尔逊先生还要天真呢!

不能过于经常地重复美国与日本之间真正的冲突焦点不在于加利福尼亚,而在于中国。英国当局不断重复: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这个同盟都不意味着大不列颠会在一场日本与美国进行的战争中支持日本。这是愚蠢的——除非这经过了算计。这个同盟恢复之日,日本的军国主义者们将会更加有力,而自由主义者们的力量——已经够虚弱的了——还会进一步削弱。结果是,美国与日本之间在中国的一切冲突之源都会加剧。我不相信有注定要发生的战争,但如果它来临的话,日本的第一个行动——在中国的每一个人都相信会如此——将是夺取中国北方的各个港口和铁路,以确保食物和原材料的供应不受干扰。这个行动将会被作为国家生存的必要而被视为正当的。与日本结盟的大不列颠,除了以最匆忙潦草的方式之外,将无法采取任何立场来抗议任何东西。这种克制的保证,对日本来说,是仅次于公开的海军和财政支持的好事。没有这种保证,他们不会敢于夺取中国的港口。在最近几年中,外交官们已经显示出他们能够达到无比愚蠢的程度;但是,英国外交部中的一些人不可能对这些基本事实毫无察觉。如果他们恢复这个同盟,那么,他们是有意地要为这些后果承担责任。

(赵协真 译 莫伟民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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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文选自《杜威全集·中期著作》第13卷,第107—111页。

[2] 首次发表于《新共和》,第27期(1921年),第162—165页;重刊于《中国、日本与美国》,第21—27页。

[3] 指陈炯明。——译者

[4] 即企业联合组织,财团。——译者

[5] 这篇文章写成之后,报纸上宣称北京政府正式拒绝使这个条约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