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 Progress Possible?Willing Slaves of the Welfare State

【原编者按】从法国大革命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人们一般假定,人类事务方面的进步不仅可能,而且不可避免。接着,两次恐怖的战争及氢弹之发明,使得人们质疑这一自信假定。《观察家报》( The Observer )特邀五位知名作家,就下列问题作答:“人类如今是否仍在进步?”“进步是否可能?”本文是系列文章之第二篇,是对斯诺(C.P. Snow)的开篇文章〈社会中的人〉(“Man in Society”, 《观察家报》1958年7月13日)的一个回应。

进步意味着在某一可欲方向前进。对我们人类这一物种来说,所有人的欲求并不一致。在〈可能世界〉一文中, 霍尔丹教授勾画了一个未来,其中人类预见到地球不久就变得无法居住。为移居火星,人改造自己的体质,并且抛弃了正义、怜悯及幸福。这里的欲求,只是图存。而我更关心的则是人类如何存活,而不是人类存活多久。对我来说,进步意味着个体生命的良善和幸福之加增(increasing goodness and happiness of individual lives)。对于人类,恰如对于每一个人,只求延年在我看来是个可鄙的理想。

因而我甚至比C.P.斯诺 走得更远,不让氢弹处于未来图景的中心。跟他一样,我也拿不准,要是氢弹杀掉了我们的三分之一(我属于此三分之一),这对于幸存者是否就是一件坏事;跟他一样,我并不认为,氢弹会杀掉我们全部。然而,何不假定全部杀掉?身为基督徒,我理所当然认为,人类历史某一日会终结;至于圆寂的最佳时辰,我向全知者没有任何建议。我更忧心的是,氢弹已经带来的东西。

常常碰到这样的青年,他们常以氢弹威胁为理由,来药杀当前的每一种快乐,逃避每一种义务。他们可否知道,有无氢弹,人人都会死(好些死法还挺可怕)?为氢弹哭丧着脸闷闷不乐,无益。

去除掉我所认为的一个熏鲱 之后,我转向真正问题。人们是否正在变得,或趋于变得更良善更幸福?显然,其答案只能是臆测。绝大多数个人体验(而且并无别种体验)永远不会见诸报端(never get into the news),更不用说见诸史籍了;即便是对亲身体验,人之把握也并不完善。我们被压缩成诸多概况(generalities)。即便在这些概况之中,我们也难以权衡利弊。查尔斯爵士 枚举了许多真正的改良;针对这些改良,我们必须拿广岛、爱尔兰王室警吏团、 盖世太保、 格伯乌、 洗脑以及俄国奴隶营来权衡核算。或许,我们对孩子变得更和蔼,可我们对老人变得不太和蔼了。随便一位家庭医生都会告诉你,甚至那些富庶之人,也都拒绝照顾双亲。“他们就不能到别家去么”,戈纳瑞说。

我想,跟企图权衡利弊相比,更为有用的是提醒自己,这些好现象坏现象,都因两桩事成为可能。这两桩事将可能决定,终有一日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绝大多数事情。

其一是科学的进步,以及其日益广泛的应用。就我所关心的目的(ends)而言,这作为一种手段(means),是中性的。我们将变得越来越有能力医治并制造更多疾病——最终拉下大幕的是细菌战而非核弹——越来越有能力减轻并施加更多痛苦,越来越有能力更大规模地主宰或浪费地球资源。我们会变得或更仁慈,或更有害。我猜,我们会二者兼有。成此毁彼, 消除了老苦痛却又制造了新苦痛,使自己这方面安全无虞却使自己那方面危险四伏。

其二是政府与臣民关系之变化。查尔斯(Charles)爵士提起我们对犯罪的新态度。我要提起的则是,整车整车运载到德国毒气室的犹太人。说这二者之间有个共通因素,乍听上去令人咋舌,但我认为有一个。依照人道主义观点,所有犯罪都是病态;犯罪要的不是惩戒(retributive punishment),而是医治(cure)。这就将处置罪犯,与正义及罪有应得的概念分为两截;“正义的医治”(just cure)一词失去意义。

依照老观点,公众舆论可能会抗拒某一惩罚(它曾抗拒我们的老刑法),是因其量刑过重,超过那人之所“应得”;这是一个伦理问题,每个人都可置喙其间。可是治疗,只能藉其成功几率来评判;一个技术问题,只有专家可置喙其间。这样一来,罪犯就不再是个人(person),不再是权利与义务之主体(subject),而只成为社会可对之加工的一个客体(object)。希特勒如何对待犹太人,大体如此。他们是客体;杀死他们不是因为其罪无可赦(ill desert),而是因为,根据他的理论,他们是社会病灶。要是社会可以随意修理(mend)、重铸(remake)或销炼(demake)人,那么它所随之意,当然既可能是人道,也可能是杀机。其间虽有重要不同,但是,无论哪条路,统治者(ruler)都成了业主(owners)。

注意看,对待“犯罪”的人道态度如何实施。要是犯罪只是患病,为什么要对犯罪和患病区别对待?除了专家,又有谁能诊断病症?有个心理学派,认为我的宗教信仰是神经症。要是这一神经症给政府带来不便,我被迫接受强制“治疗”,什么又能阻止?治疗可能令我痛苦;医疗往往如此。可是,去问“我做了什么让我受这个罪”,一点用都没有。矫正师(the Straighter)将会回答:“可是,亲爱的同胞,没人 谴责 你。我们不再相信应报正义(retributive justice)。 我们在给你治病。”

这简直与现代社群中隐含的政治哲学之某种极端运用,一般无二。它悄无声息地侵入我们。两次大战使得缩减自由成为必需。而且我们逐渐习惯于我们的锁链,尽管很不情愿。我们的经济生活日益增长的复杂性及动荡,迫使政府占领了一度留给选择或机缘的许多活动领域。我们的理智首先向黑格尔的奴隶哲学缴械投降,接着向马克思,最后向语言分析哲学家。

其结果是,古典政治理论,连同其斯多葛的、基督教的、法理学的关键概念(自然法、个人价值、人权),都已死去。现代国家之存在,不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权利,而是为了给我们谋好处(do us good)或使我们变好(make us good)——总之,为我们谋求某种东西(do something to us)或让我们成为某种东西(make us something)。因而,曾经的“统治者”(rulers),有了“领袖”(leaders)这一新称呼。我们与其说是其臣民,不如说是受监护人(wards)、小学生(pupils)或家畜。没留下任何东西,让我们能对他们说,“管好你们自己的事”。我们的全部生活 都是 他们的事。

我之所以写“他们”,是因为只有小孩才认识不到,实际的政府(actual government)是且通常必定是寡头政府(oligarchical)。我们的实际主人,必定多于一个,少于全部。只不过,寡头们开始对我们有了新看法。

我想,我们的真正两难就在于此。或许无法走回头路,而且我们确实不会去走回头路。我们是驯良的禽兽(有的主人仁慈,有的主人残酷),要是走出牢笼,可能会饿死。这是两难处境之一端。而在一个愈来愈整齐划一的社会中,我所珍视的东西中,有多少能够幸存?这是另一端。

我相信,一个人要是有“天生自由的心灵”(the freeborn mind),那他就会更幸福,多姿多彩的幸福。但我怀疑,要是他没了新社会正在取缔的经济独立,是否还会有这颗自由心灵。因为经济独立容得下一种不受政府控制的教育;而在成人生活中,正是那些无求于政府的人,才能够批评政府行为,对其意识形态不屑一顾。读读蒙田吧;这是双脚放在自家书桌下、吃着自家地里出产的羊肉和萝卜的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当国家成为每个人的校长或老板时,谁还会像他那样说话?诚然,当人未被驯化之时,这种自由也只属于少数人。这我知道。因此才心中惊恐,怀疑我们的选项只剩下两个:有少数自由人的社会和全无自由人的社会。

再者,新寡头政治既以规划吾等自任,必定越来越以立足知识自命。 如果我们打算得到政府母亲般的呵护,这母亲就必须最最了解我们。这就意味着,他们必然越来越仰赖科学家的意见,直至最后,政客只成为科学家的玩偶。整齐划一的社会(planned society)必然倾向于技术统治(technocracy)。我之所以担心专家掌权,是因为他们站在其专门对象之外说话。就让科学家给我们谈科学。至于统治(government)所牵涉到的问题,则关乎与人为善(the good for man)、正义以及以什么为代价值得做什么;关于这些问题,科学训练不会使得一个人的意见高明多少。就让医生告诉我,除非我们如何如何否则我就得死;至于生命就此而言是否值得一过,他和其他人一样,无权回答。

其三,我们并不喜欢政府之旗号(pretensions)——要求我们服从的根据——调门过高。我不喜欢巫医的自命不凡(magical pretensions),也不喜欢波旁王朝的君权神授。这不只是因为我不信谶术(magic)和波舒哀的《政治学》 。我信上帝,但我反感神权政治(theocracy)。因为任何政府所包含的仅仅是人,而且严格说来,任何政府都是权宜之计(makeshift);如果它给自己的号令加上“奉天承运”(Thus the Lord Saith),它就在撒谎,而且撒危险的谎。

基于同一理由,我担怕假科学之名的政府。僭主就是这样来的。在每一时代,那些想把我们攥在手心的人,要是他们还有些许聪明,他们就会打出某种旗号,那个时代的望与怕使之最为有力的旗号。他们“渔利”。这一旗号曾是谶术(magic),曾是基督教。如今定会是科学。真正的科学对僭主之“科学”不以为然——他们对希特勒的种族理论或斯大林的生物学不以为然。但是,他们会被封口。

我们必须足够重视查尔斯爵士的提醒,东方千百万人依然处于半饥饿状态。与此相比,我的担心仿佛无足轻重。饿肚子的人想的是食物,而非自由。我们必须足够重视这一声称:只有科学,只有得到全面运用的科学,因而只有史无前例的政府控制,才能让人类填饱肚子得到医疗。简言之,只有一个世俗福利国家(a world Welfare State)才能办到。正是满心承认这些真理(truth),才使得我认为人类当前极度危险。

我们一方面有燃眉之急(desperate need),诸如饥饿、疾病及战祸。另一方面,我们又心想着有某种东西可解燃眉之急:全能的全球技术统治(omnicompetent global technocracy)。这难道不是奴役的最佳时机?以前,奴役就是这样进来的:一边是燃眉之急(真正的或表面的),一边是缓解燃眉之急的某种权力(真正的或表面的)。在古代世界,个人卖身为奴,为了糊口。社会也是如此。有个巫医可救我们摆脱术士(sorcerers)——有个军阀可救我们摆脱蛮族——有个教会可救我们脱离地狱。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要是他们愿意,我们自己就捆起手脚蒙上双眼,交给他们。这种可怕交易或许会重来。我们无法谴责人们做此交易。我们几乎不能寄希望于他们不做。但是,我们实难忍受,他们应这样做。

关于进步的问题,已经成了是否能够找到某种途径,在屈服于世界范围的技术统治家长制(the world-wide paternalism of a technocracy)的同时,不失去所有个人隐私和独立性。采超级福利国家之蜜,是否有可能避免被蜇?

毫无疑问,有这么一蛰。瑞典的悲哀(Swedish sadness)只是个预示。过自己的生活、称自己家为堡垒、乐享自己的劳动果实、遵照良知之指示教育自家孩子、为身后儿孙之安康而省吃俭用——这是白人及文明人的根深蒂固的愿望。实现这些愿望,对成就我们的德性和幸福而言,几乎不可或缺。这些愿望全部受挫,就会有道德和心理灾难。

所有这些都威胁着我们,即便我们的燃眉之急所指向的社会形式,无与伦比地成功。难道这就是宿命?我们有何保证,让我们的主子们将会或能够遵守诱使我们出卖自己的承诺?切莫上了“命运在自己手中”这些话的当。真正发生的不过是,一些人的命运在另一些人的手中。他们仅仅是人;没有一个完美;很多贪婪、残酷、不诚。我们越被彻底规划,他们越有权力。我们是否找到了一些新的理由,保证权力不像此前那般,这次不会产生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