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vival or Decay?

“可是,当今西方对宗教的兴趣,”校长说,“巨大甚至有增无减,难道你否认?”

这个问题,不属于我发觉可以轻易作答的那一类。“巨大”( great )与“有增无减”( growing )仿佛更像是涉及统计数字,而我并无统计数字。我推测,是有过相当广泛的兴趣。但我拿不准,校长对此事之解读是否正确。在绝大多数人都有一种宗教信仰的日子里,“对宗教的某种兴趣”所意指的东西,很难存在。因为,虔敬之人(religious people)——也即,变得虔敬的那些人——当然不是“对宗教感兴趣”。那些心怀诸神的人,敬拜诸神;只有旁观者(spectator),才把这形容为“宗教”。酒神女祭司想的是狄奥尼索斯,而不是宗教。略加修改,这也适用于基督信仰。一个人,当真领受某一神灵(a deity)之时,正是其对“宗教”之兴趣的终止之日。 他有了其他事情,念兹在兹。我们如今能轻而易举搞到一个听众去讨论一下宗教,并不证明更多的人变得虔敬。它其实证明了,存在着大量的“流动票”(floating vote)。每一归信,都会将此潜在听众削减一分。

一旦舆论气候容许形成这等流动票,我就看不出理由,为何它就应迅速消逝。犹豫不决,往往十分诚实,也十分自然。可是,认识不到它无关大碍,则有些糊涂。游移不定(floating)是左右逢源(agreeable operation);而无论选择哪条路,则都有其代价。真正的基督信仰与一以贯之的无神论,都对一个人有其要求。可是偶尔之间,并视为一种可能性,只承认一种抉择之全部舒适之处而不承认其规矩——乐享另一选择之全部自由而不接受其哲学或情感禁戒(abstinence)——好吧,这或许是真诚的,但是,没有必要假装这样并不舒坦。

“难道你会进一步否认,”校长说,“在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圈子里,跟上个世纪相比,基督信仰得到了更多尊重?知识界正在转向。看看马利坦、看看柏格森,看看……”

可是我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归信的知识人当然是我们时代的代表人物。可是,要是这一现象不是出现在知识界(科学家除外)几乎跟整个人类失去接触、不再对之产生影响的时刻, 那么,它会更有帮助。我们最受尊敬的诗歌和评论,只有我们最受尊敬的批评家和诗人阅读(他们通常不大喜欢这些读物),此外则无人留意。 文化素养高的人群(highly literate people),索性无视“雅士们”(Highbrows)在干什么,其数目越来越大。雅士所说与他们毫无关系。雅士反过来无视或侮辱他们。因而,来自知识界的归信,不大可能有广泛影响。它们甚至会引起某种可怕的疑虑,即基督教本身已经成为整个“雅士唱和”(Highbrow racket)的一部分,就像超现实主义及类人猿的绘画,被纳为“吓唬资产阶级” 的另一种方法。这样说,无疑不大厚道;可是,知识界就他人曾说过无数不厚道话。

“可是再说了,”校长低声说,“即便在那并无或者说至今尚无明确宗教(explicit religion)之处,难道我们就没看见,人们正在重振旗鼓去捍卫一些标准?无论是否得到承认,这些标准都是我们精神遗产的组成部分。西方的——难道我不可以说是基督教的——价值……”

我们都皱起眉头。尤其是我,猛想起在用作皇家空军小教堂的瓦楞铁房,一位年青军队牧师祈祷说:“主啊,教我们去爱你所代表的那些事物吧。”他完全真诚,而且我情愿相信,所说的那些事物无论是什么,都包括某些超出且好过“西方价值”的东西。可是……他的话在我看来所隐含的一个观点,与基督教并不兼容,甚至可以说与任何严肃的有神论都不相容。准此观点,上帝并非标竿(goal)或目的(end)。祂(何其幸运啊!)得到启蒙;祂有了或“代表了”正确理想。祂因此而得到珍视。无可否认,祂被视为一位领袖(a leader)。可是,一位领袖当然领向他自身之外的某种事物。这个其他事物才是标竿。 这就与“你造我们是为了你,我们的心若不安息在你怀中,便不会安宁” 差之千里。酒神女祭司还更虔敬些。

“宗教的替代品既然不足信,”校长接着说,“科学与其说成了神,不如说成了妖。马克思主义者的人间天堂——”

有一天,一位女士告诉我,她曾向一个女孩提及死亡,这女孩说:“哦,等我到了那个年龄,科学就会对它有办法了!” 我也记得,在头脑简单的听众面前争论,我发现这一坚定信念:无论人类出了什么问题,长远看来(而且并不特别久远), “教育”都会使之恢复正常。这就让我想起了,我实际碰到的接近“宗教”之“路径”。一张匿名的明信片给我说,我因宣布信童女生子(the Virgin Birth),就应被当众鞭笞。有人向一位杰出的文人无神论者(literary atheist)引见我,他嘴里嘟囔,顾左右而言他,并迅速走到房间的另一端。一位不出名的美国作家写信问我,以利亚的火车火马 是否就是个飞碟。我遇见过神智论者, 英国以色列主义者, 唯灵论者, 泛神论者。校长这类人为何总谈起“宗教”(religion)?为何不谈具体宗教(religions)? 我们因具体宗教而激动。我欣喜地注意到,基督教就是其中之一。我收到一些圣徒来信,他们对自己是圣徒一无所知,身受惊人磨难,字字行行却显露出光辉的信德(faith),喜乐(joy)及谦卑(humility),甚至幽默。我也收到一些归信者的信件,他们为数年前对我的一点小小的言辞不恭,想向我道歉。

这些点点滴滴,就是我所掌握的关于“西方”的全部一手知识。它们都不在校长评说之列。他凭书本和文章说话。我们四周实实在在的圣洁(sanctities)、仇恨(hatreds)以及疯狂(lunacies),在这里均得不到再现。更不用说,巨大的否定因素(the great negative factor)了。这已不止是无知了,要是他懂得无知一词何意的话。绝大多数人的思考,缺乏他以为理所当然的那个维度。两个例子或许会明确此分际。有一次,通过无线电波讲了一阵“天理”(the Natural Law)之后, 一位老上校(显然是个直性子)给我写信说,这令他大感兴趣,我是否可以告诉他“一本全面谈论此话题的小手册”。这是无知,只是受了点震动。还有个例子。凌晨时分,一个兽医、一位工人和我,拖着倦怠步伐,为民兵团巡逻 。兽医与我谈起战争起因,最后得出结论说,我们必须料到,战争还会重来。“可——可——可是,”工人气喘吁吁说。一阵沉默,接着他突然爆发:“可是,留这血腥世界有什么好?”我明白发生了什么。生平第一次,一个真正的终极问题出现在他面前。我们终生思考的那种事情——存在之意义——刚刚降临在他头上。这是一个全新维度。

是否有个同质的“西方”?我保持怀疑。能够发生的事情,在我们四周发生着。形形色色的宗教,像蜂一般,在我们耳边不停嗡嗡。严肃的性崇拜——很不同于我们这一物种中流行的好色淫逸——就是其中之一。科幻小说也萌发出宗教迹象。同时,一如既往,也有人走基督之道。不过在今天,人不走基督之道时,则用不着弄虚作假了。这个事实,涵盖了所谓的宗教衰颓的绝大部分。除此之外,现今与其他时代,或者说“西方”与其他地方,差别还能大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