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mpty Universe
我相信,这本书是扭转哲学发端以来的思维动向的首次尝试。
人藉以认识宇宙的过程,从一种观点来看极其繁复,从另一观点看则很是明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单向进程。一开始,宇宙仿佛充满意志(will)、灵气(intelligence)、生命(life)及诸多积极品质(positive qualities)。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宁芙 ,每颗星球都是一个神灵。人自身与众神相类(akin to)。知识之增进逐渐清空了这一多彩而亲切之宇宙(this rich and genial universe)。首先清空其神灵,接着清空其颜色、气味、声音及味道,最终原本所想的牢靠本身也不再牢靠(solidity)。这些东西既然从世界中拿了出来,就改头换面放在主体一方:归结为我们的感受、思想、想象或情感。于是,主体酒足饭饱,有些飘飘然,其代价则是客体。 但是,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曾经用以清空世界的方法,也用来清空我们自己。掌握这一法门的大师们,不久就宣布,当我们把“灵魂”(souls)、“自我”(selves)或“心灵”(minds)归于人类机体时,我们也犯了跟把树神归于树同样的错误。泛灵论 显然根深蒂固。将其他事物人格化的我们,最终却发现,自己也只不过是拟人产物(personifications)。人的确与众神相类:也就是说,他跟他们一样虚幻。正如树神是个“幽灵”(ghost),只是一个缩略符号(abbreviated sym-bol),象征的是我们自己所知的关于树的所有事实,我们却愚蠢地误认为是事实之外及之上的神秘实体;同样,人的“心灵”或“意识”,也是一个缩略符号,象征的是有关其行为的某些可以证实的事实,但我们却将符号错当作事物。正如我们已经破除将树人格化(personifying trees)的那个坏习惯,我们现在也必须破除将人人格化(personifying men)的坏习惯:在政治领域,一项变革已经落实。我们可以将客体所遗失的那些东西改头换面放进去的那种主观论,从来就没有。没有“意识”(consciousness)可供容纳遗失的神灵、色彩和概念,即便作为意象或私人经验被容纳。“意识”不是“可以这样去用的那类名词”。
因为我们被教导说,我们所犯错误是语言错误。此前所有神学、形而上学以及心理学,都是糟糕语法的副产品。于是,马克斯·米勒的公式“神话乃语言之疾” 卷土重来,其范围之广却非他所能梦见。我们甚至都不是在想象这些物事,我们只是稀里糊涂地谈论。人类迄今最热衷于答案为何的所有问题,原来没有答案(unanswerable)。这不是因为答案像“天机” 一样深隐,而是因为它们是无理取闹的问题,就跟问“从伦敦桥到圣诞节有多远”一模一样。当我们爱一个女人或一个朋友之时,我们自以为在爱的对象,甚至都比不上饿得发晕的水手自以为在水天相接处看到的帆船幻影。它更像是一个双关语(pun)或一个披着语言外衣的诡辩。 这就好比一个人,上了“我自己”和“我的眼镜”二者之间语言相似性的当,早晨离开卧室之前,竟然开始四处寻找他的自我,好装进口袋,以备白日之需。即使我们因朋友没有古老意义上的“自我”而悲叹,我们的举止也与此人大同小异:他因在妆镜台上抑或台下怎么也不能找到他的“自我”,从而流下苦涩眼泪。
我们所得的结果,因而就匪夷所思地相当于零(uncommonly like zero)。当我们把世界几乎还原为无有(nothing)的时候,我们还以此幻觉欺骗自己,说它所遗失的全部品质都将作为“在我们自己心灵中的事物”(things in our own mind)而悉数保全(尽管有些捉襟见肘)。我们明显没有所需的那种心灵。主体像客体一样空洞(The Subject is as empty as the Object)。几乎在所有事情上,几乎所有人都犯过语言错误。大体而言,这就是曾经发生过的唯一的事。
尔今,这一结论所带来的麻烦,可不只是我们情感上难以接受。可不是在任何时间或任何人群中,它都不受欢迎。这种哲学,跟别的哲学一样,自有其快意之处。我揣测,它会跟御人之术意气相投。与古老的“自由言论”(libera-l talk)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是这一观念:正如统治者内心(inside the ruler)有个世界,臣民内心(inside the subject)也有个世界,这一世界对他而言是所有世界的中心,其中包含着无尽的苦与乐。然而现在,他当然没了“内心”(inside),除了你把他解剖之后所发现的那种。要是我不得不把一个人活活烧死,我想,我会发觉这一教义让我心安理得。就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真正的困难可能是一种身心交瘁(a physical difficulty):我们发现,不可能让我们的心灵(our minds)扭曲成该哲学所要求的那种形状,哪怕仅仅只是十秒钟。说句公道话,休谟作为该哲学的祖师爷,也警告我们不要做此尝试。他倒推荐去玩双陆棋 ;他坦然承认,在适量娱乐之后,再返回到思辨,就会发现它“冷酷、牵强、可笑”。 而且很明显,假如我们确实必须接受虚无主义(ni-hilism),那么我们将不得不如此生活:恰如我们患糖尿病,就必须摄取胰岛素。但是,人们更愿意不患糖尿病,不需要胰岛素。假如除了那种只有借助重复使用(而且剂量递升)一定剂量的双陆棋而得到支持的哲学之外,还有别的哲学选项,那么我想,绝大部分人都会乐于听闻。
诚然(或者说有人告诉我)也有一种遵照此哲学却无需双陆棋的生活方式,但它并不是人们愿意尝试的。我曾听说,在一些恍惚状态下,这种虚无主义教义就变得着实可靠:恰如瑞恰慈博士会说的那样,给它附加上一些“信仰感受”(belief feelings)。 承受者曾有过,在无何有之乡作为无何有之人的体验。 那些从此种境地中回来的承受者,说它极不称心。
试图阻止这一进程——即带领我们走出有生命的宇宙,其中人遭遇神灵,步入终极空无(final void),其中无何有之人发现他弄错了无何有之事 ——并不新鲜。那一进程中的每一步,都饱含争议。曾经打响许多保卫战。现在依然在打。但这都只是阻止此动向,而不是反转。哈丁先生(Mr.Harding)著作之重要,就在于此。假如它“成功”,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反转之开端:并非此立场,亦非彼立场,而是努力重启整个问题的一种思考。我们确信,只有这种思考才于事有补。那种使我们滑向虚无主义的致命滑坡,必定出现在开端处。
当然没有可能重返“衰败”之前的那种泛灵论(Animism)。也没人以为,前哲学时期的人类信念能够或应当得到恢复,就像它们未受批判之前那样。问题在于,第一批思想家藉批判以修正(而且是正确修正)它们时,是否有过轻率或不必要的妥协。他们的本意,当然不是将我们带向实际导致的那一荒唐后果。这类错误,在争论中或冥思苦想中,当然是屡见不鲜。一开始,我们的看法包含许多真理,尽管表述模糊或略有夸张。而后有人提出反对,于是我们就收回了它。然而数小时后,我们发觉自己把洗澡水连同小孩一起倒掉,发觉起初的看法一定包含某些真理,正因为缺少这些真理现在才陷入荒谬。这里也是如此。在清空树神和诸神(必须承认祂们其实并不可信)时,我们好像扔掉了整个宇宙,包括我们自身。我们必须返回去,从头再来:这次更有机会成功,因为我们现在当然可以运用一切特定真理(all particular truths)和一切方法改进(all improvements of method),而在那个毁灭性的思维进程中,我们可能会把它们当作副产品全部扔掉。
说我自己就知道,哈丁先生现在这样的尝试能否奏效,这有些装腔作势。极有可能不行。我们不能指望首次向月球发射火箭,或者第二十一次,就能成功着陆。但这是个开端。即便它最终只是某个体系的远祖,该体系将还我们一个住着可靠行动者与观察者的可靠宇宙,此书也实在是大功一件。
这本书也给了我令人激动及令人满意的经验,而这种经验,在一些理论著作中,看起来都部分地独立于我们最终的同意与不同意。只要我们记起,当我们从某理论体系的低级倡导者转向其大师(great doctors),即便是我们所反对的理论,这时在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就很容易解析出这种经验。当我从普通的存在主义者转向萨特先生 本人,从加尔文主义转向《基督教要义》( Institutio ),从“超验主义”转向爱默生 ,从有关“文艺复兴柏拉图主义”的论著转向费奇诺 ,我曾有此经历。我们可以仍不同意(我打心底不同意上述作者),但是现在,我们第一次看到,为什么曾经有人确实同意。我们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在新的国度自由行走。这国度你可能无法居住,但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本国人还爱着它。你因而对所有理论体系另眼相看,因为你曾经深入(inside)这一国度。由此看来,哲学与艺术作品有着某些共同品质。我说的一点都不是,哲学观点能得到表达或不能得到表达的文学技巧。我说的是艺术本身,由思想的均衡布局和思想归类所产生的奇特的统一效果:一种愉悦,很像黑塞笔下的玻璃球(出自同名著作)能给我们的愉悦,假如它真的存在的话。 我为这类新经验而感谢哈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