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施特劳斯:继续我们的讨论。基于“论三种变形”、“论一千零一个目标”和“前言”,我们大致得到了下述理解。精神的第一阶段是骆驼的阶段,它自愿担负最沉重的负担。这个阶段对应着民族的、特殊的价值标牌。第二个阶段是狮子的阶段,是自由的个体的阶段,是革命的阶段。第三个阶段是孩子的阶段,是创造性个体的阶段,这个阶段大概对应超人,因此也对应人的唯一目标。在扎拉图斯特拉看来,基督徒和社会主义者的目标都不是真实的目标。这两类人之目标的终极结果是末人。如果在还有时间时仍不惊醒,末人将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人现在矗立于他最终的堕落与成为他最高的存在或自我克服之间的十字路口,要么走向末人,要么成为超人。

骆驼寻求最沉重的负担。这种对沉重的关切可以被理解为沉重的精神,扎拉图斯特拉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后半部分谈论了这个问题。在最高的阶段,沉重的精神将被克服;价值得不到任何支持,不管是上帝还是自然,抑或某个群体。除了创造性行动外,价值没有任何支持。我们必须对精神的第二个阶段,即我称之为革命阶段的狮子阶段进行一项重要的修正。出于这个目的,我们必须读一下“论毒蜘蛛”这篇演说。

朗读者[读文本]:

看呀,毒蜘蛛的洞穴!你想亲眼看一看它吗?这儿挂着它的网:轻轻一触,网就颤动。

它高高兴兴地出来:欢迎,毒蜘蛛!你背上有黑色的三角标记;而且我也知道,你的灵魂有什么。

你的灵魂里存着复仇:你咬到哪里,哪里就结起黑痴;复仇的毒汁使你的灵魂晕眩!

你们这些平等的说教者,我对你们说这个比喻,这会使你们的灵魂晕眩啊!我认为你们就是毒蜘蛛,是隐藏的渴盼复仇的人!

但我要将你们的隐秘暴露在光天之下:所以我对着你们的面孔微笑,高处的微笑。

所以,我撕扯你们的网,你们的愤怒把你们从谎言-洞穴里诱出,而且,你们的复仇也会从“正义”之辞背后迸出。

因为,应该把人从复仇中拯救出来:我以为这是通向最高希望之桥,是长期暴风雨后的彩虹。(“论毒蜘蛛”,页176-177)

施特劳斯:我们跳过大约十段,从“凡自诩正义的人”读起。

朗读者[读文本]:

凡自诩正义的人,统统不要相信他们!是啊,他们的灵魂不仅仅缺少蜂蜜。

倘若他们自称“善良、正义”,别忘了他们之为法利赛人,什么都不缺,独缺——权力!(“论毒蜘蛛”,页178)

施特劳斯:在此停住。我们无法读完整篇演说。这是普通意义上的革命:即平等主义革命者以正义之名试图使高者堕落为低者。平等主义者受一种复仇精神激发。尼采在这里没有谈论复仇精神,不过他随后会讨论。但是,扎拉图斯特拉的事业作为一个整体,以克服沉重的精神和复仇精神为前提。现在,我们读到了尼采批判传统道德的一些范例,[33]尤其是对理性=德性=幸福=灵魂的宁静这个等式的批判。

此外,尼采在这个等式中插入了睡眠,他用最高等级的清醒、置身于最大的危险中来攻击此种睡眠。“理性即德性”意味着存在对所有人都适用的德性,存在对理性而言的普遍德性。与此不同,扎拉图斯特拉断言每个个体皆有他自身独特的德性,每个个体的德性,与别人的德性只是共同拥有德性这个名称。对理性的批判与对意识(consciousness)或自我(the ego)的批判密切相关,尼采用自身(the self)来反对自我(ego)。为了清晰表明自身不是任何传统哲学所意指的东西,他说自身就是身体。与此一致,尼采没有教导控制激情,他不仅没有教导控制激情,反而教导将激情转化为德性,我们在“论快乐和激情”这一章中读到了这一点。

上次课,我们开始读“在幸福岛上”。现在我们继续这篇演说。扎拉图斯特拉在下面这个句子中揭示了他的无神论的根源:“假如存在诸神,我怎能熬得住不做神呢!”因此,诸神不存在。如果存在一个神或一位上帝,人就无法达到他最高的地位,他不可能成为创造者。但是,有人肯定会好奇:人创造了自己、大地、太阳以及此类东西吗?尼采说,某种意义上人确实创造了这些东西。能找到相关的段落吗?

朗读者[读文本]:

上帝是一种假想;但我希望,你们的假想局限在可以想见的事物里。

你们能想象一个上帝吗?——这对你们意味着真理意志,即万事万物均能成为人的想象之物、人的可视之物和人的感觉之物!你们应当彻底思考你们本身的感官!

你们称之为世界的,应由你们首先创造:世界本身应当变成你们的理性、你们的形象、你们的意志、你们的爱。真的,这会使你们快乐,你们这些求知者啊!(“在幸福岛上”,页153)

施特劳斯:迄今为止人所做的……(听不清)所以某种意义上人创造了这个世界,是人赋予万物以意义。人迄今为止皆是无意识地在这样做,亦即赋予万物意义,从而让世界得以生成——现在人应该有意识地去做。现在人还不是一个创造者,人还没有创造任何东西:人的创造性以一种质料为前提,但这种质料很大程度上是之前的人的创造性活动的产物。然而,仍然存在某种前质料的东西,某种绝非由人创造的最根本的东西。但是,这种最初的或最终的东西,完全无意义,缺乏任何秩序,纯粹处于混沌之中。因此,任何秩序、任何意义皆源于人的创造。从“上帝是一种思想,它使一切直者弯曲”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上帝是一种思想,它使一切直者边弯曲,一切立者颠倒。什么?这时代一去不返,一切过往的只是谎言?(“在幸福岛上”,页154)

施特劳斯:因此,不可能存在超越时间的东西和永恒不灭的东西。我们也可以说,绝不会存在超越历史的东西。跳过下一段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我称之为恶,称之为仇视人类:这所有关于一元化、完满、静止、饱和、不朽的理论。

一切永恒——这只是个比喻罢了!而诗人却谎言成堆。——

但是,最贴切的比喻本应论及时代和变化:它应为一切非永恒之物而礼赞、辩护!

创造——这是摆脱痛苦的伟大解救,是生活的安逸。然而,创造者本身必遭痛苦,必经变化。(“在幸福岛上”,页154)

[34]施特劳斯:不管是基督教的上帝,还是柏拉图的理念抑或康德的道德律,没有哪个是永恒的,没有哪个是不变的。除了痛苦和死亡,一切皆无。但是,我们是否能合理地渴望从痛苦中解脱,从所有沉重之物中解脱?答案是从痛苦中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创造。

朗读者[读文本]:

是啊,你们的生必含许多苦涩的死,你们这些创造者啊!那么,你们当做一切非永恒之物的代言人和辩护者。

创造者若欲本身即是新生的婴儿,他就必须又是分娩者,是分娩者的阵痛。

真的,在我的道路上,我行经一百个灵魂、一百只摇篮、一百次分娩的阵痛。我曾多次告别,我熟悉那些令人心碎的最后时刻。

我的创造意志、我的命运真希望这样。或许,我要更诚实地告诉你们:这种命运恰恰——是我的意志的需要。(“在幸福岛上”,页154-155)

施特劳斯:我更愿意将最后一句译为“是我的意志的自由”,因为这是自由意志的真实教诲。这不是传统的观点,而是意志意欲自由的观点。创造性的根源就是这种意志,是意志,而非知识,指向它本身和意志的独立性。我们将会看到,这个概念使尼采的哲学在根本上不同于传统哲学。

没有永恒和不变之物,没有普遍有效之物,然而存在人类的唯一目标,这个目标似乎普遍有效。从人向超人的跳跃无疑是最深刻的转变,因为人已经出现。这是否也是一种终极转变呢?大家想一下马克思的观点:我们所知人类迄今为止的整个历史只是一种前历史(prehistory),只有跳跃到一个新的时代,历史才会开始。所以,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转变始于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跳跃。不过,在马克思看来,历史仍然有一个终点。人类生活会在某个特定时刻消亡。我不知道马克思是否曾这样说过,但恩格斯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明确说过。因此,不是必然会有一个顶点——共产主义社会位于创造性的最高阶段——这个顶点过后紧接着不就是衰落,且这种衰落可能是由于秩序混乱?我们暂且把这个问题放下,继续尽力理解扎拉图斯特拉宣扬或渴望的那种转变的意义。

不会再去接受那些由上帝或自然或历史进程给定的价值,而是有意识地去创造价值。我们现在回过头来读第一卷最后一篇演说“论馈赠的道德”。我们从第二节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说到这里,扎拉图斯特拉略停片刻,充满爱意地注视着他的门徒们。接着,他又继续演说——这时他的语调也变了。

我的弟兄们,用你们道德的权力忠实于大地吧!用你们馈赠的爱和知识为大地的意义服务吧!我如是恳请你们,央求你们。

别让你们的道德飞离人间,别让它用翅膀撞击永恒之墙!唉,飞逝了的道德何其多呀!

请你们像我一样,把飞逝的道德引回人间——对,引回到肉体和生命:让它赋予大地以意义,人的意义。

迄今,精神如同道德一样,频频飞逝、频频失误。唉,在我们体内现在仍安居着这类愚妄和失误:它化为肉体和意志。

迄今,精神如同道德一样,做过形形色色的试验,并有过形形色色的迷误。是的,人便是试验。唉,许多无知和谬误化为我们的肉体!

不仅数千年的理性——而且数千年的愚妄均在我们身上发作。做继承人太危险啊。

我们还要同“偶然”这个巨人搏斗,迄今,依旧是荒谬和无意义统治着全人类。(“论馈赠的道德”,页140-141)

[35]施特劳斯:从此处往后一点,大约四段的位置,扎拉图斯特拉说“人和人的大地依旧生生不已,未被发现”:我们仍然在跟“偶然”或机运这个巨人搏斗,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彻底征服机运——我们知道这一思想某种程度上源于马基雅维利,他说命运是一个女人,某类人可以征服她。人和大地能被彻底探究和发现。这是否意味着末人只能被无限期地往后推?如果存在一个顶峰,不是必然会有一种终极状态吗?我们读第三节,从“这是伟大的正午”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这是伟大的正午,这时人已置身在他的轨道中心,介于动物和超人之间,并欢庆自己走上通往傍晚的道路,这道路是他的最大希望:因为这是通往新的早晨之路啊。(“论馈赠的道德”,页143-144)

施特劳斯:我们先停在这。人的伟大正午,看起来就是顶峰,但不单单是一个顶峰,因为这个伟大的正午是此刻,是扎拉图斯特拉的此刻。傍晚是人的太阳落山的时刻,是超人纪元的开端,或者说是超人的没落的开端。我们读一下最后一段。

朗读者[读文本]:

“所有的神明皆死:现在,我们希望超人活着”——这就是在未来伟大的正午时刻,我们最终的意志!——(“论馈赠的道德”,页144)

施特劳斯:是否会有一种意志超越这种“最终的意志”?这一直是一个终极性的问题。是否会有一个终点?是否有一个顶峰?这个问题与尼采简单地拒绝普遍性的问题相关,他说每个人必须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德性,这种德性与别人的德性仅共享德性这个名称。尼采告诉我们,主动地创造价值和意义与无意识地创造截然不同,后者是人在过去一切所为的秘密。但是,这种有意识地创造基于不同于自我意识的自身(the self)。换言之,创造仍然以某种无意识为基础,因此不可能存在终极的、完全的清晰。在知识与生命之间存在一种剧烈的紧张:知识无法掌握生命。有意识地创造的最高形式是哲学,但这只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哲学,尼采称之为未来的哲学——他在《善恶的彼岸》的副标题中如此称呼。

到尼采之前,所有哲学都是无意识地创造,实际上这些哲学也不是创造性的,而是沉思性的。这对作为现实的科学人或潜在的科学人的我们而言极为重要,所以我们至少应该研读一下相关的表述。首要的是“论没有瑕疵的知识”,在卷二。我们从开头读。

朗读者[读文本]:

昨天月亮上升之际,我以为它要诞生一个太阳:它躺在天际如此臃肿,仿若怀孕。

可是它的受孕只是给我的一种谎言;我宁可相信月亮中那个男人,而不相信月亮中的那个女人。

当然,这个腼腆的夜的崇拜者也有点丈夫气。他居心不良,漫步在各家屋顶。

这个月宫中的僧侣既有贪欲而且嫉妒,他贪欲大地,和爱人的一切快乐。

对,我不喜欢这屋顶上的公猫!我厌恶所有围绕半开的窗户悄然爬行的东西!

他虔诚,默然,徜徉在群星的地毯上——但我不喜欢男人的双脚步履极轻,这双脚上连一根马刺的响声也没有。

大凡诚实者,其步伐有声,可猫儿偷偷溜过地面。你瞧,月亮像猫一样,不诚实地移来。——

我把这个比喻送给你们这些敏感的虚伪者,你们,“纯粹的求知者”!我也称你们为贪欲者!

你们也喜爱大地和大地之物:我猜透了你们!——但你们的爱里有羞愧和坏良心——你们与月亮无异!

有人劝告你们的精神,要蔑视尘俗之物,但没有劝告你们的内脏:内脏是你们身上至强之物!

现在你们的精神觉得羞愧,因为它屈从了内脏,并且因羞愧而行欺骗和悄然爬行之路。

“在我,这是最高的事了”——你们虚弱的精神自言自语——“无欲地观察人生,而不像狗一样垂着舌头!以观察为乐,怀着寂灭的意志,无自私贪欲——整个身体冰冷,呈烟灰色,却带着迷醉的月亮眼神!”(“论没有瑕疵的知识”,页211-212)

施特劳斯:读到这里就够了。换句话说,沉思类似与太阳不同的月亮。月亮之于太阳,就如同传统哲学之于未来哲学。[36]太阳是万物生成的源泉和条件,是一切创造性的源泉和条件。我们转向另外一篇演说“论著名的智慧者”。

朗读者[读文本]:

你们所有著名的智慧者啊,全都为民众及其迷信服务!——而不是为真理,正因为这样,你们才受人敬仰。

也正因为这样,人们容忍了你们的无信仰,因为无信仰是民众的一个笑话,一条迂回之路。于是,主人让奴隶们为所欲为,并以奴隶们的放肆为乐。

民众仇恨谁呢,就像众狗仇恨野狼那样:是自由的精神、是桎梏的敌人、是不崇拜者,是栖居森林的人。

把这类人逐出藏身之处——这永远是民众的“正义之义”:民众总是唆使那牙齿最锋利的狗去咬他们。

“真理在这儿:因为民众在这儿!让那些另寻真理的人吃吃苦头!”民众从来就是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们想用民众所崇尚的东西证明民众的正确:还美其名曰“真理意志”,你们这些著名的智慧者啊!

你们总是对内心说道:“我来自民众:我觉得上帝的声音也自那来。”

你们像驴一般固执而聪慧,总把自己当成民众的辩护人。(“论著名的智慧者”,页181-182)

施特劳斯:注意第一段中说的是“所有智慧者”。换句话说,这也是扎拉图斯特拉与所有之前的思想者的差异。驴这种动物在尼采的象征中占据关键位置。一个重要的理由在于:驴子的耳朵长,可以听到更远,驴子的叫声很特别。驴子的叫声在各个民族听来各不相同,在德意志人听来好像是ee-ah的声音,这个发音几乎与ja相同,ja就是yes的意思。所以,驴子是总发出“是的,是的”的动物。成为,那些著名的智慧者总是肯定民众所说的东西,从而与驴子类似。尼采比较了一种不同类型的猎手,一种真正的猎手,即与家狗截然不同的野狼。这是一个古老的区分。你们知道是谁在哪里做了这个区分吗?是在一个非常著名的文本里。柏拉图在《智术师》中将哲人比作家狗,将智术师比作野狼。 尼采接受了这个区分,不过他不赞同迎合民众,然而之前的哲人们认可普通的常识,认可民众的意见。更一般地说,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始于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东西,亦即始于民众所承认的东西。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某些有权力的人欲善待民众,于是,在坐骑前还驾上——一头小驴,一位著名的智慧者。

著名的智慧者呀,现在,我希望你们还是把身上的那张狮皮完全扯掉吧!(“论著名的智慧者”,页182)

施特劳斯:换句话说,他们伪装成狮子,他们假装与民众的意见决裂。但是,这仅仅是假象。他们宣称有理智的自由,怀疑一切,但在尼采看来,这不过是一种假象。跳过几段从“在我看来,民众依旧停留在你们的道德中”读起。

朗读者[读文本]:

在我看来,民众依旧停留在你们的道德中,民众有一双愚昧的眼睛,——民众,岂知精神为何物!

精神是生命,是切伤自己生命的生命;由于自己的痛苦,才能增长自己的见识,——这,你们知道吗?(“论著名的智慧者”,页183)

施特劳斯:精神与善良、信任毫无关系,如尼采在别的的地方说过的,精神反而与怀疑有关。这暗示哲学就是创造性,因此哲学不仅仅是理解那些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的事物,这也是尼采之前的哲学的看法。不过,此处有另外一个困难。作为有意识的创造,未来哲学以一般意义上的知识或科学为前提。[37]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将近结尾的地方,扎拉图斯特拉也有一篇演说“论科学”。这篇演说属于一个更大的语境,这个语境始于“论更高的人们”那一章。我们需要先读“论更高的人们”这一章。科学人是更高之人中的一种,但是距扎拉图斯特拉发现的超人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朗读者[读文本]:

我首次来到人类之中,就做了一件隐士的蠢事,巨大的蠢事:我置身市场。

当我对所有人讲话,我却没有对任何人讲话。晚间,索上舞者是我的伴侣,还有死尸;我自己也差不多是具死尸。(“论更高的人们”,页462-463)

施特劳斯:我们在“前言”中已经读到这些事情。

朗读者[读文本]:

伴随新的早晨来临,我接受了一种新的真理:我学会了说:“市场、群氓、群氓的喧嚣和群氓的长耳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们呀,你们从我这里学到这点吧:市场上没有人相信更高的人。你们若在那里演讲,那好,群氓就眨巴着眼,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你们更高的人呀”——群氓眨眼——“不存在更高的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类就是人类,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一样的!”

在上帝面前!——可现在上帝已死。在群氓面前,我们可不愿都是一样。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离开市场吧!(“论更高的人们”,页463)

施特劳斯:译者用mob[暴徒]这个词来译德语词Pöbel[群氓],我更愿意译为vulgar[低俗的]。Mob[暴徒]有别的一些含义。所以,存在更高的人们,但是尼采时代的平等主义社会否定有更高的人存在,而科学人就属于这类更高的人。但是,在我们转向“论科学”之前,我们还要读一些别的段落。“论高更的人们”之后的一章是“忧郁之歌”,我们没法……(听不清)这是另外一种更高之人,这首歌不是由科学人所唱,而是由一位年迈的魔法师所唱。我们读一下这首歌的第二节。

朗读者[读文本]:

但扎拉图斯特拉刚离开他的洞穴,年迈的魔法师便起身,狡黠地环顾四周并说:“他出去了!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像他一样,用这一奉承的美名撩拨你们

——我拿邪恶欺诈的魔法精神、我忧郁的魔鬼已在袭扰我了,

——它从根本上就反对扎拉图斯特拉:原谅他吧!现在他要给你们表演魔法,真恰逢其时;我同这凶恶的精神搏斗,也无济于事。”(“忧郁之歌”,页478)

施特劳斯:这位年迈的魔法师据说是瓦格纳,但远远超出这个人。他无疑是科学人的对立面,因为科学人不是魔法师,也不会成为魔法师。我们再读一下年迈的魔法师嘲讽扎拉图斯特拉的句子。

朗读者[读文本]:

“你,真理的追求者吗?”——他们这样讽刺——

“不!只是个诗人罢了!”(“忧郁之歌”,页480)

施特劳斯:我们读最后一段。

朗读者[读文本]:

我也曾这样沉落,

从我的真理幻想中、

从我的白昼渴望中,

厌倦白昼,因光致病,

——向下沉落,向夜晚,向黑暗:

被一种真理

燃烧而感焦渴:

——你还记得么,你还记得么,热烈的心?

你曾多么渴望?——

但愿我被放逐,

离开所有的真理

只是个傻瓜!

只是个诗人!(“忧郁之歌”,页483)

施特劳斯:此乃未来哲人是一名创造者这一事实不可避免会导致的结果,并且将未来哲人与诗人结合在一起。如果未来哲人是一名创造者,他还能同时是一名真理的追求者吗?这是未来哲人与科学人之间最根本的差异。我们现在读“论科学”。

朗读者[读文本]:

魔法师如是歌唱;所有的聚会者们仿若鸟儿,不知不觉陷入他那狡黠、忧伤的激情之网。唯独那位精神的良知者未被影响:他劈手夺掉魔法师的竖琴并喊道:“空气!让好空气进来!让扎拉图斯特拉进来!你这糟糕的老魔法师,你使这洞穴闷热有毒!

你这个虚伪的人啊,优雅的人啊,你蛊惑人们走向未知的欲望和野蛮。倘若像你这类人大肆宣言真理,那就糟了。

所有不警惕这种魔法师的自由精神,都会吃些苦头!你们的自由就完了:你教诲并诱惑人们回到囚牢,——

你这忧郁的老魔鬼,在你的悲诉里,鸣响着诱惑的叫声,你与这类人一般,一面礼赞贞洁,一面暗中纵欲!”

精神的良知者如是说;老魔法师则环顾四周,享受着自己的胜利,而且吞下精神的良知者对他的厌恶。“请安静!”他以谦恭的声调说道:“好歌要有好的回应;听罢长歌当长久沉默。”(“论科学”,页484)

[38]施特劳斯:精神的良知者不愿意听老魔法师的歌。这位精神的良知者是谁?这是……(听不清)我们必须转向前面的一章,名为“水蛭”。我们无法读完整章,从“我是精神的良知者”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我是精神的良知者,”被问的人答道,“对待精神方面的种种事务,除了我师从的扎拉图斯特拉,不容易有人比我更严谨、更紧密,更坚强。”(“水蛭”,页407)

施特劳斯:换句话说,扎拉图斯特拉将自己也视作精神的良知者,正如那位老魔法师做的,因此他不同于所有魔法师。那么,这位承担精神的良知的人是谁?是这里的这位科学人吗?他的信条是什么?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与其对许多事情半知半解,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与其做一个拾人牙慧的智慧者,还不如做个独当一面的傻瓜!我——寻探根基:

这个根基或大或小,有什么关系?叫它泥淖还是天堂,有什么关系?一个巴掌大的根基对我就足够了:只要是真正的根基和土壤!

——巴掌大的根基:人就可以在上面立足。真正的知识良知之中,原本没有大事小事之分。”(“水蛭”,页407)

施特劳斯:译者将wissengewissenschaft[知识和良知]这个词译为conscience of science[知识良知]。这个词的意思是知识和良知,在德语中这两个词的词源很近:wissenschaft是科学,Gewissenschaft这个词不存在,是被故意杜撰出来的,它是良知这个词的衍生词。所以,知识人的生活伴随着一种严格的良知,一种极端的诚实或正直。现在,我们听一下这是一类什么样的人。

朗读者[读文本]:

“这么说来,你也许是了解水蛭的行家了?”扎拉图斯特拉问,“你对水蛭做过寻探根基的研究了吧,你这有良知的人呀?”

“哦,扎拉图斯特拉,”被践踏的人答道,“那或许是个妖怪,我岂敢下去探究!

我是探究这种东西的大师和行家,即水蛭的大脑:——这便是我的世界!

这也是一个世界啊!恕我骄矜,在此领域尚无人与我比肩,所以我说‘这里是我家’。

我研究水蛭的大脑,已经历多少时日,于是滑腻的真理不再从我的身边滑过!这里是我的王国!

——所以我抛弃了其余一切,其余一切对我都无关紧要;我的知识旁边,就是我那黑色的无知。

我的精神良知要求我只知一事,而不谙其余所有;凡是一半的精神、朦胧、飘渺、狂热的东西无不使我恶心。

我的诚实在哪里终结,我就在哪里盲目,而且心甘情愿。但,我想在哪里求知,我就在哪里当诚实人,而且坚强、严谨、紧密、残酷、锲而不舍。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曾说过:‘精神是生命,是切伤自己生命的生命。’这话引导并诱使我接受了你的教诲,真的,我用自己的鲜血增加了自己的知识!”

——“正如眼下的情形所显示的那样”,扎拉图斯特拉插话道;这个有良知的人的胳膊一直在流血。因为有十个水蛭咬了同一个地方。(“水蛭”,页407-408)

施特劳斯:唔,在这之前他遭遇了某些事,我们没有读到。继续读。

[39]朗读者[读文本]:

“哦,你,奇特的小伙子呀,眼下你自己的情形,倒是向我显示出很多东西啊!也许,我不该把什么都灌进你那严谨的耳朵!

好吧!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但我愿意再见到你。这条路向上通往我的洞穴:今晚你就做我的嘉宾吧!

扎拉图斯特拉用脚践踏了你,我愿对你的身体有所补偿:我会对此有所考虑。现在,一生困境中的呼喊急切唤我离你而去。”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水蛭”,页408-409)

施特劳斯:现在,我们回到“论科学”那一章,我们已经理解了这类良知者、精神的良知者,即最严苛的科学家,一种极为专业化的人。这类人不仅站在普通民众的对立点,而且是一切新闻式事件的对立面,尤其是老魔法师这类第一流的骗子的对头,原因在于精神的良知者的灵魂关切诚实和正直。我们继续读“论科学”,我们已经读过开头,从精神的良知者的回答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精神的良知者答道:“你把你我区别开来,这是赞美我了,很好!可你们其他人呢,我瞧见什么了?我瞧见你们全都安坐在此,眼里闪着贪欲的目光——

你们,自由的灵魂啊,你们的自由到哪里去了!在我看来,你们与那类人一般,长时间观看邪恶的裸体舞女:你们的灵魂自己就跳起舞来!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魔法师所说的那种邪恶的魔法和欺骗精神,在你们身上必定还有更多。——我们必定有云泥之别。

真的,在扎拉图斯特拉回家来到他的洞穴之前,我们在一起谈论和思考得都够多了,由此我知道:我们是有区别的。

你们和我,我们在这山上寻求不同的东西。我为寻求更多的安稳而来到扎拉图斯特拉身边。因为他依旧是最坚固的塔楼和意志——

——而现今一切都在摇晃,整个大地都在地震。可你们呢,我一看你们发出的目光,便几乎以为,你们寻求更多的不安稳。

——更多的恐惧、更多的危险和更多的地震。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我几乎以为,请原谅我的妄念吧,你们渴望——

——你们渴望最糟糕最危险的生活,这却是最令我恐惧的生活,你们渴望野兽的生活,渴望林莽、洞穴、陡峭的群山和使人迷途的深谷。

你们最称意的人,不是要把你们带出险境的向导,而是要把你们从一切道路上诱开的蛊惑者。但是,即使你们真有这些欲望,我还是认为这并不可能。

因为恐惧——是人类原初的基本情感,所以,从恐惧出发,可以解释一切,原初的罪恶和原初的道德。恐惧中也生出了我的道德,这便唤作:科学。

对猛兽的恐惧——这在人们的心中培育得最为久远,包括隐藏在自我身上并且十分可怕的野兽——这扎拉图斯特拉称之为‘内里的野兽’。

这种古老、长久的恐惧,最后精细起来,变成宗教,变为精神——我想,如今这便唤作:科学。”(“论科学”,页485-486)

施特劳斯:科学的根源在于追求一种确定性,一种安全感。最坦率地说,科学欲求权力,欲求征服自然,欲求安全。所以此处所谓的对确定性的关切与沉重的精神一样;每一个断言都要靠百分百稳靠的证据支持;没有胆量、没有冒险。然而,这种科学、这种知识是扎拉图斯特拉的创造行动不可分割的部分。如何理解这一点,我们后面再看。

对知识的真正关切传统上是对普遍的知识的关切;某种程度上必须保留这一关切,但是它不再被理解为某种知识,不再被理解为可证明的知识,不再被理解为关于真理本身的知识。但是,鉴于与人的唯一目标相关,这种知识必定不是终极知识吗?它不是至少会预设一个顶峰,这个顶峰不就是所有变化的终点——然而我们知道扎拉图斯特拉反对一切不变的东西?所有变化的终点不必然就是所有生命的终点:我们记得亚里士多德的变化概念kinesis[运动],与energeia[实现其目的的活动]不同,意思是存在在运转(being-at-work)。

例如,获得知识就是从无知到有知的一种变化。但是,一旦我们获得了那种知识,我们就不会再变化。同时,我们仍然活着,我们甚至要比获得那种知识时活得更久。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用energeia这个概念表达的意思。尼采是否有可能也有类似意思?终极知识必然会将人类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但不是以跃入永恒和不变的方式。这种终极知识将人从复仇精神中拯救出来,正是复仇精神假定了永恒和不变之物。因此,我们还得读扎拉图斯特拉的演说“论拯救”。我们只读这篇演说的一些重要段落。

朗读者[读文本]:

一天,扎拉图斯特拉走过一座大桥,一些残废人和乞丐围着他,一个驼背的人对他说。(“论拯救”,页238)

[40]施特劳斯:我相信桥所象征的非常明显:这座大桥是人与超人之间的桥。我们跳过几段,从“对驼背者及以驼背者为代言的那些人这样说过之后”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对驼背者及以驼背者为代言的那些人这样说过之后,扎拉图斯特拉转身面对门徒们,甚为不快地说道:“真的,我的朋友们,我在人群之中漫游,就如同在人的断肢残体里行走!

这对我的眼睛真是可怖:我发现人体支离破碎,仿佛残肢断体,散落于战场和屠场。

我的眼睛从现今观望过去:所见的总是同一个东西:残肢断体和可怕的偶然——唯独没有看见人!

大地上的现在和过去——埃,我的朋友们啊——在我,这些都无法忍受,倘若我再不是个先知,不能预见必然要来的事物,我就不知如何生活了。”(“论拯救”页239-240)

施特劳斯:此处扎拉图斯特拉说的是“必然”会来的东西。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先知者、有意志者、创造者、未来、通向未来的桥梁——啊,同时也是桥上的残疾人:凡此种种便是扎拉图斯特拉。

你们不也常常自问:‘我们以为扎拉图斯特拉是何许人呢?我们该如何称呼他呢?’你们也像我这样自问自答。

他是许愿的人吗?或是完成者?征服者吗?或是继承者?是秋天?是犁头?医生?或是康复者?

我在人群漫游,如在未来的残肢断体:正是我预见到的未来。

我的全部创作和努力,便是组合碎片、谜和可怕的偶然,使之成为‘一’。

倘若人不是创造者,不是猜谜者和拯救偶然的人,那么,我如何能忍心为人!(“论拯救”,页240-241)

施特劳斯:所以拯救意味着克服人的碎片化。人一直以来都是碎片,甚至那些最高的人也是碎片,这种碎片化状态将要被克服。这与征服偶然一致:这就是顶峰。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拯救过往,把一切‘过去如此’改造成‘我要它如此!’——我以为这才叫拯救。

意志——解放者和带来快乐的人是意志的别名:我的朋友们,我要这样教导你们啊!但你们还需记住:意志本身仍是个囚徒。

愿被解放:可是,给解放者套上枷锁的东西又叫什么呢?

‘过去如此’:这便是意志的切齿之恨和最孤独的忧伤。意志对于一切完成之事无能无力——对于过往之物,意志只能怒目而视。

意志不愿后退;它不能打破时间和时间的贪欲——这便是意志的忧伤,最孤独的忧伤。

愿被解放:但意志本身应思考什么,以便摆脱忧伤,并嘲笑被禁锢的自己呢?

唉,被囚者皆愚!被囚的意志也在愚蠢地拯救自己。

时光不能倒流,这便是意志的怨恨;‘事既如此’——意志推不动的石头便如此称呼。

于是,这意志,这解放者变成了痛苦的制造者:它向一切受苦者复仇,原因就是它再不能倒退。

这一点,单单为这一点便要复仇:意志对时间的反感、对时间的‘过去如此’的憎恶。(“论拯救”,页241-242)

施特劳斯:因此,任何超时间的思想,亦即任何永恒的思想皆源于复仇精神,一种针对意志的绝对限制的复仇,也就是针对过去的复仇。过去不能被人或神改变,所以拯救不仅仅是拯救人的碎片化,而且要在意欲人的过去、意欲不可意欲之物、意欲不可撤销之物的意义上,拯救人的过去,要将整个人类从碎片化中拯救出来。意欲过去是否可能?难道不能意欲过去复返,甚至意欲过去永恒复返?这就是尼采理解的著名的永恒复返思想,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论面貌和谜”、“初愈者”两篇演说中表述了这一思想,不过眼下我们没法读这两篇演说。

这与我们之前触及到的一个问题相关:顶峰之后紧跟着衰落,衰落之后跟着一个新的开始、顶峰和衰落。依照我们从科学中学到的观点,存在一个开端——大约是数十亿年前,尽管这种说法与将存在的开端置于“昨天”这一说法并无根本差异——在数十亿年后也有一个终结和混乱,当然这种关于未来终结的说法与世界在“明天”终结的说法无根本差异。没有任何思想可能知道原子大爆炸之前的状况,科学家们无法超越这个开端。除了最终的混乱,什么也没有。尼采质疑整个这类说法:这个世界一直无限期的存在,未来也将无限期存在。这是所有希腊哲人的一种古老思想,他们不相信这个可见的宇宙是不朽的(如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他没有对之提出质疑),例如伊壁鸠鲁,他说这个可见的世界已经进入存在,因此不得不断言它已经无限期地存在,并将会无限期地存在下去。但是,这一学说的含义在尼采那里非常不同。

[41]人的创造性以那些并非为人所创造的东西为前提。人的创造性本身就不是人所创造的:如我们说过的,人的创造性预设了自然。但是,这一点如何与关于人的创造性、人的权力意志的宣称相容?是否尼采只是将自然理解为意志所意欲的东西,理解为人的一个假设?是否是尼采需要自然,却不能承认它是自然?这就是问题所在。

接下来,我们希望通过研读《道德的谱系》和《善恶的彼岸》,能更深入地理解这一根本难题。《善恶的彼岸》被理解为《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种注解。尼采知道,《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某种程度上是一部无法理解之书。某些单独的句子、单独的演说能够被理解,但是全书整体却无法被理解。理解这部书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因此尼采需要预备性的书。《善恶的彼岸》意在成为这样一部预备性的书。换言之,《善恶的彼岸》意在成为比《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低一级的书。这也意味着《善恶的彼岸》意在批判当时的和传统的思想,而非成为建设性的书。《道德的谱系》更低,是《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导言的导言。所以,我们对尼采严肃的研读从眼下才开始,因为我们迄今所读的只是初步理解了尼采思想的激进性。

接下来,我们应该读一些我没有分配给任何人作论文的段落,即《善恶的彼岸》的“序言”中的一些段落。 但,在我们转向读“序言”之前,就我们刚才讨论的内容,谁有问题?

学生:关于精神的三种变形,我有一个问题。您数次暗示超人的出现并非必然,相反,末人完全有可能到来。

施特劳斯:是的,这是尼采和马克思之间最显著的差异。尼采不会像马克思那样预言未来。未来依赖于人眼下的行动,人眼下的行动决定未来的样子。

学生:虽然我们不得不排除精神变形的三阶段的严格历史必然性,但它们的出现似乎确实有一种时间的连续性。换句话说,第二阶段以第一阶段为前提,第三阶段以第二阶段为前提。对这个问题我有点困惑,您能否讲得更清楚些。

施特劳斯:当尼采谈论三种变形时,他没有严格地谈论必然性。尼采只是陈述事实:存在三种变形。如果有人问尼采他有何权利这样说,尼采会说“我从我自己的经验中得知,存在一个敬畏阶段——即骆驼;存在一个革命阶段,即自由——狮子;还有一个最终的创造性阶段——孩子。”

学生:但是,第三个阶段的存在或可能性决定性地取决于它乃是紧跟前一个阶段而来这一事实?

[42]施特劳斯:是的,这是显而易见的,第三个阶段不会一开始就出现。但这不意味着它一定会出现。这个进程很可能伴随着人的堕落进程走向末人。这是可能出现的,全依赖于每个个体选择哪条道路。关于这一点,尼采让其保持开放。不过,也会有一个这种选择将不再可能的时刻。

学生:是否可以说尼采要是没有从基督教获得某种洞见,超人就不可能?

施特劳斯: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某种程度上尼采的思想是基督教思想的世俗版。这是你的问题所意指的东西吗?不过,我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尼采说,他既是基督教的后嗣,又不是基督教的后嗣。我们眼下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学生:在我们读过的“论拯救”这篇演说中,尼采将他自己说成是预见超人在未来必然到来的先知;然后他谈到了创造性和意欲这一未来必然到来。[剩余的内容听不清楚,但大意是说这两种看法互相矛盾。]

施特劳斯:这是个非常麻烦的问题。换言之,如果永恒复返学说是一种理论性的、宇宙论式的、生理学式的断言,那么超人当然会到来。这够清晰吗?如果存在这类宇宙式循环,例如数十亿年的循环周期,那么超人就必定会到来。这个过程就会是一种不断的重复,一种永恒复返。所以,在早期的循环周期中有一个超人时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未来也会再次出现这样一个时期。但是,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没有人知道答案,看起来这是尼采无法解决的一个难题。未来是仰赖我们的意志吗?倘若如此就无法保证我们所意欲的东西会一定实现。或者永恒复返的意思就是未来的出现不依赖我们的意志?某种程度上,这是尼采整个思想的最大难题。用不同的术语,也是更熟悉的术语来说,尼采以历史特有的自由、创造性行动,把整全理解为历史?还是将整全理解为自然?当我们研读《善恶的彼岸》时,我们在大量的细节中会再次碰到这个大问题。

学生:为什么当下的时刻是人必须在最高可能性和最低可能性之间选择的时刻?

施特劳斯:那是知识广为流行的时刻。尼采环顾整个时代,他比较1870年或1880年的欧洲与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的欧洲,他看到或者说他相信他看到读写能力一种明显的衰落。例如,在某些人眼里读写人数的扩大是一种进步,但是这也意味着读者越来越多,却几乎不再有优秀的读者。这是其中一个例子。我们今天还有别的例子,你们知道技术导致了巨大的问题:军事技术的惊人进步是最明显的事例。所以,人的处境变得更加阴郁,变得比过去更加糟糕。过去那些最坏的僭主和征服者对人所做的奴役怎么能和现代的僭主和征服者对人所做的奴役相比?

[43]某种程度上,我认为尼采被证明是正确的,尽管有时与他给出的理由不同。人的处境极为危险,这是人通过其进步过去从未遭遇过的;因此,如果存在一种危险,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一极端的危险是什么。尼采没有想过种族灭绝。他想到的是最严重的堕落:人除了汲汲于追求舒适,一种安全无虞的生活,不再有朝向更高事物的可能性,不再有任何抱负,即成了末人。

另一方面,如果你看到了这一极端危险,并将其看作一个危险……(听不清)如果你仍有某种希望,那么你就必定会看到另外一种选择。这一选择就是这一危险是最高的可能性,因为返回到过去已然不可能。这一点对尼采来说乃是自明的,对每个相信历史的人也是自明的。所以,没有任何可能回到过去。我们读过一个段落,名叫“说给保守党人听”,你们还记得吗? 保守主义无法发挥作用,因为保守主义只是一种延迟,因此会带来更可怕的激进行为……(听不清)

学生:但是,尼采的关于最高可能性和最低可能性的看法,关于存在一个顶峰的看法,是尼采独有的看法吗?

施特劳斯:当然,这毫无疑问。这一点与马克思有一种形式上的类似。在黑格尔那里,顶峰之后紧跟着社会正当秩序的现实化,一种后革命的状态,所以终极思想紧跟着终极的历史行动。马克思反对这一点,他反对哲人抵达的这一处境,他称之为狂欢之后(post festum),post festum的意思是节庆之后,狂欢已经结束。哲人必须为狂欢做准备,而非仅仅是在狂欢过后来才到来,在狂欢过后才注意它。

在这个方面,马克思当然追随哲学的传统观点,当然这是年轻的马克思的表述。但是,马克思自己的学说在下面这一意义上是一个顶峰:这一学说是对人们所谓的历史进程的终极理解。某些细节兴许需要纠正,但生产关系是最根本的事实,别的东西是上层建筑。要点就是马克思的思想是终极的思想。这是思想的顶峰,行动中的顶峰在共产主义社会才出现。类似的,尼采的思想也是终极的思想。他对超人的洞见形式上对应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洞见,差异在于马克思说共产主义社会必然会到来,尼采则说超人有可能到来。

学生:无论如何,尼采已经出现。

施特劳斯:是的。我相信马克思那里也有同样的终极性,但是这种终极性在尼采这里要困难得多,因为对马克思来说毫无疑问存在科学这种东西,只不过他所理解的科学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对尼采来说,科学的全部可能性已经变得很成问题,当我们读《善恶的彼岸》的第一章时,很快就能看到这一点。

现在,我们首先来看这本书的标题和它的序言,所以下一次课需要有学生读论文。这本书的标题是《善恶的彼岸,一种未来哲学的前奏》(Beyond Good and Evil,Prelude to a philosophy of the future)。[44]标题中的不定冠词很重要,是一种未来哲学。现在,读“序言”。

朗读者[读文本]:

假如真理是个女人——

施特劳斯:先停一下。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假设?尼采不止一次陈述过这一观点。我现在只指出这一假设的负面暗示:真理是个女人,真理不是上帝,不是上帝的真理(no to deus veritas)。对上帝的真理的拒绝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真理是某种需要被追求、被征服的东西。这就是这一假设暗示的意义。现在,我们开始。

朗读者[读文本]:

假如真理是个女人——,那么会怎样呢?所有哲人,只要他们是教条主义者,都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对他们的这种怀疑,难道是无中生有吗?他们那种骇人的一本正经,他们迄今在追求真理时常表现出来的那种笨拙的狂热,难道不都是些毫无灵巧和得体可言的手段?(“序言”,页1)

施特劳斯:某人可能会说此处说的是女性,因为frauenzimmer[女性]这个德语词所指的对象要比womman[女人]低一点。这让我们想起尼采关于沉重的精神的说法,他说沉重的精神是所有前辈哲人的特征,可能这种特征在德意志哲人身上远较其他哲人更明显。这绝非通向真理之路。

朗读者[读文本]:

他们施展这些手段,为了赢得芳心,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不肯就范:——如今只剩下形形色色的教条主义还站在那儿,空自悲切,黯然伤神。假若它们还真能站在那儿的话!因为已有嘲讽者断言,所有的教条主义已经倒下,一败涂地,甚至已经奄奄一息。老实说,完全有理由希望,哲学中所有的教条主义的做法都不过是某种高高在上的幼稚和外行罢了,尽管它们显得庄严肃穆,断然决然。但也许,人们很快就会一再认识到,究竟需要什么才足以为那崇高宏伟、确凿不移、教条主义者们迄今一直在建造的哲学大厦奠下基石——(“序言”,页1-2)

施特劳斯:这个新奇的断言并非尼采自己给出,而是他那个时代非常普遍的一种断言,当时西方世界最强有力的潮流是实证主义,它反对一切教条主义哲学。传统上,教条主义被理解为怀疑主义的对立面,我们在读《善恶的彼岸》的过程中还会看到一些相关表述。现在,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也许需要某种源自太古的民间迷信(比如对灵魂的迷信,这种对主体或自我的迷信至今仍在恣意胡为),也许需要某种文字游戏,需要来自语法的诱惑,或者需要将非常狭隘、极度个性、颇为人性的—太人性的事实粗鲁地推而广之。(“序言”,页2)

施特劳斯:这当然是尼采玩弄“真理是个女人”这一思想的理由,因为在德语以及其他多种语言中,例如希腊语、拉丁语、法语,真理这个词都是阴性。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但愿教条主义者们的哲学只是一项跨越千年的承诺,宛如早年的占星术,为它可能已经耗费了大量精力、金钱、眼力和耐心,超出了迄今为任何一种真正的科学的付出:——它和它“超凡脱俗”的诉求,曾在亚洲和埃及造就了宏伟的建筑风格。看起来,所有要在人类心中写下自己永恒追求的伟大事物,起初都不得不作为庞大骇人的怪物在世上游荡:这种怪物之一就是教条主义的哲学,比如亚洲的吠檀多学说和欧洲的柏拉图主义。面对此类怪物,我们不应该忘恩负义,尽管我们必须承认,迄今所有错误中最恶劣、最顽固和最危险者,莫过于一个教条主义者的错误,也就是柏拉图杜撰了纯粹精神和自在之善。(“序言”,页2-3)

[45]施特劳斯:这是关键。这是尼采的另外一种选择。他不认为经验主义或现代理性主义哲学在任何重要方面与所有前辈哲人中最伟大的哲人——柏拉图的哲学有任何不同。此外,柏拉图的观点——存在一种纯粹精神能感知真理本身,真理本身即善——是尼采的对立面。随着我们阅读的推进,我们会发现其踪迹,并解释尼采何以反对柏拉图的这一观点。但是,没有人相信任何人……(听不清)

学生:您认为尼采多大程度上相信他对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观点的描述是正确的?或者尼采多大程度上意识到或感觉到他可能略微歪曲了他们的观点?

施特劳斯:我们会读到,这非常重要,以至于尼采会亲自谈到这一点。我们现在无需担忧这点。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而今日,这一错误已被克服,欧洲挣脱了这一梦魇,喘过气来至少能够享受比较有利于健康的——睡眠了,我们继承了在与这错误的斗争中积累起来的所有力量,肩负着保持清醒的职责。(“序言”,页3)

施特劳斯:换句话说,柏拉图的纯粹精神和自在之善是一个错误,但是这一错误是有益的,因为与这一错误的斗争能赋予人从未有过的的巨大力量。

朗读者[读文本]:

如同柏拉图那样谈论精神和善,这当然意味着颠倒真理,意味着否认透视,否定一切生命的基本条件;是的,人们可以像医生一样发问:“古代最杰出的人物柏拉图身上的这种毛病从何而起?莫非是那邪恶的苏格拉底毒害了他?莫非苏格拉底真是个蛊惑青年的恶棍,饮鸩而死乃罪有应得?”——然而,反对柏拉图的斗争,或者说得明白点,对“民众”而言,反对千百年来基督教会压迫的斗争——因为基督教就是对“民众”而言的柏拉图主义——已经在欧洲造就了一种人世间前所未有的华丽炫目的精神张力:如今这弓已然张紧,可以去射最遥远的目标。(“序言”,页3-4)

施特劳斯:换言之,基督教没有带来新的问题。它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柏拉图主义:一种永恒真理。

朗读者[读文本]:

当然,欧洲人可能将这种张力看作是困境:他们曾两度大张旗鼓地试图将这弓放松,一次是通过耶稣会教义,第二次则是通过民主启蒙:——借助于新闻自由和读报自由,民主启蒙或许真能使精神不再那么容易感到自己“窘困”了!(德国人发明了火药——真了不起!可是他们又将它一笔勾销了——他们发明了报纸。)(“序言”,页4)

施特劳斯:Inventing gunpowder[发明火药]在德语中的一个习语,意思指某类聪明人,not inventing gunpowder[未发明火药]类似于英语中的not setting the Thames on fire[平庸之辈]。 所以,德国人发明了火药的意思是,德国人很聪明。

朗读者[读文本]:

然而我们,既不是耶稣会教士,也不是民主主义者,甚至不足以当个德国人,我们这些欧洲好人、自由的、十分自由的思想者——依然承受着全部的精神窘困,承受着精神之弓的全部张力!也许还有那支箭,还有那使命,谁知道呢?还有那目标……(“序言”,页4-5)

[46]施特劳斯:你们记得在“论一千零一个目标”那一章中也提到唯一的目标。在此处,尼采谈到现代精神的两个危险:一个由耶稣会教义(Jesuitism)引发,另一个由民主启蒙引发。此外,谁曾是耶稣会教义的敌人?

学生:帕斯卡(Pascal)?

施特劳斯:是的,是帕斯卡。所以,尼采似乎在重新做帕斯卡曾在17世纪试图做的事情。尽管此处说得不是很清楚,但我们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读到了清晰的说明。如果没有这样的对抗行动,末人就会到来。我认为,这一点很容易理解。

还有一个表达可能尤其难以理解:尼采谈到了作为一切生命的基本条件的视域(das perspektivische/perspective)。一切思想—生命,因此包括一切思想,皆是视域性的,亦即都以一种独特视角看待万物。这与柏拉图主义完全不同,在柏拉图主义那里存在一种能感知真理的纯粹精神。如果某人想依照视域这个术语来表述,那么在柏拉图主义看来,只存在一种视域,而不是有各种各样的视域。这是《善恶的彼岸》第一章的首要主题:各种各样的视域以及它们引发的问题。我们因此也可以说是历史问题[是第一章的首要主题]。下次课,我们会尽力理解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