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鸟王子之歌
边码：639
致歌德 [1]
永不消逝者
只是你的比喻！
棘手的上帝
是诗人的骗局……
世界之轮滚滚而来，
掠过一个个目标：
恼怒者称之为——急难，
愚蠢者称之为——游戏……
专横的世界游戏，
混合着存在与假象：——
而那永恒的愚蠢
把 我们 混入其中！……
诗人的使命 [2]
最近为了提神，我坐在
幽深的树下，
听着滴答声，轻微的滴答声，
妩媚地，照着节奏和尺度。
我变得恼怒，拉长了脸，——
但最后我让步了，
直到我，就像一位诗人，
也合着节拍说话。
边码：640
正如在诗行制作中
一个个音节向我蹦跳出来，
我不得不突兀大笑，大笑
一刻钟之久。
你是一个诗人？你是一个诗人么？
难道你的脑子如此糟糕？
——“是的，我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耸耸肩。
在这灌木丛中，我等待 [3] 着谁？
我这个强盗，究竟在守候着谁？
是一个箴言？一个形象？在骤雨中
我的诗句骑在它的背后。
一味溜掉和蹦跳的 [4] ，诗人
立即将其刺杀，化为诗行。
——“是的，我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耸耸肩。
我以为，诗句如箭矢吗？
当它侵入
蜥蜴躯体 [5] 的高贵部位时，
是怎样烦躁、颤栗、跳跃！
呵，你们这些可怜的精灵将因此而亡，
或者如酒醉一般踉跄！
——“是的，我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耸耸肩。
边码：641
完全匆忙而成的歪斜的箴言，
醉态的词语，是多么窘迫紧张！
直到它们，一行又一行，
全都系于节拍的链条。
于是有了一帮残暴的无赖，
这——让你开心吗？诗人们——有病？
——“是的，我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耸耸肩。
你在嘲笑我吗，啄木鸟？你想开玩笑？
难道我的脑子已经坏掉，
更坏的是我的心灵？
惧怕吧，惧怕我的怒火！——
但诗人——他自己还凑合凑合
依然在怒火中编织诗句。
——“是的，我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耸耸肩。
在南方 [6]
我就这样悬挂在弯曲的树枝上，
摇摇晃晃是我的疲惫。
一只鸟儿邀我来做客，
一个鸟巢是我的憩息之地。
但我到底在哪？好远！好远啊！
白色的大海已入睡，
上面挂着一张紫色的帆。
岩石、无花果树、塔楼和海港，
牧歌萦绕，还有咩咩羊群，——
南方的清白啊，接纳我吧！
一味按部就班——这不是生活，
永远亦步亦趋，这是德国式的笨重。
我叫风儿把我提升，高高向上，
我学会了与 [7] 鸟儿一道飘游，——
越过大海，飞向南方。
理性！烦恼之事！
把我们太快地带向目标！
在飞翔中，我得知了什么在模仿我，——
我感受到了勇气、天性和精力
朝向新的生活，新的游戏……
边码：642
孤独地思考，我命之为智慧，
而孤独地歌唱——就是愚蠢！
所以，你们这些可怜的鸟儿，
且听一支赞扬你们的歌
静静地聚集在我的周围！
那么年轻，那么虚伪，那么折腾
在我看，你们全都为爱而生，
全都是为了美好的消遣？
在北方——我不无迟疑地承认——
我爱过一个女人，老得令人恐怖：
这老女人的名字就叫“真理”……
虔诚的碧芭 [8]
只要我的肉体依然好看，
就值得保持虔诚。
我们知道上帝爱女人，
而且爱漂亮的女人。
上帝肯定乐于宽恕
那个可怜的小僧侣，
他与一些僧侣一样，
非常愿意与我在一起。
不是一个苍老的教父！
不，他还年轻，经常脸红，
尽管有最可怕的雄猫，
却往往充满妒忌和困厄。
我不爱老翁，
他不喜老妪：
上帝对此做的安排
是多么神奇和智慧！
边码：643
教会懂得怎样生活，
它考验心灵和面孔。
它总是愿意原谅我，——
是呀，谁会不宽恕我！
人们用小嘴嗫嚅，
屈膝行礼，然后外出，
切用新的罪恶
把旧的罪行消灭。
愿上帝在尘世受到赞美，
他爱漂亮少女
而且乐于宽恕自己
这样的心灵疾苦。
只要我的肉体依然好看，
就值得保持虔诚：
一旦成了老态龙钟的妇人
魔鬼才会娶我为妻！
神秘的小船 [9]
昨天夜里，一切都沉睡了，
几乎没有一丝风
以隐约的叹息穿过胡同，
给予我安宁的，不是枕垫，
更不是罂粟，更不是通常
使人深睡的东西，——一种好良心。
终于，我放弃了睡觉的念头
起床奔向海滩。
明月当空，柔和似水，——
在温暖的沙滩上，我碰到了男人与小船，
牧人和羊群昏昏欲睡：——
小船困倦地离了岸。
边码：644
一小时了，也许是二个小时，
还是有一年了？——蓦然
我的心思和想法落入
永远的千篇一律，
一个无界的深渊
开启了：——又过去了！
——清晨到了：在黑暗的深处
停着一艘小船，静而又静……
出了什么事？众人马上叫喊起来：
那是什么？是血吗？——
——什么事也没有！我们都睡了，
全都 睡着了——呵，那么美，那么美！
爱的宣言 [10]
（而诗人随之落入一个墓穴——）
多么神奇啊！它还在飞？
它在上升，而它的翅膀一动不动？
是什么带着它，把它举起？
什么是它的目标，它的行程和缰绳？
就像星辰和永恒
现在它生活在远离人世的高空，
无论谁只看到它一飘而过——：
它都同情于嫉妒，而且高高飞翔！
呵，信天翁！
你以永恒的欲望驱使我直上云霄，
我想念你：于是不禁
泪流满面，——我好爱你呀！
边码：645
忒奥克里托斯 [11] 的牧羊人之歌 [12]
我躺在这儿，内脏郁结，——
臭虫咬我。
而那边依然灯火通明，一片喧嚷！
我听见，他们在舞蹈……
在这个时辰，她本来要
悄悄地来我这儿。
我等待着，就像一只狗，——
可是音信全无。
十字是她对我的诺言？
她怎能以谎言骗人？
——或许她会追求每个人，
就像我的山羊？
她的丝裙从何而来？——
啊，我的骄傲呢？
难道在此树林里
还住着其他公羊？
——热恋的期待啊
使人多么混乱，深深中毒！
于是在这沉闷的夜晚，
毒菌在花园里滋长！
爱情使我憔悴
有如七种邪恶，——
令我废寝忘食。
别了，你们这些洋葱！
月亮已经沉入大海，
满天星星都困了，
然后，天快要亮了，——
我愿意这样死去。
边码：646
“这些不确定的心灵” [13]
这些不确定的心灵
我对他们异常愤怒。
他们的全部荣誉是一种折磨 [14] ，
他们的全部赞扬是自我烦恼和羞耻。
我没有系在 他们的 绳索上
穿越时代，
为此他们的眼神欢迎我
充满恶毒而甜蜜、无望的嫉妒。
让他们尽情地诅咒我
嘲笑我吧！
如果这种眼睛的寻求无助地
落在我身上，就将永远错失。
绝望中的傻瓜
呵！我用傻瓜的心与手
在桌子和墙壁上写下的，
难道只是为我装饰桌与墙？……
你们却说：“傻瓜之手乱涂一通，——
我们必须清洗桌子和墙壁，
直到最后的笔迹也消失！”
好吧！我会伸手相助——，
我学会了使用海绵和扫帚，
我既是批评家又是运水人。
但一旦做完了清洁工作，
我乐于看到你们，你们这些超级智者，
用智慧把桌子和墙壁玷污……
边码：647
韵诗之为治疗 [15]
或者：病态诗人怎样安慰自己。
从你的嘴里，
时间啊，你这口水四溢的女巫
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缓缓滴落。
徒劳地，我所有的厌恶呼叫道：
“该死的，该死的
永恒性的咽喉！”
世界——是由青铜铸成的：
一头炽热的公牛，——听不到任何呼叫。
痛苦用飞来的匕首刻写于
我的肢体上：
“世界没有心脏，
你们因此而心生怨恨，是多么愚蠢！”
倾注所有罂粟，
倾注吧，狂热！把毒药注入我脑子里！
已经太久了，你对我的双手和额头的检测。
为何你要问？“为了何种——报酬？”
——哈！该死的姑娘
还有她的嘲笑！
不！回来吧！
外面天冷，我听见了下雨声——
我当对你更加温柔？
——拿去吧！这是金子：这块多么耀眼！——
我该把你叫做“幸福”？
为你祝福，为狂热祝福？——
门突然打开！
雨点飞溅到我的床上！
风吹灭了灯，——祸端成群而来！
——谁若现在没有百首 韵诗 ，
我敢保证，我敢保证，
他就于此完蛋了！
边码：648
“我的幸福！” [16]
我再次看到了圣马可的鸽子：
寂静的广场 [17] ，静谧的早上。
在温柔的清凉中，我送上甜蜜的歌，
犹如狂热之鸽直冲蓝天——
我又把它们吸引回来，
还要把一句诗挂在羽毛上
——我的幸福！我的幸福！
你寂静的苍穹，丝锦般的蓝光，
你庇佑着，漂浮在五彩建筑上，
这建筑——我说什么呀？——让我既爱又怕又 妒 ……
真的，我乐于啜饮它的灵魂！
我还会将之归还吗？
不呵，免谈吧，你悦目的神奇草地！
——我的幸福！我的幸福！
你这严峻的塔楼，以何种雄狮般的渴望
在此耸入云霄，具有胜利的豪迈，毫不费力！
你那深沉的音调响彻广场——：
用法语讲，你会不会成为它的闭音符 [18] ？
如果我像你一样留下来，
我知道是出于何种丝绸般柔软的强制力……
——我的幸福，我的幸福！
去吧，去吧，音乐！首先让阴影变深和生长
直到褐色的温和的夜晚降临！
白昼的回声响得太早，
金子饰物还没有在玫瑰的绚丽中闪耀。
还留下许多白昼时光，
还有许多时光留给作诗、蠕动、窃窃私语
——我的幸福！我的幸福！
边码：649
驶向新的大海 [19] [20]
我 想 去那里；从此以后
我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手段。
大海敞开胸怀，
我的热那亚船驶入蔚蓝。
万物向我闪烁，新而更新，
正午在空间和时间上安眠——：
只有 你的 眼睛——可怕地
盯着我，是那无限性 [21] ！
塞尔斯—马利亚 [22] [23]
我坐在这儿，等了又等，——却无所等待，
在善与恶的彼岸，时而享用光明，
时而享用阴影，完全只是一场游戏，
完全是湖，是中午，是毫无目标的时间。
我的女友啊！这时突然地，一变成了二——
——查拉图斯特拉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致密斯脱拉风 [24]
一支舞曲
密斯脱拉风，你这云的猎人，
悲伤的杀手，天穹的旋风，
狮子般咆哮，我是多么爱你啊！
难道我们不是同一母腹的两个初生子，
不是由同一种命运永远注定？
边码：650
在这里，在光滑的石路上
我跳着舞向你奔去，
跳着舞，就像你吹哨和吟唱：
你，自由的兄弟，最自由的兄弟
不用船和桨
就能跨越野性的大海。
将醒未醒，就听见你的召唤，
我朝着石阶冲去，
去海边黄色岩壁那儿。
嗨！你已经到来
从山那边凯旋归来，
就像明亮的钻石般的湍流。
在平坦的天穹盆地，
我看见你的骏马在奔跑，
看见那载着你的马车，
看见你自己的手在痉挛，
当它在骏马背上，
犹如闪电挥鞭而击，——
我看见你从马车上跳下来，
看见你更快速地向下冲去， [25]
看见你仿佛被缩短为箭矢
笔直地插向深处，——
就像一丝金光穿透 [26]
第一缕朝霞的玫瑰色。
现在你在无数背脊上跳舞，
在波浪的背上，冲着浪潮的诡计——
嗨，是谁创造了 新的 舞蹈！
让我们以无数方式跳舞，
自由地——那是 我们的 艺术，
快乐地——那是 我们的 科学！
边码：651
让我们从每一枝花上
摘一朵花儿，充当我们的荣耀
加上两片叶子做成花环！
让我们像行吟诗人 [27] 跳舞
在圣徒与妓女之间，
在上帝与俗世之间舞蹈！
谁若不能随风起舞，
谁若不得不缠上绑带，
成了被系缚住的残废老人，
谁若像伪善汉斯们 [28] ，
荣誉的笨伯，德性的呆鹅，
滚出我们的天堂吧！
让我们扬起大街上的灰尘
吹进所有病人的鼻子里，
让我们清除病灶！
让我们使整个海岸
脱离干瘪胸腔的呼吸 [29] ，
摆脱没有勇气的眼睛！
让我们追逐天空的阴霾，
世界的抹黑者，乌云的阀门，
让我们渐渐把天国照亮！
让我们咆哮吧……呵，自由精神之最
让我们与你一道 咆哮
我的幸福犹如狂飙。——
——要永远记住这样一种幸福，
就请你取得它的遗赠
就请你带着花环在此上升！
就请你把花环抛得更高更远，
就请你沿着天梯冲向云霄，
就请你把它——挂到星星上！
* * *
[1] 戏仿和讽刺歌德名著《浮士德》（Faust）第二部最后的诗句：一切无常世像，无非是个比方，人生欠缺遗憾，在此得到补偿，无可名状境界，在此成为现实，跟随永恒女性，我等向上向上。德语原文为：Alles Vergängliche/Ist nur ein Gleichnis；/Das Unzulängliche，/Hier wird’s Ereignis；/Das Unbeschreibliche，/Hier ist’s getan；/Das Ewig-Weibliche/Zieht uns hinan。——译注
[2] 参看《墨西拿牧歌》，“鸟儿的判断”。——编注
[3] 等待（harr’）］付印稿：等待（wart’）。——编注
[4] 一味溜掉和蹦跳的］付印稿：这类东西溜掉了。——编注
[5] 蜥蜴躯体（Leibchen）］付印稿：话语感觉（Sinn der Wörtchen）。——编注
[6] 参看《墨西拿牧歌》，“自由鸟王子”。——编注
[7] 与（mit）］付印稿：从（von）。——编注
[8] 参看《墨西拿牧歌》“小女巫”。——编注
[9] 参看《墨西拿牧歌》，“夜的奥秘”。——编注
[10] 参看《墨西拿牧歌》，“信天翁鸟”。——编注
[11] 忒奥克里托斯（Theocritus，约前310—约前250年）：古希腊诗人，牧歌（田园诗）的创始人。——译注
[12] 参看《墨西拿牧歌》，“牧羊人之歌”。——编注
[13] “这些不确定的心灵”］誊清稿：致某些阿谀奉承者。准备稿：反对某些阿谀奉承者。——编注
[14] 荣誉是一种折磨］准备稿：获取是一种偷窃。——编注
[15] 原文为拉丁文：Rimus remedium，意为：短诗乃一种治疗手段。——译注
[16] “我的幸福！”］准备稿：还再来一次！——编注
[17] 此处“广场”指意大利威尼斯市中心的圣马可（San Marco）广场，该广场现在成了吸引游客的主要景点。相传威尼斯人1204年占领君士坦丁堡时，圣马可广场上的鸽子是传递这信息的信使。——译注
[18] 此处“闭音符”原文为法文：Accent aigu。——译注
[19] 参看第10卷，1［15］；1［101］；3［1］；3［4］。——编注
[20] 驶向新的大海］誊清稿：“驶向新的大海”/或者/哥伦布。——编注
[21] 无限性］誊清稿：不朽性。——编注
[22] 塞尔斯—马利亚（Sils-Maria）：瑞士的一个小镇，尼采曾在此逗留和写作。——译注
[23] 参看第10卷，3［3］。——编注
[24] 密斯脱拉风（Mistral）：地中海北岸一种干冷的西北风或北风。——译注
[25] 看见你更快速地向下冲去，］付印稿：波涛汹涌而来，大海浩瀚逼人。——编注
[26] 笔直地插向深处……］付印稿：用脚蹱向后撞去，/你的马车。——编注
[27] 行吟诗人（Troubadouren）：指中世纪晚期（11世纪至14世纪）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爱情诗人，其创作多带色情题，流行于贵族社交。——译注
[28] 此处“伪善汉斯们”原文为Heuchel-Hänsen，或可直接译为“伪善者”。Hänsen应为Hans（汉斯）的复数，后者是德国最常用男名Johannes的缩写，作普通名词用时含有讥讽或贬义。——译注
[29] 原文为Odem（呼吸、气息），诗歌用语。——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