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普瑞斯在中央公园换了个地方坐。虽然她有时还是要路过那座红色大门的房子,但她都会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她再也没有见过诺琳,直到一年多之后,她们在凯的葬礼上相聚。那一年多的日子糟糕极了,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战争爆发。莱基从欧洲返回。法国沦陷,德国空军轰炸了英国,凯死了,终年二十九岁。葬礼被安排在七月的一个好天气里,和凯六月结婚那年的那个艳阳天一样美好,地点还是在斯泰弗森特广场的圣乔治教堂。这次的仪式在主教堂举行,前来出席葬礼的人太多,小礼拜堂容纳不了。管风琴正在演奏勃拉姆斯安魂曲的《芸芸众生皆如草》,殡葬人员把凯的灵柩抬了进来,非常简朴的灵柩,就被放置在圣坛之上,上面覆盖着白色的满天星和百日菊。葬礼由教区长亲自主持。

凯的朋友们都知道,凯肯定会为此感到高兴。为了能让她以圣公会教徒的身份被安葬,她们竭尽了全力。最后还是哈兹霍恩夫人跟家中至交赖兰博士打了招呼,才算把事情办妥。她的理由是,凯是在这座教堂里结的婚,因此他在这座教堂里为她举办最后的仪式是无可指摘的。在那之前,波莉的姑妈朱莉娅联系过她所属的圣巴多罗买教区的教区长,波姬也从乡下给圣詹姆斯教堂打了电话,海伦娜也找了一个嫁给圣托马斯教堂教区长的儿子的朋友出面说情。让人惊讶的是,这些牧师都极其固执,坚决不肯安葬不是他们教会成员的人。

凯的父母赶不及参加葬礼。天气这么热没法等太久。他们在长途电话里告诉海伦娜把他们的女儿火化了,然后他们会来把她的骨灰带回家乡——他们悲痛万分,仍然难以接受她的死亡。但是海伦娜很确定凯不会喜欢这种安排,于是她回电话给凯的父母说,如果他们同意,凯的朋友们希望能够在教堂给凯举办葬礼。凯的父亲说,就按照凯所希望的样子来吧,或许她的朋友们更清楚她的心愿。这也同样令人心碎。但是她们相信自己做得对。凯和父母的隔阂越来越深,她在西部时就跟父母意见不合,虽然家里的大门一直向她敞开,但她离婚后还是坚持回到纽约,这也让她的父母非常伤心。不过他们仍然支持她的决定,这非常贴心,此刻也是,他们给殡仪馆发电报,授权海伦娜帮忙处理丧事。她父亲说,凯“离开”之前的一个月里连给他们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这太让人难过了。当然,如果她知道结局是这样,她肯定会写的。

在学校的时候,她们讨论了很久死后愿意采用什么样的丧葬方式。波姬赞成火化,不举办任何仪式,莉比希望把骨灰撒在纽约港。不过凯和其他人都赞成常规的土葬,并且由一位牧师主持她的葬礼——她深爱那段“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的悼文(实际上这句话是在教堂的仪式上诵读的,不是在墓地里),当年她在学校里演出的戏剧《双城记》中扮演西德尼·卡顿时,也曾经背诵过。她痛恨遗体保存技术,她不希望自己死后体内被灌满溶液。有一次她满面通红地向莱基坦白说,她在盐湖城交过一个男朋友,那个男孩的父亲在殡仪馆工作,他带她去看过那些可怕的设备。她的朋友们都认为,这么重口味的偏好非常符合凯的个性。过了这么多年——她们毕业已经七年了,她们仍然能够准确地记得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她也没有变得更加聪明,也永远都不会老。

虽然说起来让人难过,但这也让她们处理后事、准备葬礼的过程更容易了一些。这是她们第一次经手这种事情。之前身边有亲友去世时,逝者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而且她们也不需要负责丧事。她们连如何摆放遗体都不知道。她们接手这件事是因为凯已经跟哈拉尔德离了婚,而她在本地又举目无亲。一开始,她们就和殡仪馆的老板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殡仪馆从警方那里把凯的遗体领回后想要进行防腐处理,于是海伦娜不得不给一位律师打电话,以确保她们有权利坚守凯的遗愿。如此悍然地对抗惯例引发了很多麻烦,甚至到最后似乎都让人觉得不太值当。不过哈兹霍恩夫人帮了不少忙,女仆萝丝和戴维森夫人也是。凯是从瓦萨俱乐部的二十层坠落的,幸运的是,凯坠落时身体被十三层外突的窗台挡了一下,而且她落在了一楼的雨棚上,所以没有摔得粉身碎骨。但她的脖子断了。同样幸运的是,戴维森夫人当时就在瓦萨俱乐部的休息室里——她是专程从沃奇希尔过来参加国际英语联合会的理事会议的,她认领了尸体并且让海伦娜与凯的父母联系。

她们暂时把遗体安放在了西十一街海伦娜的单间公寓里。海伦娜仍然是单身,而且曾经和凯做过室友,所以她那里似乎是最合适的地方。殡仪馆的入殓师遮盖了凯身上的淤伤,但她们不让他为了“显得自然”而给她化妆。凯生前从不用脂粉。她们到瓦萨俱乐部她房间的衣柜里翻找,想找一件合适的长裙给她穿上——她的婚纱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再说她很久之前就把它扔掉了,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件带着白色三角披肩的婚纱。她们拎起那些挂在衣架上的礼服(其中很多都需要简单缝补一下),拿不定主意要选哪件。还是莱基脑子转得快,给犹豫不决的她们解了围。凯一定想穿着一套新礼服下葬。其他人都不知道怎么样给死人买新衣服,但是莱基拿了凯的一条长裙作为样本,直接跑到福图尼品牌店,给她买了一件灰白色丝绸褶皱的礼服,类似盖尔芒特公爵夫人[1]接待客人时穿的那种。然后,其他人才想起来凯一直渴望拥有一件福图尼的晚礼服,可她做梦都不可能负担得起。凯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件衣服,也肯定很开心这是由莱基买给她的。他们把她那只古老的金手镯戴在她光秃秃的手腕上,她除了结婚戒指,从来不戴任何首饰——她讨厌着装打扮这类事情。海伦娜想为她找来一些铃兰——她们过去经常在松木道旁边的树林里一起采摘,但是当然,铃兰的花季已经过去了。戴维森夫人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她让海伦娜到收藏家那里找来两枚早期的基督教银币,放在了凯紧闭的眼睛上。

时间很短,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们根本想不到处理后事竟然如此复杂,如果逝者是像凯这种漂泊在外的异乡人的话尤其如此。首先要找到一块墓地。波姬非常慷慨地捐出了家族墓园中的一隅,能够长眠于利文斯顿家族和斯凯勒家族的旁边,凯也会很高兴的。其次要通知所有认识凯的人。在报纸上刊发讣告。与牧师一起选择诗篇、经文和祷告语,这项工作由海伦娜和戴维森夫人负责。选择圣歌。有太多决定需要做。选择葬礼上的鲜花,她们已经决定只用当季的天然鲜花,不要花店里栽培的那种。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花店一心想卖花圈给你,而且如果你拒绝,他们就会觉得你只是舍不得花钱。你拒绝给遗体做防腐处理或者坚持只要一个简单的灵柩时,殡仪馆的人也会这样看你。凯只想要一个普通的松木棺材,但显然这个理由是绝对无法让人信服的。然后你还要决定灵柩摆在教堂里的时候要不要打开盖子。她们最终同意闭棺举行仪式,不过那些想看看凯的亲朋好友可以在殡仪馆的人抵达之前到海伦娜的公寓去看她。海伦娜为前来看望的人准备了雪莉酒和饼干。这个细节也需要做决定:雪莉酒还是马德拉酒,饼干还是三明治。女孩们根本不愿意去想提供饼干还是三明治这种事情(跟仪式上要不要开棺一样),但是年龄大一些的妇女都坚持认为海伦娜应该准备一些被戴维森夫人称为“葬礼肉食”的食物。

你发现自己已沉迷于这些琐碎的细节中了。它们的作用是转移你的悲伤。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你发现自己忘记了这些琐事出现的根本原因是凯死了。当你最终做出一个决定,或者解决一件事情,比如莱基把那件礼服买回来的时候,你会感到松了一口气,这种宽慰让你感到快乐,直到你猛地想起现实的境地。

人们在面对死亡时表现出的差异也很奇妙。你恨自己在这个时候还不忘去观察,但你忍不住如此。比如,凯的遗体被领出来的时候盖着一块裹尸布,并且标注了“准备埋葬”的字样(他们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内脏已被移除),哈兹霍恩夫人和萝丝帮凯穿好了衣服,就连最困难的部分——帮她穿内裤——都进行得很顺畅。波莉也沉着地协助着她们,这或许可以理解,毕竟她在医院工作。但是其他几个人此时甚至都无法待在房间里。萝丝到客厅问大家是否应该给凯小姐穿上胸罩的时候,她们都觉得恶心。这也是个很难决定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让死者戴着胸罩下葬似乎是违背自然的(幸亏凯从来不穿紧身胸衣),然而,萝丝指出,福图尼的那件礼服很紧身。最终,她们让萝丝给凯戴上了胸罩。

姑娘们也饶有兴趣地发现,在监管能力方面出类拔萃并且在面临死亡事件时没有丝毫退缩的戴维森夫人,在处理尸体这件事上,有着跟她们相同的反应。她和她们一起在客厅坐着,招呼大家聊天,而萝丝、哈兹霍恩夫人和波莉则去处理“必要的事情”。“海伦娜,”她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让殡仪馆的人帮她穿衣服。这是支付给他们的费用中包括的服务项目,还是应该‘物尽其用’的。”坦白说,其他人知道了这里面的门道后也纷纷感到不解,不过她们确实不喜欢殡仪馆的那个人冷漠的声音和他的胭脂罐。然而殡仪服务员也是社会的必要组成部分——直到现在,姑娘们才充分理解了这种必要性。

即使凯的遗体就在隔壁房间里(这又是另一回事),她们还是忍不住暗暗地被戴维森夫人逗笑了,她是一个风趣的人,她们怀疑她也知道自己是个风趣的人。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礼服,别着一枚玛瑙胸针,和蔼可亲地说起寿衣和裹尸布,不时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报价单,或者随口讲两句黑色幽默。“要是凯能在这儿就好了,”她摇摇头说道,“她肯定能帮我们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是不是。”

只要是需要大家出力的事情还没干完,莉比就不会露面。她也没有提出分担一部分费用,丧葬费是其他人一起凑的。去年夏天,莉比在皮茨菲尔德跟一个写历史小说的畅销书作家结了婚,她是他的文学经纪人。只有波莉出席了在莉比家的花园里举办的婚礼,他们在伊丽莎白风格的露天仪式上完婚,凉亭里的录音机播放着珀塞尔的音乐。葬礼那天上午,她戴着一顶黑色无边帽和一条被她称为“腰带”的项链,气喘吁吁地赶来享用雪莉酒和饼干。她觉得福图尼那件礼服的颜色并不适合凯,还非常好奇地想知道莱基买它花了多少钱。而且,她好像感觉到了她们对她的不满,于是变本加厉地火上浇油。“所以,姑娘们,”她一边坐在椅子上俯身向前查看着手里的饼干,一边问道,“告诉我吧,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她是跳下去的还是掉下去的?”

戴维森夫人伸出一只胖胖的手按住波莉的手臂,没让她开口。“你可以跟任何人说,伊丽莎白。其实我也希望你这样。她是掉下去的。”“哦,我知道那是警方的结论。”莉比说。海伦娜想要说话。“我有发言权,海伦娜,”戴维森夫人说,“毕竟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活着的人。她死前不到一小时,我请她晚饭后到休息室跟我一起喝咖啡。我一向很喜欢凯。就像我跟警方说的,她当时情绪非常好。她的头脑也很清晰。我们讨论了丘吉尔先生、空袭,还有在这个国家征兵的必要性。她提到自己要去参加第五大道萨克斯百货的入职面试。凯没有自杀倾向。如果不是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待过一段时间’,这个问题根本不会有人提到。”

年轻姑娘们都点头赞同。这就是整件事最不公平的地方。而且,要不是警方证明了凯的死因,她都不能举行基督教的葬礼,那她就无法在神圣的土地上安息了。

“伊丽莎白,你或许可以说,”戴维森夫人严峻地继续说道,“凯是这场战争中第一个牺牲的美国人。”“哎呀,妈妈!”海伦娜抗议道,“这么说就太荒唐了。”但荒唐的是,事情确实如此。凯似乎是站在瓦萨俱乐部她房间的窗边探头出去看飞机的时候,失去平衡坠楼的。她晚餐前喝了两杯鸡尾酒,可能多少对她的运动反应有些影响。对那些自从她今年春天返回纽约之后经常跟她见面的人来说,她死去的方式令人惊愕,但也并非完全出乎意料。她像很多单身女人一样对战争格外关注。她的朋友们都可以证实,她一谈起空袭和战备的话题就没完没了。自德军入侵低地国家之后,她就一直说美国参战只是时间问题。她坚信敌军会用一次突然的空袭拉开战争序幕,希特勒才不会等着罗斯福准备好之后才向他宣战。他会派德国空军在一夜之间把纽约或者华盛顿夷为平地。如果她是希特勒,她肯定会采取这样的战术。这就是闪电战的全部优势所在。她认识的一个空军军官说过,纳粹拥有远程轰炸机——希特勒的秘密武器,完全能够胜任长途飞行。他们或许还会在近海调动潜艇配合这次行动。

美国的中立立场并不具有任何意义。挪威、丹麦和低地国家曾经也都是中立国。她执着地认为,市长拉瓜迪亚应该在纽约开展防空演习并且进行灯火管制。她想当防空演习监督员,英格兰就有这种职位,她还敦促瓦萨俱乐部准备好沙桶、铁锹并建立民防小队。她买了一台收音机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人还给了她一套空军的剪影卡,她正在仔细研究这些卡片,让自己熟悉各种飞机的形状。她不听收音机或者跟孤立主义者争论的时候,就会仰视天空。

凯的这种狂热有时让朋友们为她感到难过,但更多时候她们会觉得她有点可笑。普瑞斯本人也活跃在好几个促进美国加入同盟国的委员会里,但是连她都不相信希特勒会袭击美国。她甚至盼望着他来袭击,这样就能刺激美国人行动起来。她最害怕的是战争会在今年夏天结束——英国人凭借一己之力还能抗争多久呢?——到时整个欧洲沦为希特勒的领地,而美国却只是在一边袖手旁观,或者像援助法国时那样,派兵太少而且太晚。法国沦陷时普瑞斯几乎失去了理智,她也同样抱着收音机不撒手。她甚至让斯隆买了个便携式收音机,好带到牡蛎湾的海滩上去听。现在每逢整点她都要打开收音机听新闻,每次都以为会听到丘吉尔已经投降或者带着政府内阁逃亡加拿大的消息。实际上,这种恐惧存在于每个人的头脑中。她们准备葬礼的过程中,海伦娜都开着收音机,调低音量,担心会错过什么新闻公告。她们都觉得,此后的一生中,只要她们想起凯,就都会想起播音员报告伤亡人数的声音。只有戴维森夫人没有放弃希望。“记住我的话,英国人绝对不会投降。我跟戴维·戴维森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会像当年的西班牙无敌舰队一样,成为另一支不败之师。”但是有着积极个性的凯已经把英国抛在脑后,开始计划美国保卫战了。让她的朋友们感到悲哀的是,她对于她所说的希特勒的时间表的兴趣,很明显是为了跟哈拉尔德唱反调。哈拉尔德此时已经成为一个疯狂的美国第一论者,并且因为在各个集会上演说有了一些名气。如果凯能够把他忘掉,而不是为了跟他对立才摇旗呐喊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她对于战备的狂热也确实给了她新的人生动力。但这种狂热最终也导致了她的死亡,这是多么残酷的讽刺!

瓦萨俱乐部里帮她整理房间的女仆告诉警方,她经常看到凯把身子探出窗外,她也没少为此提醒过她。“是真的,伊丽莎白,”戴维森夫人说,“我亲自问过那个女仆。我也去量了窗户的高度。像凯那个身高的女孩真的很容易失去平衡跌落下去。正如我向警方指出的,事发时她房间里的收音机还开着,她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上还放着一根点燃的香烟。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习惯。但是不会有哪个年轻女性会在抽烟的时候自杀。很明显,她抽烟的时候听到了一架或者几架飞机的发动机声,于是她起来把身体探出窗外张望。当时我正在休息室看杂志,我记得我也听到了飞机的声音。但是她坠落的那声撞击让我把当时的一切都忘记了。我现在都还能听见。”她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

她们在教堂里就座时环视四周,已经到场的来宾人数让她们大为惊讶。现场几乎可以说是人头攒动,而且还有更多人正在入场。到场的人有凯在梅西百货时的主管和同事代表团。有代表多蒂从格洛斯特赶来的伦弗鲁夫人。有安德鲁斯先生和他的妹妹——著名的朱莉娅姑妈,还有她的女仆萝丝。有莉比和她的丈夫。有莱基和跟她一起从欧洲回来的那位有爵位的朋友——艾蒂安男爵夫人。波姬和她丈夫也在,波莉和海伦娜还吃惊地看到了在前排就座的哈顿,就是普罗瑟罗的管家。“你好,哈顿。”波莉低声打招呼。“下午好,夫人。下午好,小姐。我是代表家里人来的。我们夫人表示哀悼。福布斯也向你们问好。”这是一场高朋满座的葬礼,凯会感到开心的。

康妮·斯托里沿着过道慢慢向前走,坐在帕特南·布莱克和他的第三任妻子旁边。“来的人真不少啊,孩子他妈,”戴维森先生赞许地说,“能证明凯的人缘确实不错。”波莉在人群中发现了哈拉尔德的老朋友迪克·布朗,看上去岁月也没有绕过他。吉姆·瑞吉里悄悄坐在波莉旁边的长椅上。“这些人你都认识吗?”他问波莉。“不都认识。”她悄悄回答他。“真没想到啊!”他指着在佩恩·惠特尼治疗中心给凯看过病的精神科医生。“那几个人看起来像是我以前的病人啊。”他又指了指三个坐在一起的女人。戴维森夫人跟瓦萨俱乐部的秘书点头致意。普瑞斯认出了在凯的婚礼上坐在她旁边的西森夫人。其他同学也都来了。一名胸前佩戴着勋章的军官正在就座。“我敢说凯跟他的关系一定很好。”戴维森夫人对丈夫说道。海伦娜捅了捅波莉。诺琳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衣,还戴了黑色的面纱。她好像怀孕了,她的肩膀和臀部绑着一个背囊状的东西,里边装着个小孩,随着她的脚步晃来晃去。孩子赤裸的腿和脚丫从这种育儿袋或者背带的东西中伸出来,像是从连体衣里伸出来的。“把嗅盐给我!”波莉不由得喊出声来。“那是什么,在扮演袋鼠吗?”戴维森先生沙哑着嗓子问。“嘘,老头子。”戴维森夫人制止他道。“那是伊卡……伊卡博德。”普瑞斯说。“可是她为什么要——”波莉低声说。“现在流行这样,”普瑞斯喃喃地说,“我在政府的育儿手册上读到过。那是给自己工作很忙但又没人帮忙照顾小孩的妈妈们准备的。而且这样的话孩子会因为能够感受到妈妈身……身体的温暖而安心。”诺琳在迪克·布朗身边坐下。她调整了肩带,把伊卡博德放在膝头。“这个背囊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是印第安女人吗?”诺琳点点头。“我想带他来体验一下死亡。”“我明白了,”他严肃地说,“提前了解。和腮腺炎一样。”

伊卡博德以奇特的方式出现在教堂引发的骚动和震惊很快随着另一批客人的到来而消散了。波莉认出了凯以前的女仆、在哈莱姆区开殡仪馆的克拉拉。凯最喜欢的老师、如今担任联邦剧院主席的弗拉纳根夫人也带着她的前助理一起来了。“我没想到她会来!”海伦娜惊讶地说。圣坛的边上摆满了鲜花。

管风琴的乐声停止了。教区长走进来,到灵柩后面站定。所有人起立。“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莱基感觉到有一滴泪从脸庞滑落。她惊讶于自己的哀伤。她希望自己流露出的情感只是一种冷酷而激烈的热情,期待着这是一场完美的葬礼,能够完美地反映出凯一直以来的向往与仰慕。对她自己来说,她只愿死后有某个陌生人把一块石头绑在她的脖子上将她抛进大海。她厌恶不真诚的悼念,她宁可挖出自己的双眼,也不愿虚情假意地哀悼。又一滴脆弱的眼泪滑落。然后,她注意到大家纷纷转过头来。她对众人愤怒的同时,自己也转过头去看。穿着一身黑色套装的哈拉尔德走了进来,在教堂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了。这太像他的风格了,她冷冰冰地对自己说,要让我们全都转过头去看他才行。波莉和海伦娜也偷偷看他。她们都害怕他会来。当然,虽然她们并没有邀请他,但他还是有权到这里来,正如他有权在其他人都肃立时跪倒在地,把他骷髅般的头颅埋入手掌中,仿佛是在祈祷。但是她们仍然感到愤怒。

在诵读第一篇赞美诗之前的短暂停顿之间,即使那些不认识哈拉尔德的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出现。他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海伦娜想,如果说葬礼上会有一个邪恶的灵魂,就像是洗礼时的坏仙女,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哈拉尔德。她绷紧了娇小的下巴。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出现会让她对人性善良的所有向往都瞬间凝固。凯再也不会受到他的伤害了。但是她脑子里又缓慢地生出一句话来。哈拉尔德正在“从凯的葬礼中得到喜悦”。

教区长略带不安地扫视了人群一番,好像他那老练的目光已经看懂伊卡博德和哈拉尔德是教堂里骚动的根源,然后他开始诵读第一篇赞美诗。“耶和华啊,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我的寿数几何……”人群中传来一阵沙沙声,长椅也吱吱作响。出席葬礼的人有的仍然站着,有的坐下了,有的跪倒在地,还有一些跪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向前蜷伏在长椅上。哈顿坐下了,波莉决定跟着他行动。她想了想,觉得哈顿是少数几个知道在教堂里应该怎么做的人,不然谁会知道参加葬礼的礼节呢。她想起凯的婚礼,想起那天的她们多么年少无知,对一切都充满崇拜,而这么多年来,她们几乎还是没什么长进。然后她又疯狂地担心在举办仪式的过程中会出现什么问题,导致教区长最终决定不能让凯安然下葬。但是凯的婚礼确实有一些特别之处,她的葬礼上应该没有,是不是?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哈拉尔德的现身。他不该来的。但是他的到来让她们做的一切安排——凯的礼服、古董罗马硬币、音乐和鲜花,以及仪式本身——显得愚蠢,像是少女过家家一样。“他就像是来出席她葬礼的死神。”她告诉自己。

第二篇赞美诗开始了。波莉低下头,集中精神为凯祷告。为她僵硬的遗体着装时涌起的怜爱与遗憾之情再次兜头而来。她回想着凯的一生,那都不能算是一生,凯才刚刚打了个招呼,说了句“你好啊”而已。躺在棺材中的那个女孩终于成为此刻的主角。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是徒劳而自负的幻影。“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教区长吟诵道。这一句不仅适合凯可怜、破碎的结局,也是她一生的写照。波莉确信凯不是自杀,虽然在医院里,当精神科医生告诉她与哈拉尔德分开是明智之举时,她非常难过。不是天才的妻子,而是一个“无名之辈”的想法才是她精神崩溃的真正原因。但是,如果她曾经想过用自杀来唤起所有人对她的哀思,那么她现在应该会满意吧。“我爱你,凯。”波莉懊悔地低语。

当教区长开始吟诵《诗篇》第一百三十章时,普瑞斯觉得海伦娜和戴维森夫人的安排过头了,三篇赞美诗未免太多了。而且他们选读了《圣经》使徒书信中最长的一篇:圣保罗的《哥林多人前书》。这篇赞美诗的文字极为优美,但是她担心伊卡博德。她知道诺琳对于训练婴儿如厕习惯的看法,于是担心他会不会出状况。教堂里有那么多鲜花,感觉气味就在不远处。这肯定都是她的想象,但是她发誓,不是伊卡博德就是凯,散发了某种气味……看波姬的反应是没有用的,她根本就没有嗅觉。教堂里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听到仪式中出现了他们熟悉的引文,纷纷交头接耳。“无知的人哪,你所种的,若不死就不能生。”“如果种子不死,”普瑞斯听到莱基在默默跟着吟诵,“……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我们也要改变。”“汉德尔,”戴维森夫人提醒她的丈夫,“《弥赛亚》。”普瑞斯注意到,波莉哭得很伤心,吉姆紧紧握着她的手。莱基也在哭——她的眼泪,普瑞斯觉得,像是一粒粒水晶,从她僵硬的脸上颗颗落下,她的牙关紧咬着。普瑞斯希望祷文中不要提到“腐烂”这个词。“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波姬用胳膊使劲撞了一下丈夫。“我从来不知道这句是《圣经》里的!”突然间,普瑞斯发现自己想到了坟墓里的蛆虫,一声啜泣让她颤抖。

圣歌响起时,海伦娜感到一阵尴尬,那是她妈妈最喜欢的第二百四十五首《天父领我》。她本人更希望选择巴赫《受难圣咏》中的一段:“哦,神圣的头上佩戴着由尖刺围成的王冠。”但是她妈妈说另一首更让人振奋,也就是说听上去更像在帐篷里举办福音布道会的气氛。所有歌词她都烂熟于心,甚至不需要像海伦娜一样捧起圣歌集。她唱跑了调,歌声洪亮又带着呼吸声,像是在和管风琴决斗。到圣歌结尾几句时,戴维森夫人用尽了全力。“死如冷河我不怕过,独赖天父至终领我。”海伦娜冷冷地想象着天主拉着她妈妈的手过约旦河的画面,也生怕教堂里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浮现出同样的场景。然而她的妈妈和大多数哀悼者一样,是彻头彻尾的不可知论者。她不相信凯会有来生,所以到底有什么可以振奋的呢?什么都没有。海伦娜是个现实主义者,这也让她哭不出来。哭是为了谁呢?凯吗?但是凯已经不在了。海伦娜觉得剩下的人并不值得她为之难过。

他们都跪下祈祷。仪式骤然结束。众人解散,离开教堂,来到马路边,殡仪馆的人进去抬棺。莉比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没有安排护灵人,那样会显得高级多了。而且她觉得棺材盖子应该一直开着。看到康妮·斯托里之后,她匆忙过去跟她打招呼。她不打算去墓地了,所以要赶去上班的康妮或许能跟她一起拼个出租车。今晚和丈夫出门之前,她打算抽空写一篇葬礼印象。葬礼仪式真是感人至深。

她们安排了车辆接送那些想到墓地送行但是自己又没有车的来宾。教堂外,那些人在灵车后面排着队。海伦娜手里拿着名单,正在一一核对。她们没有给不请自来的哈拉尔德安排车。他本来可以搭诺琳的车,但是感谢上帝,诺琳不去墓地。大家都认为,诺琳的那个小家伙在整个仪式中完全没有闹腾,简直像是奇迹——他一直在妈妈的膝盖上疲倦地点着头。哈拉尔德独自一人站在人行道上,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吉姆和我可以让他坐我们的车去,”波莉主动说道,“我们中间总得有个人跟他谈谈吧。”海伦娜就没那么客气了。“我母亲会邀请他。她‘思想比较开放’。让她跟他谈吧。”但是哈拉尔德却走向了莱基。“我能搭你的车吗?”她们听到他这样问。莱基那辆时尚的深绿色双座小轿车就停在路边。“对不起,”她说,“我车上没地方让你坐。”但是男爵夫人说:“如果你不介意,埃莉诺,我就不去葬礼现场了。”“那好吧,”莱基对哈拉尔德说,“上车吧。你会开车吗?”哈拉尔德坐进驾驶座。送葬的队列缓缓移动着,人们看着那辆绿色的小轿车冲到灵车前面疾驰而去。“他去对她献殷勤了,你们信不信?”波莉含着泪说道。她、吉姆、海伦娜和安德鲁斯先生坐进瑞吉里家的福特车。“但愿是真的,”安德鲁斯先生温和地说,“我知道那位男爵夫人带来了一对黄铜指套。”

莱基搭乘雷克斯号远洋邮轮回国的消息对她们来说是一件令人激动的大事。四月的一个清晨,她们七个人齐齐站在码头上迎接她。当然,凯那时还活着,刚刚从犹他州回到纽约,多蒂也在去百慕大旅行的途中到纽约停留了一下。大家一起到码头去给莱基一个惊喜的主意是波姬提出的。波姬对于时间的流逝没有概念,也对莱基或许已经变了想法不以为然。不过,当她们看着邮轮的踏板缓缓放下时,有几个人心中还是有点不安。她们害怕莱基已经高不可攀了。她在欧洲期间身边围绕的都是些教授、艺术历史学家和收藏家,她一定会觉得她们都是乡下人。海伦娜说,从莱基寄来的信件和明信片上的回信地址就能看出,她的“圈子已经扩大了很多”——她似乎一直和大人物们住在别墅、宫殿和城堡里。她在最后一封来信中说她觉得意大利就快要陷入战争了,所以她要回国,而那封信是从著名艺术评论家伯纳德·贝伦森在塞提涅亚诺的家里寄出的。姑娘们在码头站成一排,来回搜寻着莱基的身影,准备好挥手致意,其中几个人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人现在已经结婚生子,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波姬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波莉刚刚生了个女儿。

她们看到莱基迈着敏捷而稳健的步子走下踏板,她微微扬着下巴,穿着深紫色套装,戴着帽子,手里拎着一个绿色的真皮化妆盒和一把收拢起来的绿色绸伞。她们都为她依然青春洋溢的面庞感到惊讶。她们都已经把头发剪短并且烫出了发卷,但是莱基仍然留着一头黑色长发,束在脑后,这让她有一种少女感,而且她仍然奇迹般地保持着姣好的身材。她看到了她们,绿色的眼睛因为喜悦而睁大,她向她们挥手示意。和她们一一拥抱(她亲吻了每一个人的双颊,并抱住她们的肩膀细细打量着她们)之后,她向她们介绍了跟她一起的那个矮胖的外国女人——姑娘们都以为,这个人是她在船上认识的。

在码头上,她们陪莱基等行李等了很久。她有几十个行李箱,三十二个挂衣箱,很多系着亮色缎带的包裹,还有数不清的包装箱,里面放着绘画、书籍和瓷器。过海关时,她的身份是“外籍归侨”,这意味着她不需要为个人物品和家庭财产支付税金。但她还带了大量的礼物,以她的办事风格,肯定都要进行申报,于是她花了很长时间和海关官员一起开箱检查,并用大而清晰的圆体字填写了报关表格。她的行李被搬到一起,其他人什么忙都帮不上,海关的人让她把大大小小的行李都打开时,她们也不想盯着看里面都有什么东西,可是就连波姬都偷偷看到了箱子里有大量的内衣、手绢、女式睡衣、女式浴袍、鞋子、手套等,都用雪白的包装纸包得好好的——更不用说礼服、帽子、丝巾、羊毛外套、丝绸外套等,也都被精心折叠起来,包在雪白的包装纸里。这一大堆服饰——不过莉比说她一件裘皮大衣都没有——让姑娘们印象深刻,她们尴尬地想到了哺乳时刻表、婴儿奶粉、洗衣房和尿布。她们不能把一整个上午都浪费在码头上。她们不耐烦地跺着脚(这里不能抽烟)等待着,这时才意识到那位已经完成海关手续的男爵夫人也在等。她似乎是和莱基一起的,而且姑娘们试着礼貌地跟她攀谈起欧洲的局势时,她的态度并不太友善。她透露说自己是一个德国人,嫁给了一个法国男爵,九月份战争爆发时她不得不离开法国。她也一直住在佛罗伦萨,跟莱基一样,但她并不认识莉比那位住在菲耶索莱的姨妈。她不时走到莱基身边跟她说几句,她们听到她用特别甜腻的声音叫她“亲爱的”。凯最先反应了过来。莱基变成了一个同性恋。这个女人就是她的“男人”。

她们慢慢明白了。这就是莱基在国外待了那么久的原因。国外的那些人对同性恋更宽容,而且莱基在森林湖的家人也不需要知道。那是一个糟糕的时刻。每个姑娘都意识到自己以及她们这群人是多余的。她们张开双臂前来迎接莱基是个令人害怕的错误,她们以为莱基属于她们,但显然莱基只属于那位男爵夫人。她们忍不住推断,她们两个一定会一起住进埃利泽酒店。男爵夫人还替莱基回答了凯冒失的提问,说莱基准备到芝加哥去看望一下家人。然后,她会在纽约郊外找个地方定居。“要找个非常安静的地方。”男爵夫人说。姑娘们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莱基想跟男爵夫人单独相处,不希望被邻居或者老朋友们打扰。或者,至少男爵夫人是这样想的。

姑娘们面面相觑。她们已经把一天的行程安排好了。波姬家的司机正在外面等着送莱基到酒店并且帮她安顿好。然后她们打算一起吃一顿优雅的午餐。之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给莱基展示自己的公寓、丈夫和孩子。除了凯,她没有什么可以展示给莱基看的,但正因如此,她才觉得自己是招待她的最好人选。现在,她们不知道是该完全放弃这些计划,还是带上男爵夫人一起按照原计划进行。她们不知道对两人的关系她们应该三缄其口还是公开谈论。莱基是怎么想的?她希望她们走开吗?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们做出到码头上给她意外惊喜这件事。她们本能地转向凯,她跟戏剧界的人打过交道,肯定能够告诉她们该怎么办。但是凯也对这种猝不及防的变化感到迷惑。她坦然的神情清楚地表露出失望、懊悔和犹豫不决的情绪。她们都觉得,一向威严并且具有优越感的莱基现在肯定会因为她们都不是同性恋而鄙视她们。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似乎又真的很高兴见到她们。

她们打量着正跟海关打交道的莱基,不禁默默自问,她变成同性恋多久了,是那位男爵夫人改变了她,还是她自己转了性。这也让她们怀疑,她是不是在大学里就有这种倾向,但是被压制下去了。这个可怕的顿悟让她们开始仔细端详她的着装,看看能否发现蛛丝马迹。她穿的是一套斯基亚帕雷利西装。凯也直接问过她了——她猜应该是斯基亚帕雷利。“埃莉诺的所有衣服都是斯基亚帕雷利做的。”男爵夫人说,她们看到她随意说出的那个亲昵的绰号让凯显得灰心丧气。莱基穿着一双很薄的丝袜,脚上是小牛皮的高跟鞋,上身穿了一件带荷叶边的绿色丝绸衬衫。实际上,她看上去比之前更有女人味。那位男爵夫人就很明显了,虽然她没有留着男孩一样的发型,也没有戴男式领带,却穿着一套粗重的花呢西装,军装风格的长丝袜,踩着古巴粗跟鞋。然而,男爵夫人是结过婚的,莱基却没有,这样一想,也挺奇怪的。

莱基把海关手续办妥之后,相当自然地解决了她们的难题。她同意让波姬的司机把她和男爵夫人送到酒店。至于午餐,她让男爵夫人到大都会博物馆的咖啡厅去吃,体会一下美国的气氛。“玛丽亚就像头熊,”她大笑着说,“她遇到陌生人会咆哮。”莱基自己和姑娘们一起吃了午餐,当晚她还邀请有空的姑娘们带着丈夫到酒店的猴子酒吧跟她和男爵夫人一起喝鸡尾酒。姑娘们发现了这个规律。如果有丈夫们出席,男爵夫人就会来,否则,莱基就单独行动。

一旦她们像知道不言自明的定理一样知道男爵夫人是“我朋友”这一事实,她们的紧张感也就消失了。之后几周,男爵夫人也渐渐放松下来。她非但没有因为她们不是同性恋而看不起她们,反而觉得这一点更合她的心意。只有离婚后独自住在瓦萨俱乐部的凯似乎还是会引起她的疑虑。她们惊讶地发现,莱基和玛丽亚都是坚定的反法西斯主义者。她们万万想不到莱基会变得这么有人性,甚至能够在政治上产生了同情心。不过,在很多方面她其实都比她们记忆中更有人情味了。另一个让人惊讶的地方是,她喜欢小孩。姑娘们觉得同性恋肯定会鄙视的一件事就是母性,但这一点恰恰是最吸引莱基的。她给波莉的宝宝买了一套意大利绣花围嘴,每次她到波莉的公寓时,都会把宝宝放在膝头,给她戴上一条围嘴,喂她喝奶。她送给普瑞斯的儿子斯蒂芬一个棱镜和一套古董玩具兵。她喜欢给他讲故事,还喜欢跟他一起画手指画。某个周末,她到普林斯顿去看望波姬的时候,还到马厩去跟波姬的双胞胎一起玩了捉迷藏。她喜欢剪纸,也喜欢用她那条巨大的棉麻手绢做成跳跳鼠。

她和玛丽亚都很务实。她俩对食物和服装裁剪颇有研究,而且很有兴趣为正在怀孕的波莉设计一款新型的孕妇服。玛丽亚学过护理,这在欧洲的贵族中似乎很常见,因为当年那些城堡的女主人必须负责给周边的农民看病开药,战争时期还要照顾伤员。而她们之中除了波莉没人知道怎么做衣服或者包扎绷带,这让玛丽亚大为震惊,仿佛她们是一群野蛮人。

说起来难以置信,但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有些姑娘发现自己说起“请莱基和玛丽亚来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像谈论一般夫妇那般平常。莱基和玛丽亚最终在格林尼治郊区买下一座大房子,波莉、吉姆、凯和海伦娜也都去住过。

然而,与此同时,她们还是一致感到,莱基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悲剧。她们尽量不去想象她和玛丽亚在床上会做些什么。只有凯声称能够想象她们平静地拥抱在一起的样子。她们喜欢玛丽亚这个人,如果她能有一条美人鱼一样的尾巴就好了!她们对莱基也有同样的感觉,莱基确实长得像一条美人鱼,绿色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自从海伦娜搬到纽约之后,波莉就和她成了闺密,两个人总是尽量不带任何感情地讨论莱基。她们无法摆脱掉那种微妙的感觉,即她们觉得莱基和玛丽亚的关系是扭曲的。其中一个迹象就是男爵夫人的嫉妒心。不论男女——只要是陌生人,玛丽亚都会非常嫉妒。她随身带着一把她前夫送给她的左轮手枪,还让莱基买了两头凶残的看门狗。现在还有安德鲁斯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那一对黄铜指套!你很容易就能想到玛丽亚对一个试图解救莱基的男人下毒手的样子。而“解救”这个词本身就能说明问题。从一方面来看,这两个女人是“莱基和玛丽亚”,是一对美满的伴侣,同“波莉和吉姆”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莱基像一个美丽的女囚,她被凶狠的女强盗囚禁在危险的城堡里,正在对前来解救她逃出魔法囚禁的骑士哀哭。不过,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看。假设是智慧而又神秘莫测的莱基把不太聪明的可怜的玛丽亚变成了她的囚徒或者奴隶呢?两个人的关系可以像沙漏那样颠来倒去,这也是让姑娘们万般困惑的地方。同样,她们也想不明白这对伴侣里面谁是男人,谁是女人。显然,穿着男式睡衣裤的玛丽亚是男人,穿着丝绸蕾丝睡裙和薄麻布花边睡袍,头发披散在后背上的莱基是女人,可这同样可以是伪装——像是化装舞会上的服饰。让波莉和海伦娜心烦的是眼见的都不一定为实,她们担心在表象背后,还有一些她们不会认同的东西存在。

哈拉尔德和莱基开着车飞速驶过皇后区大桥。哈拉尔德想先找个酒吧喝一杯,然后再去墓地,莱基同意了。“那场闹剧是谁安排的?”他扭头瞟了一眼莱基,问道。“你是说那场葬礼,”莱基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安排?”哈拉尔德没有回答。“遗体必须安葬,”莱基说,“或者进行火葬。你不能随便把它抛进焚化炉或者当作垃圾扔掉就完事了。”他沉思了片刻。“如果在处理遗体时遇到了什么麻烦,”他表示,“那就证明她的死有问题。刚才在教堂里,我有一种感觉,似乎大家都认为是我把她害成这样的。”莱基整理了一下脑后的发束。“她当然是自杀的。”哈拉尔德说道。“为什么?”莱基冷静地问。“纯粹是因为争强好胜,”他回答,“多年来我一直想自杀,自从我认识她之后。”莱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很久,他的面容相当憔悴。“她决定给我做个示范。她能比我做得更好。第一次就成功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你不相信我,是不是,你这个神秘莫测的幽灵。你是对的。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自杀过,一直都是装的。假装自杀是彼得森家族的特长。但我真的想死。我向你发誓。如果我们现在能把车开出路面就好了。”他说着向右猛打方向盘。“别这样。”莱基说。他把车转向正确的方向。“可是她,”他说,“她有勇气杀死自己并且伪装成一场意外。”“你什么意思?”“看飞机,剪影卡,让女仆看到她在窗边并且警告她。这些都是故意安排的,是一些拙劣的借口,为了让我们相信她是失足跌落的。”“这些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戴维森妈妈说的。我们在电话里好好聊了一下。”“但是她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哈拉尔德耸耸肩。“我想是因为她的父母吧,因为她那位年事已高的‘父亲’。又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这样招摇地承认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是一种耻辱。‘那样的话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莱基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她从未有过好感的男人,什么都没说。她的全部愿望就是能够平安地抵达墓地,不要让这个男人为了戏剧性地展示出他也有自杀的勇气而害得他们两人都没命。他车开得很好,她故意让他开车就是为了试试他的技术。她对他有某种好奇心,她想满足一下这份好奇,而且她也知道,他对自己同样好奇。

“吸烟室里的圣母,”他说,“挺逗的,我这么毒辣的眼睛,都一直没看出来你是同性恋。你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是一直都是?”“一直都是。”莱基说。他草率的提问让她脑海中的一个计划渐渐成形。“‘她们’那些人,”哈拉尔德说,“看到你最终露出真面目之后,一定也是相当‘惊惶’吧。真是要命啊,我还没脱离那些人之前就已经厌倦她们了!”“她们都很可爱。”莱基说。哈拉尔德扭过头,挑起一边的眉毛。“你刚才是说她们都很可爱吗?”“是的,”莱基说,“只有一个人除外。莉比是个坏女人。”“妇人之见。”哈拉尔德说。莱基微笑着。“我的朋友,那位艾蒂安男爵夫人,非常喜欢她们。她喜欢美国女人。”“我的天啊!”哈拉尔德说。“真的,”莱基说,“她说美国女人是第四种性别的人。”

哈拉尔德又瞟了她一眼。“‘一直都是。’你刚才说。也就是说,你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他眯起了眼睛,“我猜你是爱上‘她们’了。你爱她们七个,除了你自己。你爱她们这个群体,也爱她们每一个人。这就说得通了。我一直搞不懂,你这么有头脑的一个姑娘为什么要混在那个小团体里。”他点了点头,“所以你是爱上她们了。她们年轻的时候看起来确实很美,这个我可以保证。哎呀,所以你是在那座楼里有个后宫啊。凯总是说你对她们忽冷忽热的,一会儿跟这个热情,一会儿对那个冷漠——她们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们都为你神魂颠倒。”他模仿着她们七嘴八舌的声音。莱基笑了。“确实,我有偏爱。”

哈拉尔德把车停在一个酒吧门口。他们进去找了个卡座坐下,哈拉尔德点了杯双份威士忌,给莱基点了一份。“五分钟。”莱基说。“你不用担心,”他说,“灵车从这儿经过的时候我们能看见。”他一口喝掉一半威士忌。“你偏爱的是谁?”他说,“不,先别告诉我。让我猜一下。多蒂,波姬,凯,海伦娜。”“不是海伦娜,”莱基说,“我现在挺喜欢她的,但是大学期间我对她没兴趣。她那会儿像个相貌平平的小男孩。”“波莉?”哈拉尔德说。“我是个势利眼,”莱基说,“波莉靠奖学金读书,还要打工养活自己。而且她不修边幅。”她皱起了精心修剪的黑色眉毛,“那时候真幼稚。我都不想回忆。女生们都不讲理。”哈拉尔德把威士忌喝完了。“你那时爱凯吗?”莱基一只手托着下巴。“她大二的时候非常可爱。你那时还不认识她,参加‘雏菊花环’时的她。她自己就像是一朵野花,是我尤其钟爱的那种乡村的美感,非常入画。她像谁画中的人物呢?卡拉瓦乔?某个西班牙画家?画过吉卜赛人的画家,或者山里人。她的脖子很漂亮,瘦长挺直,还有那么结实的后背和纤细的腰身。”哈拉尔德又点了一杯威士忌。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脸皮厚,”他说,“我以伤害她为乐,从她那里得到某种回应会让我开心。伤害她之后,我又会对她充满柔情。然后她就非要让我做出让步,把柔情蜜意全都毁掉。她很注重语言表达,总是让我把歉意说出来。我也不知道,莱基,我从没爱过哪个女人。我倒是爱过一些男人——那些伟大的导演、政治领袖。小时候,我爱我父亲。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就像是和一个回音生活,而凯又是那种很吵的回音。她的声音真的让我抓狂。她毫无意义地不断重复她听到的话,主要是从我这儿听到的,我承认。”他笑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船长,养着一只鹦鹉。但至少她是个不绕弯子的人,肉体方面她非常直接。我得到她的时候,她还是处女之身,她从没想过跟其他男人如何。别人打她的主意她也不理睬。”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这说明了一定的问题。一个长期不忠的男人需要有一个忠贞的妻子,否则婚姻就不会长久。而且凯从来没发现我对她不忠。这一点我绝对可以保证,莱基。她偶尔会起疑,但我总是信誓旦旦地撒谎掩饰过去。”他又大笑起来,“可最后是她的嫉妒心摧毁了一切。简直不可理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让她有过嫉妒的对象。我在保护她。每一次我跟别的女人上床的时候,我都会确保不被凯发现。但这就意味着,我永远不可能跟那些女人撇清关系,不管我有多烦她们。比如那个婊子,诺琳,你在教堂看到她了吧。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勒索犯。她手里有我的把柄,我闲得无聊的时候跟她上过一次床。接着好几年我都得继续吊着她的胃口,这样她才不会翻脸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凯。真是太烦人了。结果凯还歇斯底里地指责我。我的天啊,我去见她也是为了凯好。”莱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带着轻蔑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哎呀,别那么古板,”他说,“你这样挺让我意外的。你和我能理解对方。如果你不是只爱女人,我或许还会爱上你,莱基。你或许能拯救我,我或许能拯救你。你没办法爱上男人,我没办法爱上女人。我们或许可以相爱——谁知道呢?我们是这群傻瓜和小人物中最优越的两个。至少我们是旗鼓相当的。我们在她的坟墓前决斗吧,好吗?”

这时,他们看到灵车从窗外经过。哈拉尔德在吧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们出门上了车。这次莱基开车。哈拉尔德的胡言乱语让她觉得恶心,她断定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她为自己对他感到好奇而羞耻。对一个人好奇就等于让你有了被他们污染的机会,但她还是决心耍他一次,为凯,为所有女人,更为他厚颜无耻地和自己套近乎的这种行为而复仇。她丝毫不可怜哈拉尔德。她把车并入送葬的车队中,等着他提问。“优越感,”他说,“当然,不只是悲剧的先决条件,它本身就是个悲剧,哈姆雷特式的悲剧。我们被迫降低身份去跟笨蛋们打交道,有时候这会让我们有种空虚的感觉,好像肤浅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哈姆雷特会爱上波洛涅斯的女儿吗?你和我会‘爱上’凯吗?当然她的身体还是值得爱的。”他冲着前面的灵车点了点头。“那我想我就知道了!”他快速扭头看了莱基一眼,“你对她的‘爱’,我猜,完全是柏拉图式的。”莱基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然而,”哈拉尔德说,“考虑到她的头脑,这也挺让人难以置信的。你肯定想要过她,是不是?她拒绝你了?所以你才‘放弃’她的吗?”“我厌倦她了,”莱基真诚地说,“我以前很容易厌倦别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哈拉尔德说。“我也没打算回答,”莱基说,“你的问题很无礼。”“你跟她睡过觉吗?”哈拉尔德蛮横地说。“你应该问凯啊,”她说,“她肯定会告诉你的。说到底她是个非常诚实的姑娘。玛丽亚觉得她非常美国。”“你太缺德了,”他说,“彻底的道德败坏。你太恶毒了。你是不是把她们所有人都带坏了?真是个壮观的场面!”莱基心满意足,她终于逼着这个可怕的人说了实话,他对“变态”表现出的憎恶一点都不让人意外。“你这个肮脏的同性恋骗子,”他说,“不敢光明正大地决斗,却在剑上下毒。”莱基并没有直接告诉他,下毒的人是他自己。她的良心一片澄明。她已经与自己订下契约,只说确凿事实,从不含沙射影。而且,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可怜的正常人凯如果成为她的猎物而不是他的,那么至少她不会犯下自杀这种罪孽,而这是他绝对不会去想的。实际上,如果真是这样,对凯来说也好得多,因为莱基至少会对她好。她希望如此。“你是个胆小鬼,”哈拉尔德说,“你玷污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姑娘。难怪这么多年你都躲在国外。你应该继续留在欧洲,那里已经是一片黑暗。你属于那里,你已经死了。除了得到一些百无一用的知识,你的头脑形同虚设。你是一个博物馆的寄生虫。你不属于美国!让我下去!”“你想下车吗?”莱基说。“是的,”哈拉尔德说,“你去埋葬她吧。你和‘她们’。”莱基把车停下。他下了车。她继续开着车,跟着灵车往前走。从后视镜里,她看到他穿过马路,站在路边伸出大拇指,想要搭便车。一辆辆汽车满载着从墓地回来的哀悼者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往纽约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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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