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的主题是技能教育。我想向大家阐释技能教育的核心本质及其与博雅教育 [22] 的关系。这类讨论或许能帮助我们明白一个成功的国家技能培训体系需要哪些运行条件。对数学老师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因为大多数的科技类课程都涵盖了数学。

在开始讨论之前,我们要为技能培训确立一个最为理想的目标,无论我们在不远的将来能实现的目标有多低。

人们通常羞于为自己树立理想。现代剧作家萧伯纳 [23] 在自己的作品里,借一名疯神父之口发表了一番对理想人类社会的看法:

在我梦想的国度中,国家即教会,教会即人民:三位一体,一体三位。那是联邦,工作即游戏,游戏即生活:三位一体,一体三位。那是教堂,祭司即信徒,信徒即被崇拜的神:三位一体,一体三位;那是神格,众神都拥有人性,人性都具备神性:三位一体,一体三位。简而言之,这便是一个疯子的梦想。

我在本章想要传达的思想便可以用这句话概括:“那是联邦,工作即游戏,游戏即生活。”这便是技能教育的理想目标。当我们着眼于现实,看着那数百万疲于奔命、心怀不满、冷眼看世界的劳动者和那些与他们相对的雇主,我们会觉得这个理想目标太过不切实际了。我并不想就现实情况进行分析,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目前的社会现状与这一理想还相差甚远。此外,我们都认为,如果一名雇主抱着“工作应该同游戏一样”的观念经营自己的产业,那么不到一周他就要破产了。

不论是在神话中,还是在现实中,人类都承受着同一个诅咒:不劳动,便无以为生。但人类凭借自己的理性与道德直觉从这句诅咒中悟出了前进的动力。早期的本笃会修士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因为他们认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与基督同在。

除去这些理论的外衣,我想表达的主要观点是,工作应该与人们的智力和道德观念相结合,如此,工作的过程才能变成一种享受,即便再苦再累,人们也毫无怨言。我们中的每个人都能以更为具体的方式阐述自己对这一抽象理念的理解。只要不在细节上偏离自己的主要观点,每个人都能在这一问题上随意发表自己的看法。但不论大家各自的观点如何,对辛苦工作的人类来说,将工作的过程变成一种享受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这种转变掌握在技能培训的老师们手里,和那些规范教师行为的人们手里。这些人将重塑这个国家,让人们能像过去的修士一样享受日常工作。

目前我们的国家急需大量的熟练工人、富有创造力的人才和具有创新思维的雇主。

要满足这一需求,我们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培养享受自己工作的工人、科技从业者以及雇主。从人类的天性来看,如果一名工人因为工作精疲力竭、倍感无聊,即便他拥有一双巧手,也无法大批量生产一流的产品。他会工作懒散、敷衍了事,还会变得擅于逃避审查。他会抵触新的生产方式,成天怨天尤人。脑子里都是不切实际的改革思想,完全不懂现实工作的职业环境。如果你身处乱世,希望增加社会动荡的概率,那就推广技能教育,同时无视本笃会修士们的理想吧。如此一来,社会就能得偿所愿了。

其次,富有创造力的人才,也需要有愉悦的脑力活动,以此来维持自己的创造力。“需求是发明之母”,这句话是毫无道理的,应该说“需求是无用伎俩之母”。现代发明的增加以科学为基础,而科学的发展,几乎完全来自为人们带来快乐的好奇心。

社会需要的第三种人是充满首创精神的雇主。成功的雇主是非常重要的人士,他们拥有大量财产以及涵盖世界各地的商业关系。当然,商业也会不断盛衰兴亡,但如果整个商业都饱受衰退之苦,我们的贸易就不可能繁荣。如果这些雇主只是将他们的生意视作获得其他人生机遇的工具,那他们就不会对时代的发展保持警觉。他们已经做得足够出色了,他们的企业保持当下的发展势头,足以让他们一生不愁。所以他们不会关心可能出现的新的生产技术。他们已经把精力放在别的方面。对金钱的渴求只会让人成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而非企业家。比起那些以资助医院为借口,而一直用令人厌恶的产业进行敛财的人,那些享受工作的生产者才是人性的希望所在。

最后,如果大部分雇主和工人都认为自己的工作只是无声无息赚取大众的金钱,那我们的工业就不可能和平发展。如果要让社会各方相互理解、携手合作,我们就必须让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和他们的工作对社会服务的影响,有一个更加广泛的认识。

因此,不论是对雇主而言,还是对工人而言,技术和科技教育要满足国家的实际需求,就必须体现自由精神,让人们对自己的工作原则和提供的服务,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在这样的教育中,几何与诗歌同车床实践一样重要。

柏拉图 [24] 对博雅教育的意义,就如同圣本笃 [25] 对技能教育的意义。我们不用对这两者的实际理念进行客观衡量,在此我只是用柏拉图和圣本笃来代表两种对立的观点。我们用柏拉图来代表他所启发的文化类型。

博雅教育本质上是针对人的思想和审美鉴赏力的教育,它所教授的是伟大的思想、有着丰富想象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它希望能培养出拥有领导才能的人。博雅教育是一种贵族式的教育,受教育者必须拥有足够的空闲时间去从容学习。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追求给欧洲文明带来不可磨灭的影响。这种理想促进了艺术的发展;培养了人们对各类事物的探索精神,而这种探索精神正是科学的源泉。这种理想还让人们在面对物质生活的压迫时,保持着心灵的尊严,这种尊严要求思想的自由。柏拉图与圣本笃不同,他不会想和自己的奴隶共事,但他确实称得上是人类的解放者之一。他的文化理念启发了开明的贵族,而正是这些贵族塑造了现今欧洲所享有的秩序井然的自由。数个世纪以来,从教皇尼古拉五世到耶稣会会士建立的学校,再到现代英国公学的校长们,这一教育理想不断获得神职人员的支持。

对特定的人群来说,博雅教育是非常优秀的教育,因为博雅教育契合了他们的智力类型和生活环境。但博雅教育的作用不止于此,人们还以它为唯一参照,来评判一切其他的教育是好是坏。

这类教育的本质是让学生广泛涉猎最优秀的文献,即便获得的知识是杂乱无章的。这类教育下产生的最理想的人才,是那些熟读人类文字精华的人。他要掌握几门主要的语言,了解国家的兴亡历史,体会人类情感的诗意流露,并熟读伟大的剧本与小说。他还必须熟悉主要的哲学流派,并且仔细研读那些风格鲜明的哲学家的著作。

如此一来,学生们显然要花上一生时间才能实现博雅教育的目标,在那之前,他们将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其他的事。卢奇安曾在他的作品中计算过,一个人如果想要施行某种伦理体系,便要先花上150年的时间分析该体系的可行性。

博雅教育的理想并不适合人类。博雅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们熟读从亚洲到欧洲、从欧洲再到美洲的所有人类文明的文学记录。我们只需要选择一小部分即可。而选出的这一部分必须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如果有人选择了色诺芬 [26] 而忽略了孔子,我会对他的做法表示怀疑,虽然我并没有从头到尾读过两人的原著。经过这番选择,博雅教育浩瀚的学习内容便缩减到了对特定文学作品和几门重要语言的学习。

但是,文学并不是人类灵魂的唯一表达途径。除了文学,人类还有其他的艺术形式以及科学学科。而且,教育不应该局限于对他人思想的被动接受。我们必须提高学生的创造力。不幸的是,创造力并非一种单一的能力,它包含了思维创新、实践创新和艺术想象力。这三类创造力又能细分为多个子部分。

学无止境,而单个人的生命又太过短暂,所学太过局限。从这一角度来看,古典学者、科学家和校长都是无知的人。

世上存在一种有趣的错觉:内容越不丰富的文化反而越完整。当然,如此一来唯一的好处是,人们可能更意识不到自己的无知。对柏拉图来说,没读过莎士比亚、牛顿或达尔文的作品显然是一种损失。博雅教育在近年来并未倒退,因为人们发现了其过于自负的目标,并有所改变。

我想说的是,没有哪种学习方式是完美无缺的,那些被我们忽略了的处于次级地位的学习元素更是如此。柏拉图式的教育要求人们不偏不倚地兼顾各类知识,这从心理学来说是错误的。我们必须遵循因果关系参与到事物的发展之中。如果教育试图将人们的智力活动或美学生活从这一原则中剥离,那将势必导致文明的衰亡。从本质上来说,文化是为实践而生的,其作用应该是使人们不用盲目、费力地工作。艺术的存在,使我们明白如何解放我们的感官,因为它能强化我们的感官世界。

如果一个人对科学抱有纯粹的兴趣,他就渴望对事物的联系有一个有序的认识。不过这一兴趣的目标是把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实践对理论的介入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即便是在抽象科学领域,这一点也经常被忽视。没有人仅仅是为了获取知识才从事科研的。他之所以获取知识,是因为想满足自己对探索的渴望。探索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知识,而获得知识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探索。艺术与科学能让人们在辛勤劳动的同时,也感受到既定目标达成的喜悦。这也是科学家和艺术家同样的快乐源泉。

技能教育与博雅教育之间其实是不存在对立的。脱离了博雅教育,技能教育就无法成功,反之亦然。换言之,所有的教育都要兼顾技能与文化修养。简而言之,教育应该让学生在知识层面和实践层面都有所擅长。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对双方来说都能产生促进作用。人的思想是无法在真空中取得最大成就的。人们只有迅速将创造的动力转化为实践,才能发挥其效用,这点对孩子来说尤为如此。学生学完几何与力学后,必须将其运用到车间工场的实践中,否则他们学到的也不过是无用的东西。

一个国家教育体系主要需具备三类课程,即文学课程、科学课程和技能课程。但每一类课程都应该涵盖另外两类课程的内容。我的意思是,不论是什么样的教育,都应该教给学生一些技能、科学知识和一般概念,此外,还要让学生学会审美。所有这些训练都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时间不足,即便是最具天赋的学生也不可能将所有课程都学透。学习必须有重点。最直接的审美训练,自然是那些需要艺术技巧的技能训练。但在文学教育与科学教育中,审美训练也非常重要。

文学课程的教学方式是语言学习,即学习我们最为习惯的传递思想的方法。从技能方面看,学生们应该掌握的是口语表达能力;从科学方面看,学生更要学习语言结构,分析语言与所传达的思想之间的关系。此外,如果能恰当运用语言,那么语言与感觉的微妙关联,书面语和口语所引发的感官感受,将培养学生敏锐的审美能力。最后,世界的智慧是储存在语言构成的杰作当中的,这也是进行语言学习的原因。

这一课程体系的优点在于兼顾所有的教学内容,其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相辅相成的。这样的课程体系一旦得到推广,必然会成为唯一完美的教育类型。其缺点则在于过度强调语言的重要性。确实,言语表达有太多重要意义,我们很难对其进行清醒的衡量。最近的几代人见证了文学和文学表达形式的倒退,它们在人们的思想生活中,不再具备以往那种独特的重要性。为了让人们真正成为大自然的服务者与管理者,我们要培养的就不只是人们的文学能力。

科学教育主要培养的是观察自然现象和研究、推断自然法则的能力。不过,与文学教育相同,科学教育也面临着时间不足的问题。自然现象纷繁复杂,每类自然现象都有与之相应的科学,每类科学都有其独特的观察方式和演绎种种法则的思维方式。总的来说,我们不可能在教育中将整个科学体系都教给学生。我们能做的,是传授两三门彼此相互关联的科学学科。因此才会有人批评科学教育中狭隘的专业化现象。这类批评显然是有理有据的,我们也应该反思如何在科学教育的局限内发挥最大的作用,避免过于专业化的问题出现。

要讨论这一问题,我们就要将视线转向技能教育。技能教育主要是培养学生将知识运用到生产之中的能力。这类训练强调的是动手能力、手眼协调能力以及对制作工程的判断和掌控能力。但要做好判断,我们就必须明白生产背后的自然过程。因此在技能培训中,科学知识是必不可少的。如果缩小科学知识的传播范围,科学教育要培养的是科学专家;如果扩大其范围,科学教育要将科学知识传授给大众和企业的领导者,这两类人同样重要。

技能教育不仅与科学教育在思维层面有所关联,而且艺术家或学徒对某项艺术技巧的学习也是一种技能教育。因此,审美能力的培养也与技能教育有关。

柏拉图式教育的缺点是,完全忽视了技能教育在理想人格的塑造方面的作用。这一忽视来自两个致命性的对立,即心灵与身体的对立,以及思想与实践的对立。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批评,我想先声明一点:我很清楚古希腊人对形体美和运动的重视。然而,他们却在奴隶制度的影响下,形成了一种扭曲的价值观。

在此,我想为大家指出一条教育界公理:如果你在教学中忘记了自己的学生是有血有肉的,那你的教学注定会失败。文艺复兴以后的柏拉图式教育便犯了这样的错误。但人的天性是无法被抹杀的。后来的英国教育意识到了这点,但其实行的体育是与课堂教学相分隔的,强调不伦不类的竞技和竞争。

思维活动和身体活动之间的联系虽然体现在各种身体感觉中,但其主要还是以眼、耳、口、手为重点。感觉与思维是相互协调的,大脑活动和物质创造活动之间也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在这类活动中,手的作用尤其重要。究竟是双手的活动引发了思维活动,还是思维活动指导着双手的活动,这是一个尚存争议的问题。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两者之间关系非常紧密,且是相互作用的。在百年之久的时间里,即便有些家族忽视了手与脑的深层联系,但总的来说这一联系是不会因此消失的。

由于忽视了动手能力,贵族阶层思维变得迟钝。他们只是通过运动来弥补这一问题。在运动中,他们将大脑活动控制在最低的程度。他们在手工制作方面也不够精细。对专业人士而言,持续的书写和口语表达是必要的,因为这么做能提高些许的思维能力。那些一味沉迷书本而不参加其他活动的书虫,并不能因敏锐的大脑而出类拔萃。他们更可能成为在思想上墨守成规的人。这是因为他们接受的广博的知识,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脑力所能承载的范围;另一个原因是,他们的大脑缺乏来自手头或口头创作活动的刺激。

要评估技能教育的重要性,我们就必须跳出将学习等同于书本学习的观念。一手知识才是思维活动最根本的基础。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书本学习传递的是二手信息,因此其重要性永远无法与实践相提并论。我们的目标是让生活中即时发生的事情转变成佐证普遍理论的案例。而学术界倾向于用零碎的二手信息来说明从另一些零碎的二手信息里提炼出的观点。学术界的二手属性正是其变得平庸的原因。学术界的氛围平静,这是因为没有受到来自事实的挑战。弗朗西斯·培根 [27] 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他碰巧提出了独特的归纳推理法,而在于他在抵制二手信息方面起到了领头的作用。

科学教育有一大独特的优点:它将理论建立在直接观察的基础之上。同样的,技能教育的优点是它顺应了我们将思想付诸实践,又用实践反馈思想的深层天性。

科学为我们带来的是逻辑思考。逻辑又分为两种:一是探索过程的逻辑;二是探索成果的逻辑。

探索过程的逻辑包括对各种可能性的衡量、对无关细节的摒弃、对一般规律的预测以及通过设计合适的实验来检验假说。这便是归纳逻辑。

探索成果的逻辑指的是推断在特定的情况下,按照假定的自然法则,会出现怎样的特殊现象。因此,当人们发现或者假定一条法则时,完全依赖于演绎逻辑。没有演绎逻辑,科学便完全是无用的,它不过是从特殊现象到一般规律的不结果实的游戏而已,除非我们能反过来再从一般规律到特殊现象,就如天使通过雅各梦中的天梯来回于天堂与人间一样。当牛顿凭直觉发现万有引力定律时,立即计算了地球对地面上一个苹果的引力以及地球对月球的引力。我们明白,没有演绎逻辑,就不可能有归纳逻辑。所以牛顿的计算——对通过归纳法证明他的伟大定律来说——是重要的一步。

数学其实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演绎推理,尤其是当其涉及数、量和空间的时候。

在科学教育的过程中,老师们应该给学生教授思维的艺术,即如何根据一手经验形成清晰的认识,如何凭直觉发现可行的一般真理,如何验证这些推测以及如何通过推理将一般真理运用到重要的特殊情况中。此外,对科学原理进行阐释的能力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样人们才能从混乱的信息中提炼出相关内容,然后将其清晰地陈述出来,并且强调其重点何在。

如果我们能按照思维的艺术,将科学——或者说一小部分科学学科——充分地传授给学生,我们就向解决科学界的专业化问题前进了一大步。碍于客观条件,我们不得不以一两门特定的科学分支为基础进行科学教育。最糟的后果是,老师们迫于考试的压力,倾向于将这些科学学科有限的研究成果灌输进学生的头脑。我们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种做法是否适合眼下的特殊情况。如果一个人只懂得自己领域的科学和这个领域所特有的知识,那他其实就没有真正了解这个领域。他的思维是贫瘠的,无法快速理解陌生的观念。因此,他将一无所获,也难以将知识付诸实践。

将一般原理运用到特殊案例中是非常困难的,这点对年纪更轻的学生来说,更是如此。教育的艺术从不简单。要战胜教育中遇到的困难,尤其是小学阶段的困难,我们要拿出自己最优秀的才能。这也是对人类灵魂的锻炼。

如果老师教授得法,数学将成为最有力的工具——帮助老师潜移默化地传授普遍观点。因为数学的核心就是不断剥离特殊的观点,留下更具普遍性的观点;筛去特殊的方法,留下普遍适用的方法。我们可以通过一个公式来解决某个特殊问题,但该公式也可以解决其他多门科学学科中的上百个问题。普遍适用的推理方式是最强大的推理方式,因为演绎推理能力是一种抽象的财富。

在数学教育方面我们也要多加小心。如果只是通过它来强迫学生牢记普遍真理,那就会毁了数学教育。普遍原理能帮助我们将个案联系在一起。毕竟真正重要的其实是具体的特殊案例。因此在应用数学时,你的计算结果越具体越好,使用的方法越普适性越好。推理的本质在于从特殊案例中提炼出一般原理,然后再将一般原理运用到特殊案例中。没有普适性原理,我们就无法进行推理;而不进行具体运用,推理也就毫无意义。

具体性是技能教育的优势所在。我希望大家能明白,不具备高度普适性的真理是不符合具体事实的。例如,“x+y=y+x”就比“2+2=4”更具普适性;但“2+2=4”本身是一个高度概括的、缺乏具体事实的命题。要获得具体的命题,我们必须对涉及具体事物的真理有一个直观的认识。例如,如果你对苹果有直接的认知或记忆,那么“这两个苹果加上那两个苹果一共有四个苹果”就是一个具体的命题。

要通过应用实现真理的价值,而不是任其成为空洞的公式,唯一的方法是进行技能教育。光有被动的观察是不够的。只有通过创造,我们才能获得对物质性能的清晰认识。要了解一件事物,就必须亲手将其制作出来,这是牢不可破的真理。通过将想法付诸实践,才能锻炼我们的能力,并让想法更加清晰。只有通过运用,发现某一想法的局限性,我们才能使该想法符合现实。

在小学教育中,我们一直践行着这一原理。我们教导幼儿通过简单的手工劳动——例如剪纸和整理——来熟悉各类图形与颜色。这虽然是一个好方法,但与我所说的方法并不是一件事。我们目前的教学方法是让学生先获得实践经验,然后再进行思考,获得新的想法。这是一种很不错的教育方式。但技能教育不应该局限于此,它应该让学生在思考的同时,进行创造性的实践,通过实践来实现自己的想法、协调动作与思维,并在实践的指导下通过思考进行推理,最终获得成功。技能教育要包括理论知识的学习,并让学生深谙理论的局限所在。

我们不应该将技能教育视为完美的柏拉图式教育的残缺替代品。我们选择技能教育,不是因为迫于现状,我们只能无奈地采用这种有缺陷的教育方式。我们必须明白,没有人能精通所有的知识,发挥自己所有的潜能。然而,要实现智力与性格的最佳平衡,我们还是有三条道路可走:文学教育之路、科学教育之路和技能教育之路。如果我们只是沿着其中一条道路前进,那必然会在智力与性格发展方面遭受极大的损失。但如果只是将这三种教育机械地混合在一起,我们就只能教给学生零零碎碎的、毫无联系的、得不到运用的信息。我们已经意识到,传统人文教育的一大优势就在于它将所有的教育内容都整合在一起。教育的难题在于如何从文学、科学和技能之中选择一个重点并将其保持下去,同时将其他两个方面的元素整合融入我们所选择的教育模式之中。

要确切地认识到技能教育的问题,我们就要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个年龄段:一个是13岁,即小学教育结束的年龄;另一个是17岁,即中学课程中技能教育结束的年龄。我知道工匠们经常会在初级职业学校再接受三年的教育。海军军官和领导层的人也会接受更长时间的教育。但我所说的教育大纲,应该能让学生在17岁就拥有对社会有用的技能。

对学生的动手能力的训练应该始于13岁。刚开始时,这类训练在所有课程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不断增加动手能力的训练,直到其占据相当大的份额。最重要的是,这类训练不应该太过专业化。适用于某一特定工作的车间技艺应该在商业车间中进行教学,而不应该成为学校教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名接受过良好培训的工人很快就能学会。在所有的教育模式中,失败的主要原因都是不知与时俱进。如果我们认为,技能教育就是逼迫孩子学会某一门高度专业化的手艺,那技能教育注定会失败。国家需要的是劳动者的流动性,不只是地域上的流动性,还包括在某种综合技能范围内的流动性,即从一种特殊工种流动到另一种特殊工种中。我知道这番话并没有多少依据,我并不是要人们在专门从事某一类工作的同时,间歇性地转换到另一类工作中去。那是工作组织者而非教育者应该考虑的问题。我只是想向大家说明,技能培训不应该局限于最终的专业化。不论是对工人、雇主,还是对国家,根据需求适应工作环境的能力才是有益的。

在考虑培养智力的课程体系时,我们必须遵循统筹学习的原则。总的来说,与训练动手能力最为密切相关的智力课程是某些科学学科的分支。我们要教授的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分支。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将科学学习限制在某个单一的思维模式之中。不过,只要不将学习内容分得过细,我们还是可以按照主要的科学学科,对技能教育进行以下分类:1.几何技术型;2.机械操作技术型;3.物理技术型;4.化学技术型;5.生物学技术型;6.商贸和社会服务能力型。

通过这一划分就知道,要培养能胜任大多数职业的工人,除了一些辅助的科学学科,还应在技能培训中强调哪些特定的科学学科的学习。例如,我们可以将木工手艺、五金工艺和许多艺术技能划分到几何技术之中。以此类推,农业技能可以划分到生物学技术当中。处理食物的烹饪技能则属于生物学、物理学和化学的交叉领域,不过我并不能确定这么划分对不对。

与商贸和社会服务相关的科学学科有代数,包括算数和统计;还有地理和历史。不过这一类型涵盖的科学知识非常广泛。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应该以科学学科为基础对技能教育进行划分。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找到能涵盖大多数职业的科学课程。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英国有很多理工学校和初级职业学校也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从技能教育中的科学元素到文学元素中,我们发现很多学科其实是跨越两个领域的,例如历史和地理。它们都是教育中非常重要的科目,当然,前提是我们教授的是正确的历史与地理知识。再比如,阐述一般原理和科学思维方式的书本,其内容也是跨越科学与文学领域的。这类书本一方面要介绍原理背后的历史背景;一方面要对其主要观点进行说明。它们在教育中的价值,取决于它们对学生思维的刺激程度。不应该一味地吹捧科学有多神奇,而应该从更为宏大的角度来传授知识。

不幸的是,文学教育总是会与语法学习挂钩。从历史上来看,这是因为当现代柏拉图式课程形成时,拉丁语与希腊语是人们接触伟大文学作品的唯一途径。但文学与语法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当亚历山大城的语法学家们出现之前,伟大的希腊文学时代就已经结束了。当今社会,古典学者其实是距离伯里克利 [28] 统治下的古希腊最为遥远的人群。

纯粹的文学知识是无用的。重要的不是那些知识,而是获取这些知识的方式。文学的存在是为了表达并丰富我们的想象世界和精神王国。因此,技能教育中的文学教育应该让学生享受文学。重要的不是他们学到了什么,而是他们是不是乐在其中。而在那些伟大的英国大学的直接要求下,学生们要参加关于莎士比亚戏剧的考试,这种做法让学生不再享受阅读,这是对灵魂的谋杀。

与知识相关的快乐有两种:一种是创造的快乐;另一种是放松的快乐。这两种快乐并不一定是毫无关联的。职业的改变能给人们带来极大的快乐,这种快乐便是两者的结合。文学鉴赏也是一种创造。书面文字的音韵美和结构美都只是一种刺激而已,它们能引发我们的创造。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能使我们的生活变得鲜活。但除了那些以文学创作为职业的人,文学课也可以是一种消遣方式。它能解放我们在工作时必须压抑的那部分自我。艺术也拥有相同的功能。

要获得放松的快乐很简单,只要停止工作即可。适当的放松对我们的健康是必要的。但我们都知道,一旦过度放松,就无法获得快乐,而是陷入无知无觉的睡眠之中。创造的快乐来自成就,这类快乐从一开始就需要人们做出努力。对高节奏的工作和原创性的工作来说,创造的快乐是不可或缺的。

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而不给工人休息的时间,这种经济政策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即便能获得暂时的经济成效,最终也将以整个国家为代价。因为如此一来,工人们将因为过度劳动而健康受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继续工作,国家便要承担起照顾他们的重任。同时,在工作中穿插纯粹的放松时间也同样不可取。除非得到严格的控制,否则这些休息时间反而会使得工人工作懈怠。正确的休息应该是改变人们的活动内容,满足人们天性的需求。游戏就是这样一种活动。它与工作无关,所以能让人感到放松,但一旦过度放松,反而会让人觉得空虚。

因此,我们应该通过文学与艺术来放松人们的身心,营造一个健康又井井有条的国家。文学与艺术对经济生产的贡献,仅次于睡眠或吃饭。现在我不是在讨论如何培养艺术家,而是讨论如何通过艺术保持人的健康。艺术之于健康,就像阳光之于万物一样。

并不是只有通过强迫学生学习才能让他们获得知识。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能轻松地帮助学生享受艺术。可以定期安排学生前往附近的剧院,欣赏由社会资助的适合他们观看的戏剧、音乐会和电影。图画可能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不过如果我们能以有趣的图画重现孩子们在书本上读到的场景或观点,他们或许也会喜欢图画。我们还应该鼓励学生进行艺术创作,尤其是朗读的艺术。约瑟夫·艾迪生 [29] 所写的关于罗杰·德·柯夫雷 [30] 的散文就非常适合朗读。

艺术与文学不仅会为我们的生命活力带来间接影响,还能直接拓宽我们的眼界。物质生活之外还有广阔的世界,有微妙的人际互动和感情的脉搏。要在如此广阔的世界中掌握控制权并找到方向,眼界是必不可少的。世界上各个民族的竞争归根究底不是在战场上取胜,而是在工厂中的取胜。胜利将属于那些训练有素、技能卓越的工人和能为工人提供良好的发展环境的民族。而艺术便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要素。

如果时间充足,我还想和大家讨论一些别的话题,例如在所有教育中都加入一门外语的学习。通过直接观察,我发现这一点对偏向艺术的孩子来说是可行的。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对国家教育原则的阐释也足够清晰了。

最后,我想再次强调本笃会修士。通过将知识、劳动和精神力量结合在一起,他们拯救了一个正在消逝的古代文明。我们认为实践对人有害,在实践中追求成功会让人摒弃远大的理想,这种想法是危险的。我相信,实践经验能直接证明这其实是一种谬论。在教育中,这一谬论体现为对技能培训的贬低。在黑暗年代里,我们先人通过组建本笃会这类伟大的团体来彰显自己的崇高理想,从而使自己得到救赎。如今,我们的任务是打破陈规,大胆地发挥我们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