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思维方法

没有人能够明确地告知别人应该怎样思维,正如没有人能够告知别人应该怎样呼吸或血液怎样循环一样。然而人们的思维方法,却大致可以表述出来。有些方法是比较好的,为什么好,理由是可以说明的。懂得好的思维方法与为什么好的理由的人,如果他想,便能够改变自己的思维方法,使它更有效能。本书所说的较好的思维方法,叫作“反省的思维”(reflective thinking),是对于问题反复而严正地,持续地思考的一种过程[(1)]。在未入主题之前,我们先略说别的有时也称为“思想”的心理过程,作为比较。

意识之流

在我们醒着,有时连睡着的时候,心里有些事情往来着。如果是在睡眠中,我们叫它是梦。当然我们也有昼梦——幻想(如同空中的海市蜃楼),一切心慵意懒中的思绪。这种不控制的心理过程,寻常也称为“思想”。孩子们有时试着要“不想”而不能。我们醒时的生活消磨于这种无端的心思、纷繁的意想、愉悦而无凭的希冀,倏忽而模糊的印象的时间,超过我们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就像俗语所说,肯“给你钱而要知道你在思想着什么”,他一定也得不到什么。萦绕于你的心中的,过后没有多少值得遗留的。

反省的思维是连贯的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就连愚蠢的人也能有思想了。我曾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没有很多智慧的人,想参选做一个委员,他对身边人说,“你们不要以为我的知识不够,而要知道我在这大部分的时间,总是思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所谓反省的思维,包含一串所想的事情,你可能认为这种思维和散漫的思想没有两样,可是它绝不止于“这样那样的事情”偶然的、不规则的连续,和散漫的思想是截然不同的。反省的思维,不止于观念的“连续”(sequence),而要求它连续的“结果”(consequence)——它是一个持续的,有步骤的过程。前一步决定后一步的结果,后一步参照前一步的成因;一步一步,相因而发生,相辅而成立。不是胡乱地倏往倏来。每一步,术语上称为思想的一个“名词”(term),每一个名词,遗留着在下一名词里可以利用的成分,这全部过程成为一个连续。各个单位,这样互相连贯,持续地向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前进。

不直接知觉事物的意象

寻常所谓“思想”的第二个意义,指非直接感知,不是见着、听着、触着、嗅着、尝着的事物。我们问一个讲着故事的人:“你看见那事情发生的吗?”他答:“没有,我只是想着的。”这就是意象的创造,而不是观察的实录。想象的情节,多少也以一条线索贯穿起来;这种“思想”是介于虚构的幻想与有意获得结论的思维之间的。儿童们娓娓讲谈的想象故事,内含的配合性的程度很有参差,有的是断断续续的,有的是有联络结构的。如果是有联络结构的,它们便会引起反省的思维,而这也就是思维能力的表现了。儿童的这种想象,发展在严正的思维之前,而为它的准备,可是在想象里,观念只是不直接感知事物的意象,而所谓思维,只是这些意象的连续罢了。

反省的思维是要获得结论的

反省的思维不止于以意象为娱乐,而有着一个“目的”(purpose)。在反省的思维中,意象的连续,必求达到一个目的,获取一个于意象以外可以证明的结论。当作一个故事说,“巨人国”是有趣的,但是反省的结论,要说出这种巨人存在于何时何处,便非于意象以外有事实的证明不可了。我们口头上所谓“要想得通”思维要能够使纠结得以贯通:它有所要达到的目的,而这目的就控制了观念连续的过程。

信念

寻常所谓“思想”的第三个意义,实际上便等于“信念”(belief)。说我想明天气候会冷,说我想匈牙利比南斯拉夫要大,等于说我相信如此云云。前人想大地是平的,等于说前人相信是这样。思想的这一意义比前述两个意义更狭窄了。信念指超于事物以外而对这事物的判断;它确定(肯定或否定)一个事实、一种原则或一项定律。信念的重要,不消多说。凡我们并无可靠的知识却有充分的自信而决定的事情,都是信念。凡我们自认已有可靠的知识而将来或许证明只是偏见或谬误的,也都是信念。

说思想等于信念,并不就是说那信念一定有根据。例如人们同样说,“我相信地球是圆的”,而其中有人当着别人提出问题的时候,并不能拿出他这样相信的证据来,他只是从别人那里拾来这样一个观念;他接受这个观念,也只因这个观念的流行,并不因为自己曾经思索过,也并不因为自己曾经自动地参与过这一信念的树立。

所以这种思想是无意识地发生,是不知道怎样得来的;从隐微的源头,从不知不觉的蹊径,潜入人们的心中,而成了人们思想结构的一部分。传说、教训、模仿这些靠着权威、私利或强烈的情绪都要负些责任。这种思想其实是成见,而不是从直接观察、搜集和检查证据等思维活动中所得来的结论。即使有正确的,它的正确性也只是偶然。

反省的思维能促起探究

这样,我们又回到反省的思维和寻常所谓思想的比较。前两种意义的思想,是有害于我们心智的,因为它们分散了我们对于现实的注意,也浪费我们的时间。可是沉溺得如果不过分,却也能带给我们单纯的娱乐和必要的消遣。不过无论怎样,它们不能称为真理,不能要求人们必须接受。它们只有情绪的约束,而没有理智的、事实的约束。至于第三个意义的信念,却是理智的、事实的判断,唯其如此,信念迟早会要求我们去考查它的根据。把一片白云想作一匹骆驼或一条鲸鱼,这是想象,这并不约束我们要采取骑那骆驼或取那鲸脂的结论。但是当哥伦布想着地球是圆的时候,这是信念,这就约束着他和他的朋友,去决定别的信念和行动,去试探印度的航线,去推想从大西洋一直西航的结果;正和前人相信地球是平的,而约束着他们相信环绕地球不可能是一样的。

地球是平的信念,当初不算没有一点证据,它是根据人们视觉限度内观察到的。但这点证据,没有继续考查,没有与别种证据核对,也没有对更新的证据进行搜寻,那就使这种信念由于人们的怠惰和习惯,缺乏继续探究的勇气。地球是圆的信念,却根据缜密的探究和扩大的观察,根据各种不同的臆说产生的不同结论的推测。这种思维过程,区别于第一种所谓思想,是它有观念的秩然的连贯;区别于第二种思想,是它有受着控制的目的;区别于第三种思想,是它出于个人主动的探究。

不肯轻易接受传统的信念,肯怀疑,肯探究,哥伦布有了他的新思想。悠久的习惯认为确定的信念,他偏要怀疑;多数的人们认为虚构的,他偏要信;他的思维这样迈进着,直到自己能够提出所疑所信的证据来。即使他的结论是谬误,那也与旧的信念不同了,因为它是由不同的思维方法得到的。反省的思维就是对于信念(或假定的知识),从它所依存的根据上以及它所指向的结论上,进行自主的、持续的、缜密的思考。前三种思想,虽然都可以引起反省的思维;但反省的思维一旦开始,则必有有意的努力,把信念筑在证据与合理性的坚牢的基础上。

二 思维的中心因素

观察不到的事物怎样暗示起来

然而各种思想间,也没有完全分明的界限。若使它们不是互相混合杂糅,那么,养成正确思维习惯的问题,倒也就简单了。我们以前为了说明上的方便,所举的实在是各种极端的例子。现在反过来,让我们引一个介于缜密思考与游离幻想之间的例子。一个人在热天到外面去,起初天气是晴明的,在路上他正想着别的事情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气温的降低。他想这莫非要下雨;抬头一望,乌云堆了上来,他就加快了脚步。在这个情境里,什么算是思想呢?走路的动作、气温的感觉和乌云的仰视,这些活动不算思想。可是将要下雨的可能是“暗示”(suggested)起来的。他觉得凉,而想着云;看见云,想到看不见的雨。这暗示起来的事物,就是观念,是思想了。如果他相信这暗示的可能,那就归于知识的范围而要求反省的思考了。

在若干限度内,这个情境和一个人看着云而想象起一个人的脸也无异。在这两种情境(一是信念,一是幻想)中,思维都是由知觉的事物(云),暗示着另一知觉不到的事物(雨或人脸)。可是其间也有绝不相同的一点:人们并不相信云是人脸,没有反省的思维;反之暴雨的袭来,却当作一个实际可能的危险。换句话说,人脸只是云的暗示,而暴雨却是它的意义。一种情境是我们见到一个事物,而偶然想起其他事物;而另外一种情境是我们把见到的事物和暗示的事物的关系、有什么可能、具有什么性质都思考过了。后者所见的事物成为暗示的事物的信念的基础,成为它的一种证据。

指示的作用

一事物“指示”(signifies)它事物,即使人以一事物为相信它事物的根据的这种作用,就是“指示的作用”,也是反省的思维的中心因素。学者只要想到“指示”这类名词所应用的情境,便知道思维的因素了。(如“代表”“预兆”“意含”等意义都是相似的。我们说一事物预兆它事物,是它事物的象征、线索或暗示。)反省的思维固然不等于“一事物指示它事物”这一点。但当我们探究这指示的可靠性,试证它的价值,而求得它的证据时,反省的思维便在进行了。

反省的思维包含有证据的信念

反省的思维这样包含事物,不是因为它的本身,而是因为它所暗示的部分,认为是一种信念的根据。“雨”有时是直接知觉的,而有时我们从树叶和草上的水滴,可以推想到曾经下过雨;从空气或气压表的变化,可以推想到将要下雨。“人”有时是直接看见的,而有时我们看不清,把其他事物作为符号或指示来推知其为什么人。

反省的思维的定义是:它是从现有事实暗示其他事实,而以其间的实在关系作为信念的根据的一种过程。一片白云,可以暗示一个鼬鼠或一条鲸鱼,但并不真是鼬鼠或鲸鱼;因为所见的和所暗示的并没有关系。一撮残灰不只暗示火,而且证明曾经有火;因为只有燃烧才能有灰烬,所见的可以作为所暗示的根据。

三 反省思维的各形态

进一层说,反省的思维和其他一般所谓思想不同,它包含:(1)引起思维的疑难,(2)解决疑难的探究。

疑难与探究的重要性

在前面举出的例子中,气温的突然降低是一个疑难,因为出于意外,它需要一个解释。叫它是一个“问题”或许有些勉强,可是我们如果把“问题”这一名词的意义放宽了,使它包括一切寻常琐碎的疑难,这就是一个真实的问题了。

抬起头来,睁着眼,看着天,这些是寻求事实以解决疑难的动作。初得的事实是纷乱的,但至少暗示了云;抬头注视的动作,就是要确定所暗示的对不对,叫这个动作是“探究”或“研究”似乎也有些勉强,可是我们如果把思维的意义推广些,使它包括一切寻常细微以致专门学术的思索,这就是一个探究了。因为这个动作的目的,在于觅取事实而得到一个有证据的结论。既然是有目的的动作,既然是为得到信念寻求根据的动作,当然要算是简单的探究了。

再举一个寻常而不这么细微的事例。一个在异地旅行的人,走到一个岔路口,踌躇着不知道哪一条对。这疑难怎样解决呢?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盲目地,武断地前进,听凭命运安排;一是先思索一下,找到可以认为对的一条路的根据。如出于后者而以思维来决定,则必须从记忆或观察再探究其他更多的事实。这位旅行的人必须回忆,必须仔细观察,才能找得到对的一条路的证据。他可以攀升树巅去瞭望,他可以这条那条都试走一走,探索一些线索。这时他所要的,是可以替代“路标”或“地图”那样的东西;他的反省的思维,目的在于这样事实的发现。

概括说来:思维起于岔路的疑难,起于两歧的取舍。如果行动是平顺而毫无困难,如果思维只是聊以自娱的幻想,那便没有反省的必要。只有遇到困难和阻碍,在将信将疑之时,我们才会停顿下来,细细思索。只有停顿在疑难之中,我们才会遐想高瞻,找出观察新事实的立场,从这立场决定各事实的关系。

思维受目的的支配

解决疑难的要求,是持续与引导思维全程的因素。如果没有要解答的问题,要克服的困境就会胡思乱想,就只有第一种的所谓思想。如果观念的连续,只受情绪的引导,只是它和幻想或故事的配不配合,那就只有第二种的所谓思想。但到了要解答问题,决定疑惑,则观念的流动必须向着一定的目的,循着一定的途径;每一个暗示或假设的结论,要以目的来判断,要问它和问题有没有关系。解决疑难的需要也支配着探究的性质。在异地旅行的人本来的目的在于赏玩最美的风景,在于觅取最速的归程,那么他探究的立场也会随之而异。问题的性质决定思维的目的,而目的支配着思维的过程。

四 总结

复述起来我们可以说,思维起于疑难。它不像“自然燃烧”,也不凭“抽象原理”而可以凌空发生。它必定要有引起它的情境。让儿童(或成人)去思维,他的经验中如果没有感觉的疑难,那是完全无效的。

有了疑难第二步便是解答方法的暗示——一种暂定计划的成立、一种解释理论的产生。现有事实不能供给问题的答案,只能暗示这答案。暗示的来源是什么呢?那就是过去的经验和所有相关的知识了。如果一个人遭遇过类似的情境,处理过类似的事实,那么暗示便容易发生。否则疑难将终于疑难,即使有问题,思维还是不会进行的。

然而有了疑难,又有了类似的经验,思维也未必就是反省。所引起的观念,不经过批判的检查,所确定的结论就没有充分的根据,倘若怠惰或轻率,不肯耐心寻思,而只以第一答案为解决者,仍旧是没有反省的思维。只有甘愿忍受犹豫和不安、不因探究烦苦的人,才会有反省的思维;而许多人就不喜欢这犹豫和苦闷,他们要直截痛快,因而养成了独断的习惯,并把迟疑严密当作思想低劣的表征。在这一点上,反省的思维和不良的思维习惯迥然不同,真正的思维,须愿意延长犹豫和迟疑以促起彻底的探究,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不轻易接受任何结论或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