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妈妈在巴伐利亚的英戈尔施塔特前碰上了阵亡的皇家将军梯利的葬礼。进行了一场关于战争英雄和战争还要持续多久的谈话。随军牧师感慨他的才能无处发挥,哑巴卡特琳得到了那双红靴子。这事发生在一六三二年。
[在一座商贩的帐篷里边,后边是卖酒的柜台。下着雨。远处传来鼓声和哀乐。
[随军牧师和联团文书玩着骰子戏。大胆妈妈和她的女儿正在盘货。
随军牧师 现在送葬的队伍开始出发了。
大胆妈妈 这位将军真可惜——二十二双短袜子——他竟然牺牲了,听说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那时草地上有雾,毛病就出在雾上。当时将军号召一个联团,叫他们英雄战斗,然后,他自己就骑着马回到后方去了,但他就在雾里弄错了方向,偏偏骑到了前方去,这样,他就在火线上吃到了一颗子弹——只有四盏防风灯了。(后边传来一声口哨,她走到卖酒的小柜台处)真不要脸,你们竟然逃避你们已经死掉的将军的葬礼!(倒酒)
文书 本来不应该在葬礼举行之前发钱啊。现在他们就不去参加葬礼都来喝酒了。
随军牧师 (向文书)您用不着去参加葬礼的吧?
文书 因为下雨,我就溜了。
大胆妈妈 对您讲来是不一样的,要是参加葬礼,那就会把您的制服给淋坏了。听说他们当然很想在葬礼中为他敲钟,可是发现教堂在他的命令之下已经毁了。这样,这位可怜的将军在下葬的时候,就听不到钟声了。为了补救不足,他们准备鸣炮三响,这真有点不够隆重(1)——十七条皮带。
柜台后叫声 掌柜的!来烧酒!
大胆妈妈 先付钱!不,你们不能穿着脏靴子跑进我的帐篷里来!不管下不下雨,你们只能在外边喝。(向文书)我只让军官进来。我听说将军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有些心事。二联团曾经发生过骚乱,因为他没有发足饷,他对他们说,这是一场有关信仰的战争,他们应该为他战斗,不求报酬。
[丧礼进行曲。大家往后看。
随军牧师 现在在这高贵的尸体前要用分列式行进了。
大胆妈妈 这样一位将军或皇帝叫我很难过,也许他想过,他的功绩将来人们还会谈论它,也许他们还会给他造一个全身的纪念像,比方说,他要征服世界,这对一个将军讲是一个伟大的目标,除此以外,他就不知道别的什么了。一句话,他辛辛苦苦,到头来反毁在老百姓的手里,这些百姓除了想喝杯酒,几个人聚聚以外,就没有更高的要求了。最好的计划本来应该由他们来实行的,却给他们的小打算所毁了,因为皇帝自己什么也不会干,他们还不都是靠着士兵和百姓支持的,没有一个皇帝不是这样的,我说得对吗?
随军牧师 (笑)大胆妈妈,说得有理,不过关于士兵的话我不能同意。他们总是尽力而为的。譬如说,在外边淋着雨喝酒的那些士兵吧,我敢带着他们整百年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战争,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一次同时进行两个战争,就算我并不是一个有学问的将军。
大胆妈妈 那您不认为战争会结束吗?
随军牧师 因为将军死了的关系吗?您别幼稚了。像这样的将军到处有的是,英雄不会没有的。
大胆妈妈 您呀,我问您这个不是为了故意逗您,那是因为我在考虑是不是要进货,现在正好有便宜的,可是战争要是结束,那我就只好把它们扔掉。
随军牧师 我知道您是在谈正经的。其实,总是有那么一些人,跑来跑去,叫喊着“总有一天战争会停止的”。我说呀,“战争总有一天会停止的”这句话是不能说的。有时当然要歇歇,让战争喘一会儿气。是的,甚至有时战争也会遭到所谓意外事故。这是没有人能打包票的,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谁能说有一种十全十美、无可指摘的战争呢!这样的战争大概从来也不曾有过。但是战争也可能会突然停下来,由于碰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故,没有人能够想到所有的事情。也许由于一时不小心,就产生了一个糟糕的局面。以后呢——人们又会把战争从灰堆里拉出来的。可是皇帝,国王或是教皇呢——他们会帮着把它从这种尴尬的局面里救出来的。所以根本用不着怕有什么灾祸产生,战争完全可以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一个士兵 (在柜台前唱)
来烧酒,老板,你快呀,放聪明点!
骑士的光阴是宝贵的。
他得为他的皇帝去战斗。
来双份,今天是节日!
大胆妈妈 要是我相信了您的话……
随军牧师 您自己去想吧!什么东西能阻挡战争呢?
士兵 (在后边唱)
你的胸脯,女人,你快呀,放聪明点!
骑士的光阴是宝贵的。
他得驰马去梅仑。
文书 (突然)和平会有什么结果呢?我是从波希米亚来的,很想找个机会回家去看看。
随军牧师 原来如此,您有这样的打算吗?对,和平!要是没有皮肤,毛发长在什么地方呢?
士兵 (在后边唱)
打出王牌来,伙计呀,放聪明点!
骑士的光阴是宝贵的。
只要他们招募,我就必须去。
你的祷告,牧师,你快呀,放聪明点!
骑士的光阴是宝贵的。
他得为皇帝去死。
文书 人们可不能没有和平就长此生活下去。
随军牧师 我说呀,在战争里也有和平,它有和平的一面。战争本来就是要满足一切需要的,其中也包括了和平的需要,这样的需要是会被人照顾的,否则战争就会挺不了多久。在战争中你也可以大小便,就像在和平时期一样。在两场厮杀的中间,你可以喝杯啤酒,甚至在行军的时候,你也可以靠在胳臂上打个瞌睡,这在路旁的沟里是完全有可能的。固然在冲锋的时候你就不能玩纸牌了,其实这在和平时期你在田里耕地的时候又何尝可能呢?但是打了胜仗以后,不是又可能了吗?你的腿也许会被打断,那时你先是哇啦一声大叫,就像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过后你就又安静下来,而且别人还会给你酒喝,到最后,你又可以跳来跳去了,在这点上战争并不比以前坏多少。有什么会阻止你,在屠杀中间抽个空儿,躲在谷仓后面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进行繁殖的工作呢?时间长了,没有人能禁止你这样做的。这样,战争也就有了你的子子孙孙,能够用他们使自己继续进行下去。不,战争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的,怎么会找不到呢?为什么它应该停下来呢?
[卡特琳放下了工作,呆呆地看着随军牧师。
大胆妈妈 那我就去进货了。我信赖您。
[卡特琳突然扔下一篮瓶子在地上,跑了出去。
大胆妈妈 卡特琳!(笑)耶稣呀,她正在等着和平。我答应过她,要是和平的话,她就可以找个男人。(追卡特琳)
文书 (站起来)我赢了,因为您讲了话。您付钱吧。
大胆妈妈 (偕同卡特琳进来)脑子清楚点吧,战争还要继续一小段时期,这样,我们也可以多嫌一点儿钱,然后再和平不就更好吗?你到城里去一趟,不用十分钟就到,你去“金狮子”(2)那里把贵重的东西拿来,其他的东西我们以后用车子去装,一切都已经商量好了,这位联团文书先生陪你去。大多数人都参加将军的葬礼去了,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好好去吧,不要给别人拿走东西,你想想你的嫁妆吧!
[卡特琳拿了条亚麻布的头巾和文书一起走下。
随军牧师 您能让她跟这个文书一起走吗?
大胆妈妈 她长得并不漂亮,不会有人玷污她的。
随军牧师 您能排除一切困难,做您的生意,真叫我常常感到钦佩。我懂得别人为什么要叫您大胆妈妈了。
大胆妈妈 穷人需要的是胆量。因为他们什么都丧失了。处在他们的情况下,早上起床这件事情,就需要有胆量。他们耕一块地,特别是在战争时期,那就需要胆量。他们把小孩生到世界上来,这件事情说明了他们要有着非常大的胆量,因为他们是没有前途的。他们必须彼此搞刽子手的勾当,互相残杀,他们看一看彼此的脸也需要有相当的胆量。此外,他们能容忍皇帝和教皇,这证明他们有一种可怕的胆量,因为这种容忍要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烟斗,抽起烟来)劳驾,您劈一下柴吧!
随军牧师 (勉强地把外套脱下,准备劈柴)我本来是个管理灵魂的牧师,可不是劈柴的。
大胆妈妈 我可没有灵魂。相反的,我需要柴烧。
随军牧师 这是只什么样的小烟斗呀?
大胆妈妈 一只普通的烟斗。
随军牧师 不对,不是一只“普通”的,倒是一只相当特殊的。
大胆妈妈 是吗?
随军牧师 这是那个渥克森斯契拿联团厨师的小烟斗。
大胆妈妈 要是您知道,干吗还要这样假装正经地问我?
随军牧师 因为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有意在抽它。也可能,您不过从您的杂乱东西里偶然摸着了它,于是就心不在焉地拿它抽起烟来了。
大胆妈妈 为什么这样就不应该呢?
随军牧师 因为不这样,您就是有意在抽它。
大胆妈妈 要是有意,又怎么呢?
随军牧师 大胆妈妈,我要警告您,这是我的责任。您不会再见到这位先生了,不过,这并不可惜,倒是您的福气。他给我的印象使我不能信任他。
大胆妈妈 是吗?他是个很可爱的人。
随军牧师 原来如此!您竟然把他看做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可不。我对他没有一点恶意,不过我可不能说他是个可爱的人。我宁可把他叫做唐向(3),一个特别狡猾的唐向。要是您不相信我,您可以看看这只烟斗。您得承认,这只烟斗处处可以说明他的性格。
大胆妈妈 我看不出什么。它用得很旧了。
随军牧师 咬碎了一半。这家伙真有力气。要是您还没有失去判断力,您就可以看出这只烟斗的主人是个粗暴无礼的家伙。
大胆妈妈 您不要把我的木桩给劈穿了。
随军牧师 我早跟您说过,我不是一个地道的劈柴夫。我学的是管理灵魂的玩意儿。这里我的天才和能力被错用在体力劳动上了。上帝赐给我的天才压根儿就不能发挥出来。真是罪过。您没有听过我的讲道。我只要做一次短短的演说,整个联团就能落到那种把敌人看成是一群羔羊的气氛里去。他们只要一想到最后胜利,就会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像抛掉一条用旧了的臭脚布那样。上帝赐给我演说的才能。我可以讲得您失掉了听觉和视觉。
大胆妈妈 我可一点也不想失掉听觉和视觉。干吗要呢?
随军牧师 大胆妈妈,我常常这样想,在您冷静清醒的言语中不仅隐藏着一种温暖的天性,另外,您同样也是个人,而且也需要别人温暖的。
大胆妈妈 我们有了够烧的劈柴,帐篷就会大大温暖起来了。
随军牧师 您把话岔开了。说正经的,大胆妈妈,我想战争的旋风既然把我们这样奇妙地卷在一起,有时我问自己,能不能把我们的关系弄得更紧密些呢。
大胆妈妈 我想我们的关系已经够紧密了。我做饭给您吃,可您呢,给我做工作,譬如说,劈柴吧。
随军牧师 (走向大胆妈妈)您知道,我所说的“紧密”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吃饭和劈柴之间的关系,不是指的这些低级的需要。您说真心话吧,不要这样硬心肠。
大胆妈妈 不要拿着斧头跑到我身边来。我觉得这样的关系可太“紧密”了。
随军牧师 您不要开玩笑吧。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我说的话都是经过考虑的。
大胆妈妈 牧师,您是个明达人。我觉得您为人和气,我不愿意来责骂您。我唯一想到的是我和我的孩子们带着车子把生意做好。这辆车子我不光看做是我的,再说我现在也无心想自己私人的事情。恰好现在逢到将军阵亡,大家都在谈着和平,我冒着险买进了货物。要是我破产了,您到什么地方去呢?您瞧,您不知道。您还是给我们劈劈柴吧,这样,晚上我们就可以生个火暖和暖和,在这种时代能够这样已经不错了。这是怎么回事?(站起来)
[卡特琳喘息着进来,额和眼上受了伤。她拖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包裹、革制品、一面鼓等等。
大胆妈妈 怎么回事——你挨打了吗?在回来的路上吗?她在往回走的路上挨了打!大概是那个在这儿喝醉的骑兵!我真不该叫你去的。不要管这些东西了!还好,不过是皮肉受伤。我给你包扎,一个礼拜就会收口的,他们真是比畜牲还要坏。(包伤口)
随军牧师 我并不责备他们。在家里他们没有做过坏事。有罪的是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他们把人类的是非搞颠倒了。
大胆妈妈 文书不曾陪你回来?这大概因为你是个老实人,所以他们就对你为所欲为了。伤口不深,不会留下疤痕的。行了,现在包扎好了。不要做声,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我偷偷地给你藏起来的(从一只袋里搜索出泼蒂爱的红靴子),你瞧,这是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它吗!现在给你。赶紧穿起来吧,别叫我后悔。不会留下疤来的,即使有疤我也并不在乎。那些专门讨男人欢喜的人命是最苦的了。她们为男人玩弄,直到她们死掉。要得男人的欢心,她才能继续活下去。我曾经看见过不少漂亮的面孔,可是过不久,变得叫狼都感到害怕。她们甚至到林荫路的树后边去,也不得不战战兢兢,她们的生活真可怕。这就像那些长得笔直挺秀的树木,它们常常会被砍去当屋梁用,那些长得曲曲扭扭的树反而可以安安稳稳地欢度年华。所以留了个伤疤还真是福气呢。这双靴子还相当好,我把它们上了鞋油藏起来的。
[卡特琳把靴子放在那里,爬上车里边去。
随军牧师 但愿她不会毁坏了相貌。
大胆妈妈 疤是会留下一个来的。和平,她就永久不必再等待了。
随军牧师 她倒没有让货物给抢掉。
大胆妈妈 也许我不应该这样严厉地教训她。要是我知道,她头脑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好了!一次她曾经整夜没有回来,许多年来就发生过这么一次。之后,她的举止像从前一样,就是工作比以前做得更勤了。我不知道,她究竟碰到了些什么事情。我有一个时期简直把头都要想炸了。(拿起卡特琳带来的货物,气愤地整理它们)这就是战争!它真是给人一笔好收入!
[传来炮声。
随军牧师 现在他们在举行将军的葬礼了。这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
大胆妈妈 对我来说,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是我女儿的眼睛上边挨了他们的打。现在她算是毁了一半,再也嫁不了人了,可是她偏偏又是这么一个喜欢小孩的人,她成为哑巴也是因为战争的关系,一个士兵在她小的时候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施伐兹卡司我再也看不到了,哀里夫在哪儿呢?只有上帝知道。这战争真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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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按基督教习惯,人死下葬,教堂应鸣钟,相信灵魂在悠悠钟声中升向天堂。
(2) 商店名。
(3) 按西班牙文发音为唐璜(Don Juan),随军牧师不会按西班牙文发音,故读成此音。唐璜是传说中专门追逐女人的浮华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