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今晚演讲的主题是隐喻,那么我也就列举一个隐喻作为今晚的开场白好了。我首先要引用一个来自远东地区的隐喻,这个隐喻大概是从中国来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国人把这个世界叫做“十方世界”(the ten thousand things),也有人叫做“十方人间”(the ten thousand beings)——这完全取决于翻译者的品位与想象。
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接受仅仅把整个世界预估为一万大小的保守估计。当然这个世界绝对有一万只以上的蚂蚁,一万个以上的人类,一万个以上的希望、恐惧与梦魇。不过只要我们接受一万这个数目,如果我们都能了解所有的隐喻都是建立在两个不同事物的联结之上,如此一来,只要我们有时间的话,我们几乎就可以创造出许许多多数也数不尽的隐喻。我已经忘记我学过的代数了,不过我知道这个总数应该是一万乘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再乘上九千九百九十八,再以此类推乘下去。这些可能的组合当然不是真的无穷无尽,不过这些组合变化却能激发出我们的想象。所以我们可能会先这么想:究竟为什么全世界的诗人,还有历代以来的诗人,都只会运用这些雷同并且制式的隐喻呢?不是还有许多可能的排列组合可以运用吗?
阿根廷诗人卢贡内斯(1)大概在一九〇九年写道,他认为诗人总是只会引用那些一成不变的隐喻,而他自己就想尝试一下,发明几个跟月亮有关的隐喻。事实上,他也真的想出了好几百个跟月亮有关的隐喻。他也曾在一本名为《感伤的月历》(2)诗集的序言里说过,每一个字都是死去的隐喻。当然啦,就连这句陈述本身也是个隐喻。我们也都知道,有些隐喻死气沉沉,不过有的就活力十足了。我们如果查阅一本好的词源词典的话(我想到了一位默默无闻的老朋友,史基德博士(3)),查阅任何一个词,都一定会找到一个在某个地方就已经卡死的隐喻。
比方说——在《贝奥武甫》开头的第一句你就可以找到这一个字——preat,这个词原本的意思是“愤怒的群众”(an angry mob),不过我们现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采用它后来演变出来的意思,而不是最初的意思。接着我们会看到“国王”(king)这个词。“国王”这个词最原始的词根是cyning,意思是“为同胞、为百姓挺身而出的人”。所以,从词源上来说,“国王”(king)、“亲戚”(kinsman),以及“男士”(gentleman)这几个词都是同样的词。不过,如果我说“国王就在他的账房里数着他的钱”,我们不会把这个地方的“国王”当成是个隐喻。事实上,如果我们深入地抽象思考的话,还必须得抛弃文字也都是隐喻的观念。比如说我们就得忘记“考虑”(consider)这个词有天文学方面的暗示——“考虑”原本的意思是“与星星同在”或是“绘制占星图”。
我应该这么说,隐喻重要的是产生的效果,也就是要让读者或是听众把隐喻当隐喻看的效果。我必须要稍微限定一下我今天的演讲范围,我要讲的是那些被读者当成隐喻看待的隐喻。而不是“国王”、“威胁”那些词源上的隐喻——因为如果我们继续钻研这些词的词源的话,这一追究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首先,我要先举几个惯用的比喻模式。我选用“模式”(pattern)这个词的用意,是因为我即将采用的隐喻跟大家想象中的一定很不一样,不过对于会用逻辑思考的人来说,却几乎是换汤不换药。所以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些隐喻其实也是半斤八两吧!就让我谈谈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隐喻吧。我们先谈谈一个老套的隐喻,这大概也是最为悠久的隐喻,那就是把眼睛比喻成星星,或者是反过来把星星比拟成眼睛的隐喻。我所想到的一个最早引用这个隐喻的来源是希腊作品选(4),我想这个比喻应该是柏拉图所写的。我不懂希腊文,不过这句话大概是这么说的:“我希望化为夜晚,这样我才能用数千只眼睛看着你入睡。”当然,我们在这一句话里感受到了温柔的爱意;感受到希望由许多个角度同时注视挚爱的人的希望。我们感受到了文字背后的温柔。
我们再来列举另外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就没那么有名了:“天上的星星正往下看。”不过如果我们仔细推敲思考的话,我们所得到的隐喻其实还是同样的一个。不过这两个隐喻留给我们的印象就很不一样了。“天上的星星正往下看”这句话并不会让我们感受到温柔;相反的,这个比喻留给我们的印象是男人一代接着一代辛勤地劳作,以及满天星空傲慢冷漠的注视。
让我再举另一个不同的例子吧——这是一节最能振奋我的诗。这几行诗取自切斯特顿所写的一首名为《第二个童年》(A Second Childhood)的诗:
我不会活到老得看不见壮阔夜色升空,
天边有一片比世界还大的云
还有一个由眼睛组成的怪兽。(5)
我说的不是长满眼睛的怪兽(读过《圣经·启示录》的人都知道这种怪兽)——这里的怪兽更恐怖——是一种由眼睛组成的怪兽,眼睛就好像是组成这些怪兽的生理组织。
我们已经看过三种如出一辙的意象。不过我要强调的重点是——这是我这次演讲的两大重点之一——虽然这些比喻都很雷同,不过在我的第一个例子里,这位希腊诗人说“我希望化为夜晚”,诗人要我们感受的是他的温柔还有他的焦虑;在第二个例子中,我们感觉到我们看到一种对人类超凡的冷淡;在第三个例子里,稀松平常的夜晚也可能会变成梦魇。
让我们再列举另外一个不同的典型吧:我们来讨论时光流逝的观念吧——就是把时光的流逝比喻成河流这样的观念。第一个例子取自丁尼生(6)大概在十三四岁时写的诗。他后来毁掉了这首诗;不过很幸运地,其中的一行诗还是流传了下来。我想你们大概可以在安德鲁·朗(7)所写的丁尼生传记中找到这段典故。这行诗是这么说的:“时光在深夜中流逝。”(Time flowing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我觉得丁尼生在时间点的选择上非常的聪明。世界万物都在夜色中沉静了下来,人们也都还睡梦方酣,不过时间却依然无声无息地流逝。这是一个例子。
有一本小说叫做《流水年华》(Of Time and the River)(8),我想各位大概也已经想到这本书了。单单把这两个词摆在一起就可以点出当中的隐喻:时光与流水,两者都是会流逝的。接下来我要举的例子是一位希腊哲学家的名言:“没有人能够把脚放进同样的水中两次。”(9)我们开始在这句话里感受到恐惧,因为我们一开始会先想到源源不断的河流,而且也想到了每一滴河水都不一样。然后我们会想到,我们就是那河流,我们就像那河流一般地一去不回头。
我们来看看曼里克(10)的这几行诗:
我们的生命宛如那流水
流入那大海
了然无生气。(11)
这几句诗翻成英文并不令人惊艳;我很希望我能记得住朗费罗(12)是怎样把这个概念在他翻译《曼里克诗歌》(13)时运用出来(我们大概还要另外办一场演讲才能够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不过,在这个公式化的隐喻背后,我们当然还是感受到了文字庄严肃穆的音韵:
生命如流水,自由奔放
潜入那深不可测、无边无际的海洋,
这是座寂静的坟哪!
所有人间的浮华虚荣都在这里
澎湃汹涌,也都将被吞没,消弭
在这黑暗的波涛中。
不过在这几个例子当中,这个隐喻几乎还是一模一样的。
现在我们还要讨论一些老掉牙的东西,一些大概会让你发笑的东西:这就是把女人比喻成花朵,以及把花朵比喻成女人的暗喻。当然,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许多这样的例子。不过我这里想要援引的是一部未完成的大师作品(各位对这部作品或许就不大熟悉了),这首诗就是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14)所写的《赫米斯顿的韦尔》(Weir of Hermiston)。斯蒂文森提到他的故事主角到了一所位于苏格兰的教堂,他在那里邂逅了一位女孩——我们都预料到这位女孩一定是一位可爱的女孩。我们大概也都猜到了这个男孩就要爱上这位女孩了。他注视着她,然后心中想,在这美丽的外表下会不会也有一颗不朽的心灵呢,或者这个女孩只不过是貌如花娇的畜生罢了。当然,“畜生”(animal)这样一个粗鲁的字眼会被“貌如花娇”(the color of flowers)这样的形容词所破解。我不觉得我们还需要列举其他同样类型的比喻来作说明,这样的例子在所有的时代,在所有的语言,以及在所有的文学作品里头都可以找得到。
现在就让我们再来讨论另外一个经典的比喻类型:这就是人生如梦这样的隐喻模式——也就是常在我们心中涌现的人生宛如一场梦的感受。我们最常碰到的例子就是:“我们的本质也如梦一般。”(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15)虽然我这样说好像是在亵渎莎士比亚——我太热爱莎士比亚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不过我却觉得如果我们再仔细瞧瞧这个地方,在人生如梦或是人生有梦的这种说法,或者像是“我们的本质也如梦一般”等等诸如此类声势惊人的说法当中,似乎有一点小小的矛盾(不过我却也不认为我们需要这么深入地检视这个句子;我还应该感谢莎士比亚在这个句子以及其他作品当中展现的天赋呢)。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是在做梦的话,或是如果我们只不过是成天做着白日梦,我很怀疑我们还会不会作出如此声势惊人的陈述了。莎士比亚的这一句名言其实不该属于诗的范畴,而应该属于哲学或是形而上学了——即使从上下文来看,这句话也足以提升到诗歌的层次了。
另外一个同样模式的比喻来自一位伟大的德国诗人——这是一位才气不及莎士比亚的小诗人。(不过,我觉得大概除了两三个大师之外,所有的诗人在莎士比亚面前也都只能算是小诗人而已。)这是由瓦尔特·冯·德·福格威德所写的一句名言。我很怀疑我中学时学的德文还剩下多少,各位请见谅,我想这句话应该是这么说的吧:“我是梦到了我的人生,抑或这就已经是真实的人生了吧?”(16)我认为这句话是比较接近诗人真正要说的话,因为在这样惊人的名言背后,我们还是有个疑问的。诗人不断地在思考。这样的经验都曾发生在我们身上,只不过我们没有像福格威德这样子把话说出来而已。他在扪心自问:“我是梦到了我的人生,还是这就已经是真实的人生了吧?”我认为,这样的迟疑更增添了这句话当中梦幻般的人生特质。
我不记得在上次的演讲中我是不是引用过中国哲学家庄子的名言(因为这是一句我经常引用的名言,我一辈子都在引用这一句话)。庄子梦到了他幻化成蝴蝶,不过在他醒过来之后,反而搞不清楚是他做了一个自己变成蝴蝶的梦,还是他梦到自己是一只幻化成人的蝴蝶呢?(17)这样子的一个比喻是我觉得最棒的一个了。首先,这个比喻从一个梦谈起,所以接下来当他从梦中醒来之后,他的人生还是有梦幻般的成分在。其次,他几乎是怀着不可思议的兴奋选择了正确的动物作为隐喻。如果他换成这样说:“庄子梦虎,梦中他成了一头老虎。”这样的比喻就没有什么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种优雅、稍纵即逝的特质。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梦,那么用来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而不是老虎。如果庄子梦到了自己成了一台打字机,这样的比喻同样不太好。或是成了一头鲸鱼——这样的比喻也一样不好。我认为庄子在选择表达观念的措词上是挑选到一个最适当的词汇了。
我们再来讨论另外一个典型吧——这就是最常把睡眠跟死亡联结在一起的比喻。这种说法即使在平日的对话当中也常常见得到;不过如果我们硬要找出几个例子的话,还是会觉得这些例子仍有很大的差别。我记得荷马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曾经说过,“钢铁般沉睡的死亡”(iron sleep of death)。(18)他在这个句子里给了我们两个相反的观念:死亡即是永眠,不过这样的长眠是由一种坚硬、冷酷、残忍的金属——钢铁所构成的。这是一种打不破也碎不了的长眠。当然,海涅也曾说过:“死亡犹如夜幕初垂。”(Der Tod daβ ist die frühe Nacht.)不过既然我们现在就在北波士顿演讲,我想我们必定都记得罗伯特·弗罗斯特(19)这首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名诗:
这里的树林是如此可爱、深邃又深远,
不过我还有未了的承诺要实现,
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
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20)
这几行诗写得实在太棒了,好到几乎不会让我们想到诗中使用的技巧。不过,很不幸的是,所有的文学无不是由种种技巧所构成的。长时间下来,这些诡计都会被识破。接着读者便会感到厌烦。不过在这首诗中,技巧的使用是如此精致,我都觉得如果硬把这样的手法称之为技巧的话,那么我都要为自己感到羞愧了。因为弗罗斯特在这首诗当中相当大胆地尝试了一些技巧。这首诗最后两行的每一个字都一模一样,整整重复了两次,不过我们对这两句话的体验却完全不一样。“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这仅是物理层次上的感受——这边的里程是空间上的里程,是在新英格兰的一段路程,而这里的睡眠说的也真的就是睡眠。这句话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我们会感觉到这边的里程已经不只是空间上的里程,而且还是指时间上的里程,而这边的“睡眠”也就有了“死亡”或是“长眠”的意味了。要是诗人果真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的话,诗的效果一定会大大地减小。因为,就我所知,暗示比任何一句平铺直叙的话都还要来得有效力。或许人们心中总是有点不爱听人训话的倾向吧!记得爱默生就讲过:争论无法说服任何人。其原因就在于你一开始就摆明着要争论的态势了。然后我们又常会再三检视、再三估量,我们会把事情从头到尾都看过,然后才决定要怎样来争论。
有些事如果只是一语带过的话——或者更棒的是——用暗示的,我们的想象空间就比较能够接受了。我们可以接受这样的观念。我记得三十年前我读过马丁·布贝尔(21)的作品——我认为这些诗都是相当优秀的作品。接着我又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也读了我一位朋友杜乔芬(22)的书,让我相当惊异的是,我在他的书中发现马丁·布贝尔竟然也是一位哲学家,而所有他的哲学思考其实也都已经蕴藏在那几本我读过的诗集里。我会接受这些书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想法都是通过诗篇传达给我的,或是通过暗示,通过诗的音乐,而不是通过争论而来。我想在沃尔特·惠特曼的有些作品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说法:一种理论反而不具说服力。我想他大概是在一篇谈及他看见一片夜色,观看寂寥的几颗大星星的时候谈到了这点,这种情况比起单单的争论还更具说服力。
我们也许也可以找到其他比喻的模式。让我们就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吧!这个例子大概就不像其他我举的例子那么稀松平常了,是有关战争与火的比喻。在《伊利亚特》中,我们找到了战争如战火的比喻。在费尼斯堡(23)几段描述英勇事迹的残篇中我们也可以找到雷同的说法。我们在这些残篇中找到了丹麦人英勇奋战北荷兰人的事迹,谈到武器迸出的火花、刀剑与盾牌,以及其他种种。接着作家又说,仿佛整个费尼斯堡都起火燃烧,就仿佛是整座芬兰城都起火燃烧一样。
我想我还遗漏了许多极为普通的比喻模式。目前为止我已经介绍过眼睛与星星,女人与花朵,时间与河流,生命与梦,死亡与睡眠,火与战火。如果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学识也够渊博的话,我大概还可以再找到其他半打以上的例子,不过我方才举过的例子大概就已经涵盖大部分文学作品的隐喻了。
我的重点不在于这些隐喻类型为数不多,重要的是,光是这几个隐喻模式几乎就已经足够演变出无穷无尽的变化了。有些读者的心中只关心诗而不在乎诗学理论,他们可能会读到“我希望幻化为夜晚”这样的诗,比如说他可能还会接着读到“由眼睛组成的怪兽”或者是“天上的星空往下注视”等等诗句,却可能从来都没想过这几句诗其实都可以追溯到同样的一个模式。如果大胆一点地假设,我当然也可以说,比喻的模式实际上只有十几个而已,而所有的比喻也只不过是任意变换的文字游戏(不过我并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我的思考其实是相当谨慎的,我一直都在摸索自己的路)。这一点也可以强化我刚刚说过的论点,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在“十方世界”当中,也只找得到十几个根本的原则而已。当然了,你永远都可以找到其他更为惊人的组合变化,不过这样的惊奇通常也都不会延续太久。
我想到我刚刚还遗漏了一则关于人生如梦的比喻,这个比喻很棒。我想我现在想起来了:这是一首美国诗人肯明斯(24)所写的诗。这首诗只有四行。我首先一定要先为此致歉。这首诗很明显的是一个年轻人写的,诗描写的对象也是一个年轻人,像这样的诗就不是为我这种人写的了——我已经太老了,玩不起这样的游戏。这首诗的段落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引用出来。第一行是这么说的:“上帝峥嵘的面容,比起汤匙还要闪亮。”我很遗憾他在这里会用汤匙来比喻,因为大家都期待他会先引用剑、蜡烛、太阳,或是盾牌,或者是其他任何传统上大家想到会闪亮发光的东西;不过他接着说道,“喔——毕竟我已经是现代人了,所以我是用汤匙来吃饭的。”所以他在这里就采用汤匙来比喻了。但是我们对他接下来说的话大概就要见谅了:“上帝峥嵘的面容,比起汤匙还要闪亮,/综合了一个毁灭性字眼的意象。”我觉得第二行诗写得比较好。就像是我的朋友墨奇森(Murchison)告诉过我的,我们从汤匙当中常常可以找到许多的意象。我从来都没思考过他这句话,我已经被汤匙这个意象吓了一大跳,也不愿意再想得太多了。
上帝峥嵘的面容,比起汤匙还要闪亮,
综合了一个毁灭性字眼的意象,
因此我的生命(就像是那太阳与月亮)
也就模仿着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项。(25)
“模仿着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项”:这句话承担了一种怪异的单纯。我觉得,就是这种怪异的单纯意境才能带给我们梦幻般的生命本质。比起其他像莎士比亚与瓦尔特·冯·德·福格威德这样的大诗人,这种意境更能够传达出这样的意义。
当然了,我也只挑选了少数几个例子。我很确定各位的脑海中一定装满了从记忆宝库挖掘出来的比喻——这些大概也都是一些大家可能会希望我引用的比喻。我知道在这场演讲之后我的心中一定会充满懊悔,我会想到我已经错失了许多美丽的比喻。当然你也会在我身边提醒我,“为什么你会省略掉像是某某某这么棒的比喻呢?”我到那时又得要笨头笨脑地跟各位道歉了。
不过,我想我们现在或许可以谈谈那些跳脱老模式的比喻了。而且既然提到了月亮,我就要谈谈波斯人对月亮的一个比喻,这个比喻是我从布朗所撰写的波斯文学史读来的。我们就假设这是法里德丁·阿塔尔(26)、欧玛尔·哈亚姆、哈菲兹(27)(28)或是其他伟大的波斯诗人所说过的话吧。他谈到了月亮,他把月亮称呼为“时光的镜子”(the mirror of time)。从天文学的角度来看,我猜把月亮当成是一面镜子大概会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想法吧——不过从诗人的角度看来,月亮跟镜子却八竿子也打不着。月亮究竟是不是一面镜子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因为诗人说话的对象是他的想象。那么就让我们把月亮当作镜子看吧。我觉得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比喻——首先,镜子的意象带给我们月亮光亮却又脆弱的感觉;其次,我们在想到时间的时候也会突然忆及,现在所欣赏的这轮明月是相当古老的,充满了诗意与神话典故,而且几乎跟时间一样的古老。
既然我引用了“跟时间一样古老”这样的句子,我必须还要援引另外一句话——这句话大概已经在你脑海中沸腾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作者的名字了。我记得这个比喻是从吉卜林一本名为《四海之涯》(From Sea to Sea)这本不太为人所知的书当中所引用过的:“一座如玫瑰红艳的城市,已经有时间一半久远。”如果诗人所写的是“一座如玫瑰红艳的城市,跟时间一样久远”(29),这种话他大概说了也是白说。不过“有时间一半的久远”就给我们如同魔幻般那样的准确度了——这句话跟一句奇怪却又常见的英文拥有同样魔术般的准确,“我要永远爱你,而且还多一天”(forever and a day)。“永远”已经意味着“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了,不过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太过抽象,不太能够激发大家的想象空间。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技巧(请原谅我采用这样的措词),跟《一千零一夜》这本世界名著采用的是同样的技巧。原因是“一千夜”原本就已经意味着“许多个夜晚”了,即使是“四十”在十七世纪的时候也已经用来象征“许多”了。莎士比亚也写过“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容颜”(30)。我也想到了在一般的英文表达方式里,“眨四十次眼”就意味着“打盹”。因为在这里“四十”就已经代表了“许多”。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类似于“玫瑰红的城市”与精密计算如“像时间的一半地那么悠久”这样的表达方式,这样的表达方式当然会使得时间感觉起来更久。
为了要能够兼顾到不同的比喻类型,我现在要回归到我最挚爱的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你大概会说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吧!我记得最常见的一个比喻复合词(kenning)(31)就是把大海称为“巨鲸之路”(the whale road)的说法。我在想这位不知名的撒克逊人在发明这个比喻复合词的时候,到底晓不晓得他这个发明有多么棒。我在想他是否也感受到,鲸鱼庞大的身躯其实也就暗示了大海的无涯(不过他有没有感受到跟我们也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还有另外一个比喻——一个挪威文的比喻,是有关血的。有一个常见的比喻复合词是把血比喻为“蛇之水”(the water of the serpent),在这个比喻中你会看到把刀剑比喻成本质邪恶的生命——我们在撒克逊人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比喻——刀剑嗜血,喝血就像喝白开水那样的贪婪。
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是一个有关战争的比喻。其中有些地方还是相当老套的——比方说,“男人间的聚会”(meeting of men)就是一个例子。不过从这里头也许也找得到一些不错的比喻:像是把男人集合起来相互残杀的点子就是(这就好像是没有其他“聚会”形式的可能了)。不过我们也可以找得到“刀剑相会”、“刀剑互舞”、“盔甲碰撞”、“盾牌擦撞”等等的例子。所有这样的比喻全都可以在布南堡(Brunanburh)之“赋”(ode)当中找得到。这里还有一个不错的比喻:“愤怒之聚会”(a meeting of anger)。或许是当我们想到聚会的时候,通常都会想到朋友与弟兄间的情谊,这里的比喻反而让人印象深刻;接下来我要讲的是一个鲜明的对比,一种愤怒的交会。
不过我应该还要说,这些比喻跟挪威文与爱尔兰文里头一些关于战争的比喻相比,真的不算什么——奇怪得很吧!他们把战争称之为“男人间的阵式”(the web of men)呢!想一想在中古时期战争中部队排列的阵式,在这里使用“阵式”(web)这个字眼实在是太棒了:我们看到了剑阵、盾牌,也看到了不同的武器间交错排列的阵容。同时,交手阵容双方的阵式都是由活生生的生命所构成,这样的概念更是使得这个比喻充满了噩梦般的质感。“男人间的阵式”:这是一群在垂死边缘相互残杀的男人所构筑成的网络。
我突然想到了出自于贡戈拉(32)的一个比喻,这个比喻跟“男人间的阵式”这样的说法相当的类似。他谈到了一位深入“蛮荒村落”的旅客;而村民却引来了“一绳串的狗”(a rope of dogs)包围这位旅客。
宛如精心的计谋
一座蛮荒村落
一绳串的狗
团团围住外来客。
奇怪得很,我们在这里得到的竟然是同样的意象:也就是由活生生的生物所构成的绳子或网子的意象。即使是这些看起来像是同义词的例子,当中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一绳串的狗”这个意象有点怪诞,而“男人间的阵式”这个词也有点恐怖。
总而言之,我还要列举一个比喻,或者说是一个对比吧(毕竟我不是教授,我也不太需要去烦恼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这首诗是拜伦写的,不过现在很多人都已经忘了这首诗了。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读过这首诗,我想你们大概也都在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了吧。不过我在两三天前才突然发觉到,这首诗的隐喻其实是相当复杂的。我从来都不认为拜伦的作品会这么复杂。你们一定也都知道这首诗:“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一样。”(33)这句话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我们都把这句话视为理所当然。我们想:“好吧,只要我们想写的话,我们都可以写出这样的诗句。”不过却只有拜伦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我现在要来分析隐藏在这句话里错综复杂的秘密。我想你们也都知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什么了(这会让你们感到惊异吗?不会的。我们只有在阅读侦探小说的时候才会觉得惊讶):“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一样。”首先,我们看到了一位美丽的女人;接着我们得知这个女人走得很美。这个意象多少都暗示了我们在法文里类似的称赞——有点像是“你真美”(vous êtes en beauté)这样子的话。不过,我们得到的却是:“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一样。”我们马上就得到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位可爱的女士的意象,而这个意象跟夜晚也有了联结。不过为了要能够了解这行诗,我们也要把夜晚想象成女人才行;如果没有这个联结的话,这句话也就毫无意义了。也因此在这几个非常简单的词里头,就有了双重的意象:女人跟夜晚有了联结,不过夜晚也跟女人联结了起来。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究竟拜伦知不知道这点。我在想的是,如果拜伦早就知道的话,那么这首诗就很难写得这么好了。拜伦大概在过世前才发现这点,或者是有人跟他点明这一点吧。
我们现在要进入这场演讲两个最明显也最重要的结论了。当然啦,第一个结论就是,虽然我们已经有了上百种的比喻,而且一定也可以再找出另外上千种的比喻,不过这些比喻其实都可以回溯到几个最简单的形态。不过我们一点也毋须为此感到苦恼,因为每一个比喻都是不一样的:每次有人引用这些模式的时候,每次的变化都不一样。第二个结论则是,有些比喻无法追溯回我们既定的模式——比如说是“男人间的阵式”或是“巨鲸之路”这样的比喻。
所以我认为,运用事物的外表来作比喻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尽管在我演讲之后我还是如此认为。因为,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也可在几个主要的比喻模式上写出新的变化。这些变化是很美的,而且也只有极少数的批评家会像我一样如此不厌其烦地提醒你:“喏,你在这里又用了眼睛跟星星的比喻,在那边你又再次引用时间跟河流的比喻。”比喻可以激发我们的想象。不过这场演讲或许也给了我们一些启示——为什么我们不这么想呢?——我们或许也可以从中得到启示,进而发明出不属于既定模式,或是还不属于既定模式的比喻呢!
* * *
(1) Leopoldo Lugones(1874—1938),阿根廷诗人、文学评论家。是以尼加拉瓜诗人达里奥为首的现代主义实验诗人集团中的活跃成员,擅用现实主义风格创作民族题材。
(2) 卢贡内斯是二十世纪初阿根廷的大作家,早年是个现代主义者,他的《感伤的月历》(Lunario sentimental)(Buenos Aires: Moen,1909)是一本环绕着月亮为主题的诗歌、短文以及剧本的精选集;本书出版时曾经引起舆论愤慨,因为此书打破了业已建立的高知识现代主义精神(modernisme),也嘲讽了喜爱这种品位的读者。卢贡内斯是博尔赫斯作品当中经常引述与评论的作家。请参阅博尔赫斯的“Leopoldo Lugones, El imperio jesuitico,”Biblioteca personal, in Obras completas, vol.4(Buenos Aires: Emecé;Editores,1955),4621。卢贡内斯在此书中被描述成“一位具有根本信仰与热情的人”。——原编者注
(3) 博尔赫斯此处提到的是华特·W·史基德牧师(Reverend Walter W. Skeat)所编著的《英语词源词典》(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本书于一八七九至一八八二年间首度于英国牛津出版。——原编者注
(4) 我们今日知道的希腊作品选大约收录了三百名作家的四千五百多首短诗,代表了希腊自公元前七世纪至公元十世纪的希腊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主要被收录在两个版本的精选集里,而收录的内容也会有重复之处。一本是巴拉丁版文选(Palatine Anthology)(该版本于十世纪时完成,取这个名字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本书存放的地点就是海德堡的巴拉丁图书馆),另外一个版本是普拉努得斯版文选(Planudean Anthology)(该版本可追溯至十四世纪,以该选集的编辑,同时也是修辞学家的马克西穆斯·普拉努得斯〔Maximus Planudes〕的名字命名)。普拉努得斯版的希腊文选一四八四年于佛罗伦萨出版;巴拉丁版的希腊文选则是在一六〇六年重新被人发掘。——原编者注
(5) 切斯特顿的《第二个童年》收录于《G·K·切斯特顿诗选》(The Collected Poems of G. K. Chesterton)(London: Cecil Palmer,1927),70(stanza 5)。——原编者注
(6) 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其诗开阔庄严、用词确切、声韵和谐。诗歌《尤利西斯》与《悼念》为其代表作。
(7) 安德鲁·朗(Andrew Lang)的《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第二版(Edinburgh: Blackwood,1901)。他谈到的这首诗实际上是出自于丁尼生的《秘密》(The Mystics),于一八三〇年出版。——原编者注
(8) 《流水年华》(Of Time and the River),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著,一九三五年初版发行。——原编者注
(9) 《赫拉克利特〈论自然〉残篇》第四十一篇,英格拉姆·拜沃特译(Baltimore: N. Murray,1889)。也可见柏拉图《克拉提斯篇》,402a;以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101a,n3。——原编者注
(10) Jorge Manrique(1440—1479),西班牙诗人。
(11) 引自曼里克的《悼念亡父》,第三节,第二十五至三十行。最新重印版本,可参照曼里克《诗歌》,Jesús-Manuel Alda Tesán出版社,第十三版。(Madrid: Cátedra,1989)——原编者注
(12) 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美国诗人,翻译作品非常流畅,译过但丁的《神曲》。其代表作为《生命颂》与《群星之光》。
(13) 朗费罗是这么翻译这首诗的:
Our lives are like rivers, gliding free
To that unfathomed, boundless sea,
The silent grave!
Thither all eathly pomp and boast
Roll, to be swallowed up and lost
In one dark wave.
——原编者注
(14) 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英国著名的冒险故事与散文作家,作品种类繁多、构思精巧,代表作为《金银岛》、《化身博士》。
(15) 莎士比亚的《暴风雨》(The Tempest),Act 4,scene 1,lines 156—158:“We are such stuff/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 life/Is rounded with a sleep.”——原编者注
(16) 福格威德是一位德国的中世纪诗人(约1170—1230),古诗人的十二“门徒”之一(zwöllf Schirmberrenden Meistersänngers)。这首《哀歌》(Die Elegie)的前三行是这么说的:
Owêr sint verswunden
ist mir mîn leben getroument,
daz ich ie wânde ez wære.
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 Gedichte:Mittelhochdeutscher Text und Übertrangung, ed. Peter Wapnewski(Frankfurt: Fischer,1982),108。博尔赫斯引用的段落部分采用中世纪德文,部分引用现代德文。——原编者注
(17) 原文为:“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18) 荷马索引列举了九十一则关于“睡眠”的典故,不过却没有提过荷马有使用过“钢铁般沉睡的死亡”这样的隐喻。博尔赫斯可能想到的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Aeneid),约翰·德莱登(John Dryden)把这句话翻译成:“愿你有个阴惨的梦,而他的是钢铁般的睡眠”(Dire dreams to thee, and iron sleep, he bears)(Book 5,line 1095);“他愚蠢的双眼承受的是钢铁般的睡眠”(An iron sleep his stupid eyes oppress’d)(Book 12,line 467)。——原编者注
(19) Robert Frost(1874—1963),美国诗人,作品中充满了大量对宗教与大自然的思考,富有神秘色彩。主张在诗中以普通人的口语抒发感情。博尔赫斯在演讲中提到他在北波士顿演讲,所以要顺便提到弗罗斯特,其典故乃因弗罗斯特即有一本诗选名为《波士顿以北》。
(20) Robert Frost,“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stanza 4,lines 13—16。——原编者注
(21) Martin Buber(1878—1965),德国犹太宗教哲学家,《圣经》翻译家,将全本《圣经》从希伯来文翻译成德文,并保有原文风格。布氏深受尼采影响,为二十世纪精神文化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22) León Dujovne,其他的成就还包括了将《创造之书》(Sepher Yetzirah)从希伯来文翻译成西班牙文。——原编者注
(23) 参阅《贝奥武甫》以及《费尼斯堡残篇》(The Finnesburg Fragments),由约翰·R·克拉克·霍尔(John R. Clark Hall)翻译为现代英文(London: Allen and Unwin,1958)。——原编者注
(24) E. E. Cummings(1894—1962),美国诗人,善于嘲弄传统观念,笔调有时嬉笑怒骂,有时又婉约低回,并经常使用街头语言,采取市井的材料创作。
(25) 节录自肯明斯诗选《W》(W〔ViVa〕),一九三一年出版(出版时肯明斯还只有三十七岁)。博尔赫斯在此引用的是原著第三诗段的前四行。——原编者注
(26) Farid al-Din Attar(1142—1220),波斯诗人,最伟大的伊斯兰教神秘主义诗人与思想家之一。
(27) Hafiz(1325/1326—1389/1390),波斯最优秀的抒情诗人之一,其语言简朴,自然运用熟悉的形象与格言般的措词,作品颇受欢迎。
(28) 法里德丁·阿塔尔为《Mantiq al-tayr》一书的作者,此书译名为《万禽议会》。由Afkham Darbandi和Dick Davis翻译(Harmondsworth: Penguin,1984)。欧玛尔·哈亚姆(Omar Khayyám)(十一世纪诗人)是《鲁拜集》(Rubáiyát)的原作者,该书于一九八九年由爱德华·费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翻译成英文,而该英文版本之后也陆续成为许多语言翻译的对象。哈菲兹(约于一三八九——一三九〇年间过世)是《会议室》(Divan)一书的作者,由戈楚·罗锡恩·贝尔(Gertrude Lowthian Bell)自波斯文原著翻译(London: Octagon Press,1970)。——原编者注
(29) 鲁德亚德·吉卜林:《四海之涯》(Garden City, N. Y. :Doubleday Page,1912),386。这段引文出自于伯根副主教(Dean Burgon)的诗《彼得拉》(Petra)(一八四五),此诗呼应山姆·罗杰(Samuel Rogers)的诗作《意大利:再会吧!》(Italy:A Farewell)(一八二八)当中的:“许多古寺都有时间一半的久远。”——原编者注
(30) 莎士比亚,第二首十四行诗。——原编者注
(31) 复数形态为kenningar,是一种在单数名词使用的多重名词句型。比喻复合词在古德文韵文当中常被普遍使用,特别是在吟唱诗人的作品中更是常见,在冰岛文学中较为罕见。博尔赫斯曾在他的《比喻复合词》(Las kenningar)(该专文收录于《永恒的历史》(La historia de la eternidad;The History of Eternity;1936)。书中不止一次讨论过,也收录于与瓦魁兹(María Esther Vásquez)合著的《中世纪德国文学》(Literatures germánicas medievales;Germanic Medieval Literatures;1951)一书。——原编者注
(32) Luis de Góngora y Argote(1561—1627),西班牙诗人,他的巴罗克式曲折风格被称为贡戈拉主义,模仿者统称为贡戈拉派,即夸饰主义。夸饰主义是一个使作品风格拉丁化的运动,自十五世纪以来即为西班牙诗歌的一个组成部分。
(33) 这是拜伦一首名为《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一样》(She Walks in Beauty,Like the Night)开头的第一行,该诗收于拜伦诗集《希伯来的旋律》(Hebrew Melodies)(一八一五)首次出版。该诗集收录的诗歌都可以搭配音乐家以撒·纳桑(Isaac Nathan)谱写的传统以色列歌谣歌唱。——原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