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莫斯科正处于回潮冬天的白雪皑皑的呆滞状态。七日开始第二次融雪,十四日——即马雅可夫斯基开枪自杀的那一天,对春季里万物复苏的新景象还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看惯了。

听到噩耗,我叫奥丽嘉·席洛娃去了现场。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令人震惊的事件会使她摆脱自己的哀痛。

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被枪声激起的一圈圈波纹还在向四面八方扩散。噩耗撼摇着电话机,使人们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并驱赶着他们奔向卢比扬斯基胡同,穿过院子,进入一座楼房,楼里的整条楼梯上早已挤满了从市里赶来的熟人和楼里的邻居。他们流着泪,相互挤在一起,像是被这事件的巨大压力逼得贴在墙壁上似的。最早通知我不幸消息的亚·契尔尼亚克和罗马金走到了我跟前。与他们一起走过来的还有任尼娅[38]。看到她,我的面颊痉挛地抖动了起来。她哭着叫我赶快跑上楼去,可是就在这时,人们已用一副担架从楼上抬下遗体,遗体连同头部都已蒙上罩单。大家跟着蜂拥而下,并把门口堵住了,因此待到我们挤出人群时,救护车已经驶出大门。我们跟着它奔向根德里柯夫胡同。

大门外,生活在照常进行,它是无动于衷的,好像是白叫生活似的。那个柏油铺就的院子是这类悲剧的老参与者,它已经留在我们身后了。

腿脚虚弱无力的春风在橡胶般的泥泞地上徐徐拂动,好像是在学步。公鸡和孩子们大声叫嚷着,想让大家都听到他们的声音。在早春时节,尽管城里有喧嚣嘈杂的谈生意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却还是会奇怪地传到大家的耳朵里。

电车慢慢地爬上什维瓦雅山坡。那里有一段路,先是右边的人行道,接着是左边的人行道靠得离电车很近,以至于你会抓住车上的吊环,不由自主地俯身去看莫斯科,就像俯身去扶滑了一跤的老婆婆那样,因为它突然四肢着地地降落下去,百般无聊地把自己身上的钟表匠和修鞋匠全部拿走,把一些屋顶和钟楼拾起来重新排列一番,然后便蓦地站了起来,抖了抖衣襟,把电车驱赶上一条平坦无奇的街道。

这一次,它的动作是开枪自杀者作品中的一个极明显的片断,即极像他本质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我浑身颤抖了起来,《云》[39]里面的那阵著名的电话铃声自行在我的心里震响起来,好像是有人在我身边大声发出的声音。我站在穿堂里,站在席洛娃身旁,俯下身去想给她提示那首八行诗,但是

我感觉到“我”对于我来说是渺小的……

我的嘴唇像手闷子里的手指那样合拢得紧紧的,我激动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根德里柯夫胡同尽头的那个大门口停着两辆空汽车。一群看热闹的人围在它们的四周。

前厅和饭厅里有的人站着,有的坐着,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没有戴帽子。他躺在里边,躺在自己的书房里。前厅通往莉丽娅[40]的房间的那扇门敞开着,门口站着阿谢耶夫,他把头紧靠在门框上哭泣。屋里深处,站在窗前的是吉尔萨诺夫[41],他缩着头,全身颤抖,在无声地啜泣。

像湿漉漉的愁云般的哀悼在这里也时常被忧虑的低声谈话所打断,就像追悼结束后那样,在一场像果子酱般甜腻的祈祷后,人们低声细语说出的头几句话总是干巴巴的,听上去就像是从地板底下冒出来似的,并且还带有一股老鼠味儿。在一次这样的中断时,马靴统里插着一把木工凿子的看门人轻轻地走进房间,卸下冬季御寒用的窗框,毫无声响和慢慢地打开了窗户。外面的天气,不穿大衣还是会冷得瑟瑟抖的,所以麻雀和孩子们都在用无缘无故的叫声激励自己。

告别遗体后,踮着脚走出房间时,有人轻声问,是否给莉丽娅拍了电报。Л.А.Г.回答说拍了。任尼娅把我拉到一旁去,因为她注意到了Л.А.Г.承受这次灾难的重荷时的那股勇气。她哭了起来。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从窗口投射进来的是无限世界的虚幻的冷漠神情。天空里,似乎在大地与海洋之间,有一排灰色的树木在守卫着疆界。我望着那些布满待放叶芽的树枝,尽力设法去想象它们后面老远老远的、拍电报去的那座不大可信的伦敦。那里很快会有人尖叫一声,向这边伸出手来,然后晕倒。我的喉咙梗塞了。我决定再一次走进他的房间。这次是要去尽情地痛哭一场。

他侧卧着,脸朝着墙,面色阴沉,身材高大,床单直盖到下颏,像睡着了似的半张着嘴。他高傲地扭过头去不再理睬大家,就连躺着时,就连在这一梦乡中,他也顽强地想要站起来冲出去,逃到某个地方去。他的脸使人想起他自称是个二十二岁的美男子的那个时期[42],因为死神使他那种几乎从来也不会落入它魔掌之中的面部表情变得僵硬了。这是人们用来开始生活而不是用来结束生活的一种表情。他在生气和发怒。

过道厅里忽然活跃起来。避开早已在人群中无声地悲痛的母亲和大姐单独到来的人是亡者的妹妹奥莉雅·弗拉基米洛夫娜。她的亮相显得既威严又热闹。她人未到,先传来了她的声音。独自一个人走上楼梯时,她像是在与某个人大声谈话,显然是在对哥哥说话。然后露面的才是她本人,她像走过一堆垃圾似的从大家身边走过去,走到哥哥的房门前,举起两手轻轻一拍,站住了。“沃洛佳!”[43]她叫了一声,声音响彻全楼。过了一小会儿,她声音更大地叫了起来:“他不吱声!不吱声呀。他不回答。沃洛佳呀,沃洛佳!多么可怕!”

她要倒下了。人们扶住了她,并急忙着手帮她恢复知觉。刚一苏醒过来,她就迅速地走到遗体旁边,在床脚的一头坐了下来,急匆匆地恢复了她那得不到回应的单方面的对话。我像我早就想要做的那样失声痛哭了起来。

在出事现场是不能这样痛哭的,因为悲剧的随大流的精神很快就在那里取代了开枪自杀这个事实的新鲜感。那个柏油铺就的院子像硝石般散发出一股把在劫难逃奉若神明的恶臭味,也就是城市里流行的那种伪宿命论的恶臭味,这种虚假的宿命论是以猿猴的模仿性为根据的,并认为生活就是一连串顺从地铭记下来的强烈印象。那里的人们也在恸哭,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受到震惊的喉咙伴随着无理性的降神动作在再现楼房、救火楼梯、手枪枪套和一切会令人因绝望而恶心和因杀人而呕吐的东西的痉挛动作。

妹妹是第一个尽情地以自己的方式哭他的人,就像人们哭伟人似的。在她的哭诉词的伴奏下,大家也像在管风琴声的伴奏下似的哭得惊天动地。

她哭得没个完。“给他们准备澡堂子!”马雅可夫斯基自己的声音愤懑地说,这声音已被改得很适用于妹妹的女低音。“再可笑些。大家都哈哈大笑过了。大家都呼唤过了。——可是他居然这个样儿了!——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玩呢,沃洛佳?”她哽咽着,拉长着声音说,但又立即控制住自己,急遽地坐到了离他更近一点的地方,好像是突然提醒一个活人似的说:“你还记得吗,记得吗,亲爱的沃洛佳?”随即开始朗诵:

我感觉到“我”对于我来说是渺小的,

有个人执拗地要从我体内挣脱出来。

喂!

是谁呀?!是妈妈吗?

妈妈!您的儿子病得很重。

妈妈!他心中起了大火。

请告诉姐妹们——柳达和奥莉雅,

他已经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