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一说世世代代一再重现的那种可以被称作为诗人的最后一年的怪事吧。

人们会突然终止无法完成的构思。常常不会给它们的未完成形式增添任何东西,除了现在才允许有的一种相信它们已完成的新信心。这种信心也会传给后代。

人们会改变习惯,刺刺不休地谈新的计划,对精神振奋赞不绝口。可是忽然间——完了,这结局有时是外力强制的,但往往是自然的,而且在那种情况下,由于不愿意自卫,它就很像是自杀。于是人们醒悟过来,并进行比较;刺刺不休地称道计划,出版《当代人》,打算出一本农民杂志;举办二十年的作品展览会,并想办法去搞到出国护照。

可是正如结果所发现的那样,另一些人在同样的岁月里却把他们看作为被压迫的、怨天尤人的、爱哭诉的人。几十年来甘居寂寞的人也会忽然像小孩子怕黑屋子似的害怕孤寂,并会握住意外的来客的手,抓住不放,只要不让自己孤单一人留下来就行了。见到这种景况的证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活给了一些人很多保证,它并不会给每个人这么多的,可是他们对是非的判断却像是他们还从未开始生活过,过去也没有经验和依据可言。

可是谁会理解和相信,一八三六年的普希金会突然被告知自己是随便哪一年的普希金——譬如说一九三六年的普希金。会降临这样一种时刻,在这种时刻,一颗再生的、扩大的心脏里会融入一些早已离开别的心脏去响应还活着、还在跳动、还在思维、还想继续活下去的那颗主要心脏之跳动的反响。一直在不断加剧的心律不齐,终于次数频繁得忽然均匀起来,并与那主要心脏的频率一致了,从此就与它合拍地共同生活在一起了。这并不是一种譬喻的说法。这是感受得到的事。这是一种年龄——热血沸腾的真实的年龄,尽管这种年龄现在还无以名之。这是一种非人类的青春,它会怀着极其强烈的喜悦之情扯破既往生活的连贯性,以至于它会因年龄尚未被命名和需要有比较而靠自己的烈性变得最像死亡的。它就像死亡。它像死亡,但根本就不是死亡,绝不是死亡,只要,只要人们别希望二者全然相像。

与心脏一起改变的是回忆和著作、著作和希望、已创建成的世界和还应该创建的世界。有时有人会问,他的私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现在您就会对他的私生活豁然明了的。一个巨大的、极其矛盾的地区在紧缩,在聚拢,在排列整齐,忽然在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同时猛地抖动一下后开始有血有肉地生存了。它睁开眼睛,深深地呼吸,把临时助它一臂之力的那种姿态抖落得一干二净。

如果想起这一切是在夜里睡觉,白天活动,用两条腿走路,并被称作人的话,那么自然就会期待它的行为中也会有相应的表现。

一个真实的、真实存在的大城市。那里正值严冬季节。那里天黑得很早,那里的工作日是在暮色沉沉的光照下度过去。

很久很久以前它是可怕的。必须征服它,必须要摧毁它不认输的傲气。光阴荏苒,流年似水。它的认输被逼出来了,它的顺从已经成为习惯。需要极其努力地回忆才能想象出它当年是用什么东西才能引起那样的动乱。城里灯光闪闪,有人一边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一边在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大雪覆盖了城市。

要不是有这种新的、古怪的感受力,它那使人惊心动魄的庞大躯体就会不被察觉地从旁边一掠而过了。少年时代的羞怯与这一新生儿的脆弱性相比算得了什么。于是,像在童年时一样,一切东西又都再次被发现了。电灯、打字员、成套的门和胶皮套鞋、乌云、月亮和雪。一个可怕的世界。

它竖起皮袄的后片和雪橇的靠背,它像一枚在地板上滚动的硬币似的,侧立着沿铁轨向前滚去,滚到远处后,它温柔地从侧立状态倒下来,跌进雾气中,雾中有一个穿老羊皮袄的女扳道工会俯下身去拉它起来。它又继续滚下去,越滚越小,充满了许许多多偶然事故,待在它里面稍不留心就很容易被扎破。这是一些故意想象出来的不愉快的事。它们是一些被故意无中生有地吹出来的事。即使是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但在与前不久还能被人得意地践踏的那些屈辱事相比之下还是微不足道的。但是问题就在于不能做这种比较,因为后者是在以前的那种生活里所发生的事,而粉碎那种生活则是令人兴高采烈的。噢,但愿这份喜悦能更稳定和更真切。

这份喜悦是不可思议和无与伦比的,但是它会把人从一个极端抛向另一个极端,而生活中还从来也没有什么东西会这样把一件东西抛到任何东西中去的。

这时人们会多么灰心丧气。这时安徒生和他的不幸的小鸭又会整个地复现。这时小题又会被人拿去大做文章。

不过,也许是良心在撒谎吧?也许可怕的世界是对的吧?

“请勿吸烟。”“请扼要地说明一下情况。”难道这些不是真实情况吗?

“是这个人吗?他会上吊吗?请放心,他是不会的。”——“是爱吗?是这个人会爱吗?哈—哈—哈!他只爱他自己。”

一个真实的、真实存在的大城市。那里正值冬天,那里十分严寒。尖声呼啸的零下二十度的空气,像柳条制品挂在夯入地下的木桩上似的横贯在马路上。一切都蒙上了薄雾,一切都隐匿不见了。然而在心情如此喜悦的时候,难道会感到如此悲伤吗?那么这不是第二次诞生吗?那么这不是死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