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车站大楼的遮阳是土里土气的,有点像是海关税务局的屋檐。当我走出车站时,有一样流动的东西轻轻地滑到了我的脚下。那东西的颜色是邪恶的,黑得像泔水,上面反射出两三星光。它在不易察觉地一起一伏,很像一幅因天长日久而变黑的、镶在一个摇摆着的镜框里的画。我没有马上明白过来,威尼斯的这一形象就是威尼斯本身。我确确实实是到了威尼斯,我并不是在做梦。

车站前的一条运河像一根盲肠似的流到拐角后面去,流向建在阴沟上的这座漂浮画廊的奇妙远景。我急忙走向票价便宜的汽艇停泊处。这个城市里,汽艇代替了电车。

汽艇口鼻呛水,气喘吁吁。它身后的平静水面上拖着激起的浪花,像是它那没入水中的胡须。大运河[42]两侧的宫殿也循着半圆形的轨迹在同样的水面上漂浮而过,离我们越来越远。它们叫作宫殿,本来也可称作殿堂,但是不管怎么称呼也无法形容那在夜色朦胧中笔直地垂入潟湖的、用彩色大理石织就的壁毯,它就像中世纪武士竞技台上垂下的帷幔。

有一个特殊的要过圣诞节的东方,前拉斐尔画派[43]的东方。有一种根据崇拜古代星相家的传说得出来的星空的概念。有一个上古传下来的圣诞节浮雕:一颗镀金胡桃的被喷上蓝色石蜡的表面。有这样一些词:哈勒瓦[44]和迦勒底[45],马基[46]和马格尼[47],印地亚[48]和印地哥[49]。夜色中的威尼斯及其水中倒影的色调倒是应该被列入这些谐音词的。

汽艇一会儿停靠左岸,一会儿又停靠右岸,艇上的人不断地向乘客喊着:“Fondaco dei Turchi!Fondaco dei Tedeschi!”[50]似乎是想以此来把他们的胡桃木音阶更牢地安放在我这个俄国人的耳朵里。不过,街区的名称在自然与欧洲榛毫无共同之处,它们只能使人想起多年前土耳其商人和德国商人在这里修建的客栈。

我听到了许许多多诸如文德拉敏尼、格利马尼、科尔涅罗、弗斯卡里和洛林达诺此类的街区名,却不记得在哪个街区前我看到了第一条,或者说是第一条使我感到惊讶的贡多拉[51]。这时已经过了丽都桥[52]。贡多拉是从旁边的一条小水巷无声无息地驶到运河里来的。横停在大运河上后,它开始向最近的一座宫殿的正门靠拢过去。它像是骑在一排慢慢地滚出来的波浪的圆肚子上,被人从院子里牵着漂到正门来的。它身后留下一道黑色的裂罅,里面堆满死老鼠和翻滚着的西瓜皮。它面前伸展出一条铺满月光的空旷无人的大水道。它大得像女性,大得像形式上完美无缺而躯体却与其所占有的空间地盘很不相称的一切东西。它那被圆滚滚的水浪高高地驮着的梳状斧钺形船头轻灵地在天空中飞驰。贡多拉船夫的黑色身影也同样轻灵地在星空中奔驰。贡多拉头尾之间凹陷处的船舱顶盖不时地消失不见了,似乎被压入水中。

在此以前,根据格某某的关于威尼斯的叙述,我就决定最好是住在国立研究院附近的地区。我就在那里下了船。我不记得我是过桥走到左岸去了呢,还是留在了右岸。我只记得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周围全都是那种与运河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宫殿,只是颜色显得更灰暗和更肃穆而已。它们也是靠在陆地上的。

月色融融的广场上的人有站着的,有走来走去的,也有半躺着的。人数并不多,他们像是在用移动的、半移动的和不移动的躯体装饰这个广场。那是一个特宁静的夜晚。一对男女映入我的眼帘。他们没有相互把头转向对方,而是各自享受着默默无语的恬静境界,凝视着对岸的远处。这大概是一对正在休息的官邸仆人。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男仆的稳重派头,他那剪短的斑白头发和他那件灰色的上衣。这些东西里有一种非意大利的情调。它们带有北欧的味道。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脸。我好像觉得它是我以前已见到过的一张脸,只是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了。

我提着衣箱走到他跟前,用一种世界上并不存在的、而是我从前在试读但丁原著后所形成的方言,向他倾诉了我要找个投宿处的心事。他彬彬有礼地听完了我的话,沉思了片刻,问了身旁的女仆一个问题。后者摇了摇头。他掏出一只带盖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啪的一声盖上表盖,把它塞进西装背心的口袋里,继续沉思着用低一下头的动作邀请我跟着他走。我们绕过一个洒满月光的楼房,转进拐角后的一条漆黑的小巷。

我们沿着一些不宽于住宅走廊的石面小巷走去。它们有时会把我们引上一些短小的拱形石桥。桥两旁是潟湖支流,它们像沿着双手伸展出去的脏袖子管,里面的水挤得像是硬塞进歪木箱底的一卷波斯地毯。

拱桥上有人迎面走来,如果是一位威尼斯女市民,那么在她的身影出现以前,她的鞋子踩在街区石板路上所发出的橐橐声早就在预告她的临近了。

我们在一条条狭得像缝隙似的、黑得像柏油似的小巷里徘徊寻路,横贯在这些小巷上方的是明亮的夜空,它一直不知在向何处伸延。好像有一条结籽的蒲公英绒毛正沿着整条银河飘去,好像只是为了让这一活动的光束通过,小巷才不时向两旁让出路来,形成一些广场和十字路口。我一面对我的同行人那张十分熟悉的脸感到惊讶,一面用一种并不存在的方言与他交谈,摇摇晃晃地从柏油走向绒毛,再从绒毛走向柏油,在他的帮助下寻找着最廉价的下榻处。

走到运河岸边,眼前出现一片宽阔的水域时,色彩就变了,混杂的人群取代了静谧的气氛。来来往往的汽艇载满了人,黑油油的运河水激起像打碎的大理石似的雪白的细水珠,并在火热地运转或突然急停下来的那些机器的研臼中被研碎。岸边水果摊上煤气灯伴随着汩汩水声在咝咝作响,人声鼎沸,一串串杂乱的没有煮熟的糖水果品中的水果在挤来挤去和上下跳动。

岸边一家饭馆的洗碗间里的人给我们提供了有用的信息。他们所给的地址是要我们回到这次远足的起点去。我们掉转头,反方向地把我们走过的整个路程重新走了一遍。因此,当我的向导把我安置进Campo Morosini[53]附近的一家客栈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我刚刚走过了一段相当于威尼斯的整个星空的距离,不过是逆着它的运行方向而行的。如果那时有人问我威尼斯给我留下一些什么印象,我就会说:“明亮的夜色、小小的广场和看上去似乎很面熟的安安详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