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车站,车站……车站像石头螟蛾似的纷纷飞向火车尾部。
巴塞尔城里笼罩着一片安息日般的寂静,因此听得到家燕在飞翔中用翅翼擦划房檐的声音。灼热的墙壁像眼球似的在黑樱桃色的瓦片屋檐下转动起来了。整个城市都眯缝着眼睛,并使它们像眼睫毛似的直立起来。整洁而又凉爽的博物馆里的原始陶器珍品闪烁着别墅上的野葡萄所闪出的那种光泽。
小铺里的一个身穿州府服装的农妇发音极其纯正地说了一句:“Zwei francs vierzig centimes.”[38]可是两个语区[39]的汇合处并不在这儿,而是在右面,在低垂的屋顶后面,在它的南面。自由伸延开的瑞士联邦的酷热的碧空一直在向山区拓展。在St.Gothard[40]下面,深夜里也有人在聊天。
这么一个地方,由于我夜行两天不曾合眼,竟睡过了站!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不该睡觉的一夜,几乎有点像“西蒙,你在睡觉吗”那样,宽恕我吧。尽管如此,我还是短暂地醒过几次,在窗前站立短得很丢人的几分钟,“因为他们的眼睛沉重得抬不起来了”。那时……
周围的层峦叠嶂一动也不动地聚在一起,像是在开喧嚣的民众大会。啊哈,也就是说,当我鼾声阵阵地打瞌睡时,当我们在凛冽的浓烟中从一个隧道旋转入另一个隧道时,比我们高三千米的那种大自然气息就已经把我们围住了吗?
周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然而回声却用声音的立体雕塑把它填得满满的。深谷肆无忌惮地、像亲家搬弄是非地在跟大地大声谈话。到处,到处,到处都是溪涧潺潺,它们在聊天,在搬弄是非。很容易猜到,它们是分挂在陡岸上,并像一股股捻线似的垂下去,垂入山谷的。悬崖的垂直面纷纷跳到火车上,坐在车厢的顶上,悠荡着两腿,彼此呼应着,享受着免费乘车之乐。
可是,我困极了,并在白雪世界的门口,在阿尔卑斯山那片有如俄狄浦斯[41]的瞎眼眼白的白雪下面,在地球这颗行星的鬼斧神工般的绝妙高地上陷入了不可饶恕的梦乡。这颗行星像米开朗琪罗笔下的黑夜一样,在高地上自恋地把一个吻印在自己的肩膀上。
醒来时,晶莹的阿尔卑斯山区的早晨已经在窥视我的车窗了。前方大概发生了山崩,阻挡了火车的行进。人家叫我们转乘另一列火车。于是我们沿着山间的铁道线徒步向前走去。铁路路基逶迤曲折,形成一种被分割开来的景象,似乎铁路是盗来的,是被人一段段地塞到转角后面去的。一个赤脚的意大利男孩扛着我的行李。那男孩跟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的孩子一模一样。他的羊群在附近以音乐自娱。小铃铛的叮当声像是受到懒洋洋的震动和摇动似的撒落于地。牛虻在吮吸这音乐。大概音乐的皮肤在痉挛地抖动。野菊花散发着芳香。到处都听得到其哗哗的拍击声而不见其形的溪水水花在说无聊的空话,须臾不停。
睡眠不足的后果马上显现出来了。我在米兰停留了半天,却记不起它的模样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城里的那座一直在变脸的大教堂,当我是穿过市区向它走去时,在每个街口它都会以新的面貌呈现在我的眼前。它像一条融化中的冰川频频地出现在八月份的炎热的蓝空中,并像是在向米兰市比比皆是的咖啡馆提供着冰和水。当一个不大的广场终于把我放倒它的脚下,并在我仰起头的时候,顿时觉得它的壁柱和塔楼一起簌簌地向我倾泻下来,就像积雪形成的塞子沿着排水管的弯头倾泻而下。
然而,我很勉强地站稳了脚跟,并向自己许下了到达威尼斯以后的第一个心愿,那就是要好好地睡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