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的那种情况,它大概早就开始了,却一直被新近发生的事情和一个成年人啜泣的丑态遮蔽着。
我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从前未曾有过的体验潜入了我的现实生活。晨曦认识我的面孔,它这次来临好像是想要留在我身边,并且永不离去。
雾消散了,预示着将会有一个酷热的白天。城市慢慢地活动起来了。运货车、自行车、篷车和火车开始轻快地向各个方向移动。它们的上方飘扬着像肉眼看不见的气流似的人类的计划与欲望。它们像亲切的、寓意不言自明的寓言故事般紧凑地冒着烟在移动。飞鸟、房屋和家犬、树木和马匹、郁金香和行人都比童年时所知的那些模样显得低矮和生硬了。我领会了人生的简洁含义,它越过街道,握住我的手,并领着我在人行道上行走。我比任何时候都不配与这广阔的夏季天空称兄道弟。但是目前还不想谈谈这一点。暂时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可以宽恕的。将来我应该会在某处用工作去报答晨曦对我的信任。周围的一切都可靠得惊人,就像是一条法律,根据这条法律,人们是决不会因这类贷款而欠债的。
没费多大周折就买到车票后,我在车厢里就座了。没有等多久,火车便开动了。于是我又从柏林驰向马尔堡了,但是这次与初来时不同,我是在白天乘车行路,用的现钱,并且已经判若两人了。我是用向弗家小姐借来的钱在舒舒服服地乘车赶路,我在马尔堡住的那间陋室的景象也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的对面,背对着前进方向的那排座位上坐着几个边抽烟边摇晃着身体的人:一个人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它老是想要从鼻子上滑到凑得很近的那张报纸上去;另一个人是林业司的官员,肩上背着一只猎袋,网袋的底部放着一支猎枪;另外还有几个人。他们的存在使我感到拥挤,但不甚于我脑际中的马尔堡房间。我的沉默方式在对他们起催眠作用。我间或有意地打破我的沉默,以便检验它对他们的影响。他们明白它的意思。它伴我同行,我一路上都在它身边当差,并穿着它的制服,这制服装是每个人按各自的生活经验所熟悉的,是每个人都喜爱的。否则,我的邻座乘客自然就不会对我报之以无言的同情了,因为与其说我是在与他们交流,还不如说我是在客气地蔑视他们;与其说我是坐在包厢里,还不如说我是在没有姿势地摆姿势给包厢里的人看。包厢里友爱和敏感的气氛比香烟和火车头冒出来的烟还要浓,一些古老的城市迎面掠过,我的脑海里又不时地呈现出我的马尔堡住房里的摆设。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两姐妹来到前约两个星期,发生了一件小事,但在当时它对于我来说却是相当重要的。我在两所学校里做了报告。报告很成功,受到了赞扬。
人们说服我更详细地发挥自己的论点,并在夏季班结束前再做一次报告。我牢牢抓住了这个主意,并以双倍的热情开始了准备工作。
然而,正是根据这股热情,内行的旁观者就会断定我是永远也当不成一位学者的。我攻读科学投入了整个身心,然而我的学科本身并不要求如此。我脑中有一种植物的思维。其特点是:任何一个次要的概念都会在我的诠释中得到无限的发挥,并开始要求得到更多的营养和照料,当我在它的影响下去翻阅图书时,我却并不是出于无私的求知欲,而是为了寻找有利于它的引文。尽管我的作品是借助于逻辑、想象、纸和墨水来完成的,但我之所以喜欢它,主要是因为它会随着写作过程而增添上越来越浓艳的由引文和对比组成的装饰。由于时间所限,有时我不得不放弃摘录,只在我需要展开的地方直接写上作者的名字,因此到了这一刻,我作品的题材具体化了,并变得一进门就可以用肉眼看到的了。它伸直身子横贯房间地平卧着,像一株水龙骨[21]似的把自己的阔叶枝蔓压在桌子、沙发和窗台上。把它们拆散就等于中断我的论证进程,彻底清除掉它们就等于焚毁那尚未誊清的原稿。女房东是绝对不准触动它们的。最近一个时期也没有人收拾过我的房间。当我在返旅途中想象到我的房间时,说真的,我是把自己的哲学作品及其可能会有的遭遇看作有血有肉的一种实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