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在比利时避暑。她们间接地得知我在马尔堡。这时她们是被召往柏林去赴家庭聚会的。去柏林的途中,她们想顺路来探望我。

她们下榻于古老城区的一家最好的旅馆。我与她们形影不离地度过了三天。这三天不像我平日的生活,简直跟过节一样。我不停地给她们讲述一些故事,并陶醉于她们的笑声和过往行人的理解、表情。我带领她们出游。人们也看到我和她们坐在大学讲堂里一起听课。就这样她们离去的一天来到了。

在她们离去的前一夜,餐厅侍役一面摆设餐桌,一面对我说:“Das ist wohl ihr Henkersmahl,nicht wahr?[20]”

翌晨,我走进旅馆,在走廊里遇到了妹妹。她看了我一眼,猜到了我的心思,于是不跟我打招呼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并锁上了门。我走进姐姐的房间,心情异常激动地对她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请求她决定我的命运。在这一表白中,除了坚决性外,就毫无新意可言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我那明显似乎是在向她逼近的激动神情向后退去了。退到墙旁时,她忽然想起,世间有一个方法可以一下子使这一切都终止下来,于是——她拒绝了我。不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了嘈杂声。这是有人从隔壁房间里把箱子拖出来了。接着,有人敲了敲我们的门。我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去火车站的时间到了。离车站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到了火车站,我完全丧失了送行的本领。我刚一明白我只跟妹妹道过别,但还没来得及跟姐姐道别,站台旁便出现了一列从法兰克福来的开得很平稳的特别快车。等到乘客们很快上了车之后,它几乎以同样平稳的动作很快地驶开了。我跟着车跑了起来,并在站台尽头处加速跳上了车厢的梯蹬。沉重的车门还没有关死。怒气冲冲的列车员挡住了我的路,同时还抓住了我的臂膀,生怕我因恼羞成怒而想要自寻短见。我的两位女旅客从包房里跑到车厢台上来了,赶忙往列车员手里塞钞票来营救我,并给我补票。他发了慈悲,我便跟着两姐妹走进了车厢。我们在向柏林飞驰。那个差一点中断的神奇节日又延续下去了,风驰电掣般的前进速度和因刚才所经历的一切而引起的令人陶醉的头痛使我觉得它比原先幸福了许多。

我在火车运行中跳了上去,为的只是要向姐姐说一声再见,但我又把这事给忘了,再想起时又太迟了。我还来不及清醒过来,白天就过去了,夜晚也已降临,柏林站台的回声很响的顶棚已把我们压在地面上,并把我们遮住了。应该会有人来接姐妹俩的。我当时的情绪很糟,所以不希望有人看到我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叫我相信我们已经道过别了,只是我没留意到罢了。我隐没在车站嘈杂的人群中了。

已经是夜里了,下着恼人的蒙蒙细雨。我与柏林是毫不相干的。开往我要去的方向的最近一趟火车要到清晨才开车。我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车站里等候那趟车。可是我不可能再当众露面。我的脸一阵阵在抽搐,眼泪时刻不停地想要夺眶而出。我想要最后一次道别的机会终于成为泡影,我的渴望仍然没有得到满足。它就像想要有一大段华彩乐章去使引人悲痛的音乐彻底动摇,以便用最后一个强烈的和音把这音乐全都撵走。可是我却得不到这种精神上的放松。

那个夜晚,下着恼人的蒙蒙细雨。车站前的柏油路上,跟站台上同样是烟雾腾腾的。站台上嵌在铁栏杆里的玻璃圆屋顶就像套在网兜里的一只大皮球。马路上传来阵阵哐当哐当的响声,很像碳酸气的爆炸声。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微微颤动的雨水。由于事情来得唐突,我是只身走出家门的,既没有穿大衣,也没有带行装,更没有带证件。一见到我这副模样,人家便礼貌地借口说业已客满,把我撵出旅馆。但是我终于找到一个落脚处,我的轻装短打并没有形成障碍。这是一个下等客栈。房间里剩下我一个人时,我侧身坐到窗前的一把椅子上。旁边是一张桌子。我把头垂在桌上。

我为什么要这样详细地描述我的姿势?因为我以这个姿势度过了一整夜。偶尔好像被人轻轻触及似的,我会抬起头来对着那面从我身边斜砌到黑暗的天花板下去的大墙壁发泄一通。我像用一把尺子似的用自己那视而不见的凝视目光自下而上地丈量着它。于是我又泣不成声。我又把脸俯在双手上了。

我之所以如此准确地描述了我身体的姿势,是因为清晨我就是以这种姿势在飞驰的火车的梯蹬上,因此记忆犹新。这是从一个高大的东西上掉落下来的人的姿势,这东西曾驮着他走了很久,然后丢掉他,呼呼地从他的头顶上掠过,并在转弯处永远消失了。

我终于站了起来。我环视了一下房间,推开了窗户。夜逝去了,空中垂下细得像雾尘似的雨丝。很难说雨停了没有。住宿费是预先付掉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