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弗家姐妹来到了马尔堡。她们是富家闺秀。我在莫斯科读中学时就跟弗家姐姐有过交往,不定期地给她上过课,上的是什么课已经淡忘了。正确地说,这家人为我的海阔天空的闲聊付钱就是了。

一九○八年春,我们中学毕业的日期刚巧凑在一起,于是我在自己备考的同时,也开始帮助弗家的姐姐复习备考。

我复习的重点,多半是当年我轻率地没有好好在课堂上听讲的课程。我通宵复习功课,时间总是不够用。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择时机地和多半是在黎明时分抽空去给弗家姐姐复习功课。她的功课总是与我的功课不一样,因为我们读的是不同的中学,考试的要求自然也就不尽相同了。这一团糟的情况使我的处境更加不利了。对此我并不介意。我对弗家姐姐的感情——此时已该是旧情了——始自我十四岁那年。

她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很有教养,从幼年起就被一位非常疼爱她的法国老管家娇宠惯了。这位法国老太太比我更清楚,我一大清早从外面给她心爱的姑娘带来的几何学与其说是欧几里得[16]的几何学,还不如说是阿伯拉尔[17]的几何学。她快活地道出自己机灵的猜测,就一刻也不离开我们了。我暗中感谢她的干预。有她在场,我的感情就可以原封不动地保持着。我既不评判它,也不归它管辖。我已经十八岁了。就我的禀性和教养而言,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并且也不敢放纵这一感情的。

在一年中的那个季节里,人们会在盛满开水的小缸里溶化开染料,不再有人过问的、堆满积雪的花园在悠闲地晒太阳。它们都被注满了晶莹的清水。花园外面,即栅栏外边,沿着地平线站着一排排园丁、白嘴鸦和钟楼,它们一昼夜交换三次两次的意见,声音大得响彻全城。湿润润、毛茸茸的灰色天空在一扇通气小窗上蹭来蹭去。它充满着残留的夜色。它连续几个小时默不作声,不作声……可是忽然间会把大车轮子的辘辘声送进屋来,这声音又会同样突然地戛然而止,好像这是在玩救命棒游戏,这辆大车除了从马路上通过通气小窗钻进屋里之外,就别无他事可做。因此它不会再拉东西了。空空洞洞的寂静显得更加神秘,它会像涌泉似的流进被声音撞击出来的那个洞口。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会以一块上面的粉笔字尚未被擦干净的黑板的形象铭刻在我心中的。啊,但愿那时有人制止住我们,把黑板擦得雪亮,不写等积锥体的定理,而是规规矩矩地用粗笔道写出我们俩的未来。啊,我们可真的会惊呆的!

这一想法来自于何处,又何以会在此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是因为时值初春,冰冷的半年即将被强制迁出,周围的湖泊和泥沼像那些没有悬挂起来的镜面朝上的镜子似的坐落在大地上,它们说明极其广袤的世界已经打扫干净,房间已准备好出租给新住户了。这是因为当时就有此愿望的第一个人应该有权重新拥抱和享受现世所有的整个人生。这是因为我爱弗家姐姐。

这是因为现在单凭它的可感知性就等于是看见未来了,而人的未来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