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边租了一个房间。那栋房子位于吉森[1]公路上的最后一排房子之中。路旁种着栗树,它们像按口令似的肩并肩排成一长列,并在这个地方开始向右转。吉森公路回头向阴郁的山和古老小城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便消失在树林背后了。

房间有一个破旧的小阳台,面对着邻家的菜园。菜园里放着一节从车轴上卸下来的马尔堡市旧有轨马车的车厢,它已经变成鸡笼了。

那间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年老的官太太。她和女儿两个人靠微薄的寡妇养老金度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患有巴塞杜氏病[2]的女人身上总是会发生的那种情况一样,她们会截住我那像贼似的窥视着她们的衣领部位的目光。在这种时刻,我的眼前总会呈现出儿时玩的气球,气球嘴儿扎得紧紧的,而且揪成一个结。我想她们可能猜到我的心理了。

普鲁士的旧虔诚派正在用她们的眼睛观察世界,而我却很想把手掌放到她们的喉咙上去放掉一点她们眼中的空气。

然而,对于德国的这一部分地区来说,这一类人并不具有代表性。这里占统治地位的是另一类人,即中部德国类型的人,就连性格中也不知不觉地出现关于南方和西方、关于瑞士和法国的存在的最初一些猜想。窗外有一片绿树丛,面对着大自然的绿叶的猜想,翻阅法文版的莱布尼茨和笛卡儿的著作是再适宜不过的了。

那奇妙的鸡笼紧挨着一片田野,可以看见田野对面的奥凯尔斯豪森村。这是长长的禾谷干燥棚、长长的四轮大车和健壮的佩尔什马的一个长长的宿营地。从那里沿着地平线伸展出另一条路,进入马尔堡市之后,它便称作Barfusserstrasse[3]了。中世纪时,民间把方济各派苦修会的修士称作赤脚流浪汉。

冬天大概每年都是沿着这条路降临这儿的。这是因为从阳台朝那边望去时可以想象很多不错的事情:汉斯·萨克斯[4];卅年的战争;以几十年而不是几小时来衡量的历史灾难的引人入睡而不是令人激动的特点。冬天,冬天,连绵不断的冬天,在荒芜的一个世纪过去后,像噬人怪兽打了个哈欠,在遥远的蛮荒的哈尔茨山区飘忽的白云下出现了首批新的居民点,它们像火灾遗址似的有着类似于Elend、Sorge[5]等难听的名字。

后面,从房子旁边流过去的是一条兰河[6],它把灌木丛和倒影都压在自己的身下。河的对面蜿蜒着一条铁路线。每逢夜晚,厨房酒精炉的低沉嘶嘶声会被机械钟频率快速的当当声所淹没,这时铁路拦木便会自动地落下。与此同时,在黑暗中会出现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手持喷壶,快速地喷洒道口,以防尘土飞扬,就在这一瞬间,一列火车便会上下左右猛烈地颠簸着飞驰而过。它那鼓形灯的一束束灯光会投射到主人的锅子上。牛奶也一直会被煮糊。

有一两颗星星滑落到兰河的油光光的水面上。刚刚赶来的牲口在奥凯尔斯豪森村里吼叫。山上的马尔堡市像在演歌剧似的泛出红晕。假如格林兄弟[7]当真能像百年前那样再次到这里来向萨维尼[8]学习法律的话,那么他们又会以故事搜集家的身份离开的。我确信大门钥匙带在身上,就出发进城了。

世居此地的市民们早已入睡。迎面遇到的都是大学生。大家都像是在表演瓦格纳的歌剧《名歌手》。白天看上去就像是布景的那些房子现在靠得更紧了。街道上方的从一堵墙搭到另一堵墙上的吊灯无处可自由活动。它们的光全力照射着下面的声音。它使逐渐远去的隆隆脚步声和阵阵爆发出的响亮的德国话布满了百合花状的光斑。似乎电灯也很熟悉这个地方的传说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远在罗蒙诺索夫出生前约五百年,当公元一千二百三十年是新的一年、普普通通的一年的时候,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匈牙利的伊丽莎白从上面的马尔堡城堡走下了山坡。

这事是那么的久远,假如想象力能够追溯到它的话,那么在到达地点就会自然而然地掀起一阵暴风雪。它是按照被征服的不可及性的法则,因冷却而产生的。那里,黑夜将来临,山岗将覆盖上森林,林中将会有野兽出没。人类的风俗习惯将会披上一层冰壳。

死后三年被尊为“圣者”的伊丽莎白有一位忏悔神父,他是个霸王,即没有想象力的人。这个清醒的实干家会因看到他的忏悔人受折磨而变得欣喜若狂。在寻找真正能使她感到痛楚的虐待方法时,他禁止她帮助穷人和病人。这时历史就开始转变为传说了。据说,她做不到神父的要求。据说,为了洗清她不听神父话的罪孽,暴风雪在她下山走到城里去的路上用自己的身躯掩护她,并在她的夜行期间把面色变成鲜花。

当虔诚的信徒矢志要达到自己的夙愿时,大自然有时也不得不这样背离自己的规律。自然法则以奇迹的方式出现,这无伤大雅。在宗教盛行的时代,这正是真实性的标准。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标准,但是当我们面对决疑法时,大自然决不会停止当我们的庇护人的。

越靠近马尔堡大学,陡降到山下的那条路就变得越来越弯曲和越来越狭窄。房屋的正面在时代的灰烬中都像马铃薯似的被烤熟了,其中的一个正面有一扇玻璃门。门后是一条走廊,通向北面的一个陡崖。那里有个凉台,里面摆着一张小桌,灯光通明。凉台高悬在当年曾给诸侯之妻带来诸多麻烦的那块低地的上方。从那时起,坐落在诸侯之妻深夜潜行之路上的那座城便以十六世纪中叶的样式一成不变地伫立在高处。这块低地曾搅乱她的内心平静,曾迫使她违犯禁条,现今仍旧是靠着奇迹在起作用,并且正在与时间一起完全同步地前进。

这会儿低地散发出夜间的潮气。铁器在低地上彻夜不停地铿锵作响,备用线一边汇合和分开,一边前前后后地把低地弄皱。有件东西不时轰隆隆地落下和升起。堤坝前翻滚的水声从夜晚到清晨一直保持着震耳欲聋的音调。锯木场圆锯的刺耳尖叫声以三度音程应和着屠宰场里肉牛的吼声。有件东西不时地在爆裂和发出灼热的白光,放出蒸汽,并翻转过来。有件东西在左右移动,并遮着一层染上色的烟。

咖啡馆的常客主要是一些哲学家。其他人有各自的去处。凉台上曾坐着格某某、拉某某和几位德国人,他们后来都在国内和国外当教授。在一些丹麦人、英国女人、日本人和从世界各地汇集到这里来听柯亨讲课的其他人中间,我听到了一个激越而动人的熟悉声音。这是巴塞罗那[9]的一位律师、施塔姆勒[10]的学生、不久前的那场西班牙革命的活动家,他已在这里进修了一年多,正在给朋友朗诵魏尔伦[11]的诗作。

我已经认识这里的许多人,所以一点也不感到生分。我已答应做两件事,正在惶恐不安地准备功课,因为过几天我将向哈特曼[12]汇报我学习莱布尼茨的心得,还要向校长汇报我阅读《实践理性批判》一书中的一篇的体会。我在脑海里早已推测出了校长的形象,在初次相识时,这一形象却是令人很不满意的,但它已成为我的个人财产,即开始自由地存在于我体内,当我怀着新生的狂妄虚荣心猜测我会不会有朝一日获得他的垂青和被邀参加他家的星期天午宴的时候,它就会随着猜测的结果而变化,或是沉到我的无私赞叹的底部,或是浮上表面。果真被邀,我便会在周围人的心目中身价百倍,因为这将标志我在哲学界的新仕途有了一个好开端。

我已经在他身上证实,一个伟大的内心世界在一个伟大人物的介绍中是具有戏剧性的。我已经知道,这个头发蓬松、戴着眼镜的老头儿会仰起头和朝后退,以便讲述希腊人的永生概念,然后他又会朝着马尔堡市救火队的方向腾空挥挥手,开始讲解极乐世界[13]的形象。我已经知道,在另一种场合下,他会神不知鬼不晓地接近康德前的形而上学,柔声细语地跟它调情,然后又会猛然抬高嗓门,援引休谟[14]的话来严厉地斥责它。最后他会连咳几声,在一阵长时间的间歇后,疲倦地、平和地、慢吞吞地说一句:“Und nun,meine Herrn...[15]”——这就说明他已经对整整一个时代作出了谴责,演出已经结束,可以转到课程的本题上去了。

然而,凉台上的人差不多走光了。电灯也陆续熄灭了。东方已经放晓。我们凭栏俯瞰,确信夜间的低地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整幅风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前任——夜景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