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特维尔林荫道上的那家夏季咖啡馆没有招牌,但是大家都叫它Café Grec[27]。冬季它也照常开张,那时它的用途就难以猜摸了。一天,洛克斯[28]、萨马林和我在那间空荡荡的咖啡馆里相遇了。这事纯属偶然,事先并未做任何安排。不仅是在那天晚上,恐怕是在已过去的整整一个季节里,我们都是它的唯一一批顾客。天气渐渐转暖,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了。萨马林走进来,刚刚坐到我们桌前,便口若悬河地议论开了,还拿起一块干饼干,把它当作合唱队指挥用的音叉,开始用它来给自己发言的逻辑重音打拍子。一段由周而复始的肯定和否定组成的黑格尔式的无穷论横向穿过了咖啡馆。可能是我把我选定的副博士学位论文题告诉了他,这就使他的思路从莱布尼茨[29]和数学上的无穷性跳到了辩证法上的无穷性。他忽然谈到了马尔堡市。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有关该市本身而不是有关学校的故事。后来我确信,关于这座城市的古老历史和诗歌创作只能像他那样来陈述,当时在屋里通风机的喧嚣下,我觉得这种陶醉于其中的描述听起来非常新奇。他突然想起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喝咖啡和只坐一会儿。他把拿着报纸在角落里打盹的老板惊得一跃而起,在得知电话有故障后,便一头冲出冰封的椋鸟巢般的小咖啡馆,造成的噪声比他进来时还要响。很快我们也站起来了。天气变了。起风了。风开始猛撒二月的雪糁。它落在地上,形成一只只整齐的8字形线桄。在它拼命地绕来绕去的动作中有点海上作业的味道。在海上,缆绳和鱼网就是这样像层层波浪一圈一圈地被叠起来的。一路上,洛克斯几度谈起他喜爱的司汤达,我则没有接茬儿,这是因为风雪扑面。我忘不了刚才听到的那番话,我可怜那座城市,正如我想到的那样,我永远也看不到它的,就像看不见自己的耳朵一样。

以上是二月间的事。四月里,一天早晨,妈妈告诉我,她挣了几个钱,再加上节省家用,积攒了二百卢布,她把这笔钱赠给我,并建议我到国外走一走。我得到这笔赠款,心里高兴又觉得突然,更感到受之有愧。这种复杂的心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为了弄到这样一笔钱,就必须在钢琴上叮叮当当地历尽不少苦头。但是我没有拒绝不收的勇气。路线是无须选择的。那时候,欧洲的各个大学一直都在互通信息。我当天就开始跑机关,从莫霍瓦亚大街带走了少数文件和一点宝贝——这是两个星期前马尔堡大学刊印的一九一二年夏季学期预定讲授的详尽课目表。我手执铅笔研究这份课目表,无论是在走路时,还是站在机关的有栅栏的柜台前排队时都没有放下它。我的焦急神情令人在一里开外就感觉得到我的幸福心情,我一面用它去感染官员和文书,一面自己也不知道地催着他们办本来就不算太复杂的手续。

我的计划自然是斯巴达克斯式的。火车要乘行速最慢的,买三等车票,到了国外,如有必要甚至可以降为四等,然后选定城郊区的一个村子,赁一间便宜房子栖身,伙食是面包夹腊肠和茶。妈妈的自我牺牲要求我要十倍的吝啬。用她的钱还应该去一趟意大利。此外,我知道,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某些讲习班和选修课程的费用将吞食掉我的很大一部分钱。但是,即使我有多达十倍的钱,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也不会放弃这一规划。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去使用剩余的钱,但是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把我诱上二等车,也不会使我在饭馆的桌布上留下任何痕迹的。我只是在战后时期才开始容忍并要求过舒适和安逸的生活,而当时的条件是困难重重,不容许我把任何装饰品和宽容心引入我的住房,于是我的整个性格也就暂时不能不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