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过去了,外面是严冬。由于暮霭低垂,人们又身裹重裘,街道便显得拥挤不堪,其长度似乎也缩短了三分之一。街上静悄悄地飞驰着立方形的轿式马车和车灯。对常规礼节的继承,过去就曾中断过不止一次,现在算是终结了。它们被更强有力的继承性——个人的继承性的浪潮冲走了。

我不打算细说此前发生的事了。人们以古米廖夫式的“第六感觉”在十年里揭示了大自然;植物学凭最初激情涌现出来报答植物的五花瓣凝集性;从鉴定手册中查到的名称使馥郁的花草安下心来,它们本来已急于想去找林奈[4],就像急于想摆脱默默无闻状态去追求荣誉似的。

一九○一年春动物园里展出了一队达荷美的亚马逊女人。我对女人的最初感受是同对一列露体队伍、连成一片的痛苦和鼓声伴奏下的热带舞步的感受联系在一起的。我比应该的时间更早地成为了各种制服的奴隶,因为我过早地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奴隶的制服。一九○三年夏季,住在普洛特瓦河[5]对岸的友人家的养女在游泳时溺水了,那时我们住在奥博连斯克,而斯克里亚宾[6]一家人就住在我家邻近。一位大学生跳下去救她,结果却送了命,后来她几度从同一个陡崖上跳水自杀未成,终于发了疯。后来我摔断了腿,一晚间就摆脱了日后的两次战争,上着石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在这时候河对岸的友人家着火了,乡村的尖厉警报声像因发寒热而发抖似的疯狂乱鸣。斜角形的火光像一只放起来的风筝在猛烈地跳动,忽然把松明火光卷成筒状后,翻滚着潜入像馅饼心似的红灰色的烟层。

那天夜里,我父亲愁白了头发,因为他和医生一起从马洛雅罗斯拉维茨市[7]骑着马回来时看见离家两俄里的林间路上火光冲天、烟雾腾腾,便深信这是他心爱的女人连同三个孩子和那条上过石膏的有三普特重的腿一起着火啦,而这条腿是不该抬起来的,否则就会永远变成残废。

我已说过,我不想描述这些情景,让读者替我来完成它吧。他喜欢缠绵的情节和惊心动魄的事件,并会把历史看成为一个永无结局的故事。不知道他是否希望历史有个合理的结局。他惯常散步的地方就是他最中意的地方。他会全身心地沉湎于序言和引言之中,而对于我来说,只有在他愿意作总结的那种地方,人生才会展现出来。姑且不说,在我的理解中,历史的内在分段是以在劫难逃的死亡形象呈现出来的,在生活中也一样,只有在食物一部分一部分令人厌倦地被煮熟,完整地被吃掉,配备好的感情获得充分自由的那种情况下,我才会完全活跃起来。

言归正传。外面是严冬,暮色中的街道似乎比平时短了三分之一,它整天都在当差。车灯旋风般地追赶着它,却在飞旋的雪花中渐渐落在后面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斯克里亚宾的名字满披着雪花,从海报上掉到我的后背上。我就用背包盖把它背回家,放在窗台上,让它在那里化成一摊水。这种崇拜使我颤抖,毫不掩饰地说,抖得甚于害寒热病。我每次见到他,脸色都会发白,因为发白后脸色才会随即涨得通红。他一跟我说话,我就会丧失理解力,并会听到我是在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下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问题,但是到底答了些什么话,我自己却听不见。我知道他猜得到一切情况,但是一次也没有出面来帮过我。这说明他并不怜惜我,这也正是我所渴望得到的那种既得不到回报又得不到支持的感情。正是这种感情,它越是炽烈,便越能保护我不被他那妙不可言的音乐所摧毁。

去意大利之前,他来到我们家辞行。他弹钢琴——他的弹奏是无法描述的,在我们家吃晚饭,高谈阔论,闲话家常,大开玩笑。我却一直觉得他好像很苦闷。开始道别了。响起祝福声。我的祝词像一小团血似的也汇入了大家的一大堆临别祝福之中。临别赠言是边走边说的,高呼声在房间门口此起彼伏地相互拥挤,并逐渐转移到前厅里去了。在前厅里,这些话语又归纳起来,急速地重说一遍,与此同时,他的皮大衣上的领钩久久挂不进缝得过紧的扣环。门被碰响了,钥匙转动了两次。从钢琴旁,从那只被环形灯光照亮的、说明他刚才还在弹琴的乐谱架旁走过时,妈妈坐了下来,翻看他留下的练习曲,仅仅是前十六个小节就组成了一个乐句,它充满了惊人的成熟性,这种成熟性是世间的任何东西都补偿不了的。于是我连大衣也不穿,就光着头,冲下楼梯,在夜色中,沿着米亚斯尼茨卡亚大街跑去,想要把他叫回来,或是再看他一眼。

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传统出现在我们大家的面前,它许诺给大家一张脸,按不同的样子给各人一张脸,并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我们大家只有按照我们爱过和有过机会去爱人的那种程度成为人。传统用环境的代号掩遮住自己,始终都不满意于人们给它编造出来的综合形象,但它又总是在向我们提供自己的任何一个最明显的例外。到底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是披着还不错的、勉强可以容忍的共同性的面貌离开人世的?多数人害怕传统要求童年做出的那种牺牲,所以他们认为无个性比有个性好。只有在我们是孩童时,舍己忘我地、怀着等同于距离之平方的力量去爱——这是我们的心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