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二十多年前一个冬日早晨的来临。想象一个乡村小镇上一爿老宅中的厨房。厨房里最醒目之物是一个黑色大烤炉。此外还有一面大圆桌和一个壁炉,壁炉前放了两把摇椅。就是从那天开始,壁炉开始了这一季的低吟。
厨房的窗前站着一个妇人,白发剪得很短,脚上一双网球鞋,夏天的花布裙外罩了件没有形状的灰色毛衫。她娇小灵活,像只矮脚母鸡。不过,因为年轻时的一场久病,肩背变成令人遗憾的微驼。她的脸很特别,有点像林肯,像他的一样嶙峋,而且染了风霜日晒的颜色,可同时又有点娇气,骨骼匀细;眼睛是雪莉酒的黄褐色,目光惊怯。“哦天,”她欢快地喊道,气息吹蒙了窗玻璃,“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
她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那时我七岁,她六十来岁。我们是表亲,很远的那种。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从我记事起就是。老宅里还住了其他人,都是亲戚,他们比我们强大,经常弄得我们哭。我们呢,总的说来不太在意他们。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叫我巴迪[1],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她以前最好的朋友。那个巴迪死在1880年代,她那时还是个小孩。她现在仍是个小孩。
“我还没起床就知道了。”她说,从窗边转过身来,眼神喜悦而果决。“法院的钟声又冷又脆,听不到鸟叫,它们都去了温暖的地方。确实是的。哦,巴迪,别再往嘴里塞面饼[2]了,去找我们的小车,帮我找下帽子。我们要烤上三十个蛋糕。”
总是这样:十一月的某个清晨来临,我朋友被点燃了内心的火焰,想象力也因之欢腾,似乎是为了给一年的圣诞季节致以正式的欢迎辞,她大声宣布说:“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去找我们的小车。帮我拿帽子来。”
帽子找到了,一顶浅顶宽檐大草帽,装饰着已经褪色的天鹅绒野玫瑰,是一个时髦的亲戚以前用过的。于是,我们一起推了小车,一辆很破败的婴儿车,出了园子,去到一个山核桃果园。这辆车是我的,就是说,是在我出生时为我买的。柳条编的,都快散开了,轮子颠得像醉鬼的腿。可它一直很管用;春天我们推着它去树林,装满鲜花、草药和野蕨,好插到前廊的花罐里;夏天我们在里面放上野餐的行头和钓鱼的甘蔗秆,推着它来到小溪边;冬天它也自有用场,作为货车把柴火从院子里运进厨房,作为奎妮一张温暖的床。奎妮是我们了不起的黄白毛捕鼠㹴,她挺过了一场瘟疫和两次响尾蛇的噬咬,现在一路小跑跟在小车旁。
三小时后我们回到了厨房,开始给那满满一车风吹自落的山核桃去壳。我们捡得背都疼了,那些核桃好难找啊(大部分果实都被摇了下来,给果园主人拿去卖了,而果园的主人不是我们):树叶会将它们掩盖,而霜打过的草也会混淆我们的视线。咔嘣!嘎吱!欢快的裂壳声像是一片微弱的雷鸣。很快,那香甜油亮的象牙般的核桃肉便在牛奶玻璃碗[3]里堆成了金灿灿的小山。奎妮过来讨吃,我朋友时不时悄悄地塞给她一小粒,可是坚持我们自己不能尝。“我们不能这样,巴迪。一旦吃起来就停不住。本来就不太够。要做三十个蛋糕呢。”厨房里暗了下来。暮色把窗玻璃变成一面镜子:我们在壁炉的火边干着活,而我们的影子和初升的月亮交融在一起。最后,月亮升得老高了,我们把最后一片壳扔进火里,一起打着呵欠,看它烧起来。小车空了,碗却装得满满的。
我们边吃晚餐(冷面饼、火腿和黑莓酱)边讨论明天的事情。明天要做的是我最喜欢做的:买东西。樱桃和香橼、生姜和香草、夏威夷菠萝罐头、干果皮、葡萄干、胡桃和威士忌,哦,还有那么多面粉、黄油,那么多鸡蛋、香料、调味料;噢,我们需要一匹小马才能把车拉回家。
但去买之前,还得解决钱的问题。我们俩谁都没有。除去家里的人偶尔给的一点零钱(一角都算是大数目了),还有就是我们自己捣鼓各种营生赚来的:卖旧货,卖一桶桶手摘的黑莓、一罐罐自制的果酱、苹果冻和桃干,还为葬礼和婚礼采集鲜花。有一次我们在全国橄榄球赛上赢到了第七十九名,得了五元钱,并不是因为我们了解一丁点橄榄球,只是我们参加各种我们听说的竞赛。那时我们的希望集中在为一个新的咖啡牌子取名的五万元大奖上(我们提议叫“A.M.”,因为我朋友害怕这样会渎神,所以一番犹豫之后,才给出广告语:“A.M.!阿门!”)。说实话,我们真正赚钱的生意是两年前的夏天在后院木棚里开设的“妙趣与奇观博物馆”。“妙趣”是一台实体幻灯机,里面存有华盛顿和纽约风景的连续幻灯片,是去过那些地方的一个亲戚借给我们的(她发现我们借用的原因后大为光火);“奇观”是我们自己的母鸡孵出的一只三条腿小鸡崽。周围每个人都想来看看这个小鸡崽,我们收大人五分,小孩两分的参观费。等到博物馆因为主要参观对象的病亡而被迫关门时,我们足足赚了二十元。
我们每年都想方设法凑足了这笔圣诞节储蓄,水果蛋糕基金。这些钱我们藏在一个古老的缀珠钱包里,钱包在一块松动的地板下,地板上压着一个夜壶,夜壶上面是床。我们绝少把钱包从那安全的藏匿点拿出来,除了放钱进去的时候,或者每星期六的那次提款。因为星期六我可以拿一角钱去看电影。我朋友从来没去看过电影,她也不打算去:“我宁愿你讲给我听,巴迪。这样想象的余地更大。再说,一个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不应该不知爱惜地用眼。上帝来时,我可以看清点他。”除去从没看过电影之外,她从未做过的事情还有:下馆子,出门五英里远,收发电报,阅读《圣经》和报纸漫画版以外的东西,化妆,被诅咒,诅咒别人,故意撒谎,让一条饿狗饿着肚子走开。而下面则是一些她做过,确实做过的事情:用锄头打死一条本县人见过的最大的响尾蛇(十六节)[4];吸鼻烟(偷偷地);驯养蜂鸟(试试而已),直到它们立在她的手指上;讲吓人的鬼故事(我们都相信有鬼),让人在七月天也感到寒意;自言自语;在雨中漫步;种出全城最美的日本山茶;知道每一种印第安老药方,包括一种神奇的除疣方。
现在,吃过晚饭,我们回到我朋友的房间,在房子比较偏的位置,里面她睡的铁床被漆成玫红色,她喜欢的颜色,上面盖了一床百衲被。我们默不作声,沉湎在密谋的快乐中,从秘密的藏匿处把缀珠钱包取出来,把其中的内容倾在被子上:紧紧卷裹的一元钞,绿如五月的苞芽;暗色的五十分币,重到可以压覆逝者的眼;漂亮的一角银币最活泼,响声真叫清脆;五分币和二十五分币被磨得像溪水中的卵石一样滑;可最多的是散发出苦味的一分币,堆了可恨的一堆。去年夏天这所房子里的其他人跟我们讲好,每打死二十五只苍蝇,他们付我们一分。哦,那场八月屠杀!飞去天堂的苍蝇们!这样的工作不会让我们觉得有面子。并且,我们数钱的时候,感觉像在数苍蝇的尸体。两个人都没有数字头脑。我们慢慢数着,数忘了,又重新开始。她数的结果是12.73元,我数到最后是整13元。“我真希望是你算错了,巴迪。我们不能在‘十三’上面含糊。蛋糕会散掉。要不就会把什么人送进坟墓。哎,我从来没想过要在十三号起床活动。”这是真的,她总是在床上度过十三号。因此,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拿掉一分钱,把它抛出窗外。
水果蛋糕所包含的各种成分里,威士忌最贵,也最难弄到,因为州法律禁止酒类销售。但谁都知道哈哈·琼斯先生那里有卖。第二天,在采购完了那些较平常的原料后,我们出发去哈哈先生的店,那是河岸远处一个罪孽深重的(据公众看法)、供应炸鱼宴[5]的跳舞酒吧。出于同样的使命,我们以前去过那里;但前面几年我们只是找哈哈的妻子办事。她是一个紫棠面皮、黄铜色漂发、总是一副倦态的印第安女人。实际上,我们从未跟她丈夫照过面,只是听说他也是个印第安人,脸颊上有几道剃刀疤的巨人。他们叫他哈哈是因为他很阴沉,从来不笑。我们朝他的酒吧走去(一个大木屋,里里外外挂满一串串花花绿绿的裸灯灯泡,坐落在河边泥岸上的树荫里,灰雾一般的青苔浮漫在树枝间),脚步慢了下来。奎妮也黏在我们身边,不再欢蹦跳跃。哈哈的酒吧里有人被谋杀。被切成了块。头部遭袭。下月还有个案子要开庭。自然,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夜晚,在彩色灯泡涂抹疯狂图案、留声机发出凄厉哀号之际。白天哈哈的酒吧破败而荒凉。我敲了敲门,奎妮吠了几声,我朋友喊道:“哈哈夫人,太太?有人在家吗?”
脚步声。门开了。我们的心都翻了个。那是哈哈·琼斯先生本人!他是个巨人,脸上确实有疤,也不笑。不,他那撒旦似的斜挑眼怒视着我们,大声发问:“你们来哈哈买什么?”
有一会儿我们吓得说不出话。然后我朋友终于出了点声,但也大不过耳语:“哈哈先生,如果可以,我们想要您一夸脱最好的威士忌。”
他的眼睛挑得更斜了。你能相信吗?哈哈在咧嘴笑,又哈哈大笑。“你们当中谁是喝酒的那位啊?”
“我们要做水果蛋糕。哈哈先生。是出于烹饪需要。”
这让他冷静了点,皱起眉头,说:“绝不能那样浪费好的威士忌。”不过他还是转身进到酒吧的暗影里,几秒钟以后又出现了,手中拎着一瓶未贴标签的雏菊黄的酒。他在阳光下展示了它的气泡,说:“两元。”
我们一分五分一角地数给他。突然,他把一手的硬币像摇色子那样摇得哗啦响,脸色缓和下来。“你们听着,”他把钱倒回我们的缀珠钱包,提议道,“送我一个你们做的蛋糕就可以了。”
“哦,”我朋友在回家的路上评价说,“真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们要在他的蛋糕里多加一杯提子。”
黑色烤炉里塞了炭和柴火,燃烧得像一个发光的南瓜。打蛋器旋转着,茶匙在一碗碗的黄油和糖里搅动,香草让空气变得甜美,生姜增加了它的香气。甘美的、挑逗鼻孔的香味浸透了厨房,弥漫到屋子里,又随着一阵阵炊烟飘向外面的世界。我们的活计四天就好了。三十一个浸润着威士忌的潮湿蛋糕,正在窗台和架子上晾晒着。
都是为谁做的呢?
朋友们。不一定是邻近的朋友,事实上,大部分蛋糕都是为那些我们也许只遇见过一次,或者素未谋面的人做的。那些讨我们喜爱的人。比如罗斯福总统。比如J.C.卢瑟牧师和他的夫人,他们是去往婆罗洲的浸礼会传教士,去年冬天来过这里布道。或者是每年来镇上两次的小个磨刀匠。或是阿布纳·帕克尔,从牟拜尔来的六点钟班车司机,他每天嗖一下经过时都会从一团烟尘中跟我们互相挥手致意。或是年轻的温斯顿夫妇,一对加利福尼亚人,有天下午他们的车在我们房子外面熄火,因此和我们在前廊上愉快地聊了一小时。(年轻的温斯顿先生给我们照了相,我们只照过那么一张。)是否因为我朋友在所有人—除了陌生人以外—面前都很害羞,因此只有这些陌生人,一面之交的人看来是我们真正的朋友?我想是的。我们用一本剪贴簿收集了白宫来信的感谢词、来自加利福尼亚和婆罗洲的一次次通信,以及磨刀人寄来的一分钱明信片。它让我们感觉与厨房外那个风云变幻着的世界相连,虽然我们只能看到它一角停滞的天空。
一根十一月里的光秃秃的无花果枝丫擦刮着玻璃窗。厨房空了,蛋糕不见了。昨天我们把最后一个用小车运到了邮局,邮费掏空了我们的钱包。我们破产了。这让我很沮丧,但我朋友坚持要庆祝,用哈哈的酒瓶里剩下的两寸威士忌。奎妮的咖啡里也加了满满一勺(她喜欢喝菊苣口味的浓咖啡)。剩下的我们用一对玻璃果冻杯分了。想到要喝纯的威士忌,我们都相当胆怯。它的味道让我们龇牙咧嘴,酸得打战。但渐渐地,我们开始唱歌了,两个人同时唱着不同的调子。我不知道我那首的歌词,只是哼哼:来吧,来吧,来到黑人逍遥舞会。但我会跳舞,而我想成为的人也是电影里的踢踏舞演员。我的舞蹈在墙上投下嬉闹的影子。我们的声音震动着瓷器。我们咯咯傻笑,就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挠我们痒痒。奎妮仰躺在地上打滚,她的爪子在空气中抓耙,一种类似咧嘴而笑的表情拉伸着她的黑色唇吻。我觉得身体里面暖洋洋活泼泼的,像那些烧透将散的圆木;而且轻飘飘的,像烟囱里的风。我朋友围着烤炉旋转,手指拈起她那寒酸的棉布花裙的褶边,好像那是一件舞会裙装:指给我回家的路,她唱道,网球鞋在地板上吱扭响。指给我回家的路。
进来两个亲戚。非常生气。他们准备好了苛责的眼神、灼人的话语。听听他们要说的,那些随着愤怒的腔调滚滚而出的话:“七岁的孩子!满嘴酒气!你昏头了吗?给一个七岁的孩子灌酒!一定是疯了。自寻绝路!记得凯特表姐吗?查理叔叔?查理叔叔的姻兄?可耻!丑闻!丢人!跪下,祈祷,请求主的原谅!”
奎妮钻到炉子底下。我朋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鞋,下巴哆嗦着,她撩起裙子擤了擤鼻子,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镇子沉睡很久了,房子里很安静,只听到时钟的敲打声和快熄灭的火的噼啪声,她还在对着枕头哭泣,枕头已经湿得像寡妇的手绢。
“别哭了。”我坐在她的床脚下,一边说,一边在法兰绒睡袍里打着寒战,睡袍上还留有去年冬天的止咳糖浆的气味。“别哭了,”我恳求道,逗弄着她的脚指头,挠她的脚底板,“你太老了不能这么哭。”
“这是因为,”她打着嗝儿说,“我太老了,又老又滑稽。”
“不是滑稽。是好玩。比任何人都要好玩。听着。如果你不停止哭泣,明天会很累,我们就不能出去砍树了。”
她坐直了身子。奎妮跳上床舔她的脸颊(奎妮是不允许上床的)。“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真正漂亮的树。巴迪。还有冬青。上面的浆果和你的眼睛一样大。那地方在树林深处。我们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爸爸过去常从那里给我们带圣诞树来:扛在肩上。那是五十年前了。哦,现在我都等不及天亮。”
天亮了。凝结的白霜在草叶上闪亮,太阳圆得像个橘子,颜色也是暑天月亮那样的橘红,支在地平线上,装点着银色的冬日树林。一只野火鸡叫了。一只野猪在灌木丛中咕哝。很快,我们就到了山中深可没膝的急流边,不得不丢下小车。奎妮第一个下水,划动着,不时吠上几声,抱怨水流太急,水冷得能让人得肺炎。我们跟随着,把鞋和装备(一把斧子、一条麻布袋)举过头顶。接下来的一里路,到处都有刺人的荆条,刺果和棘木钩住我们的衣服。地上铺着锈朽的松针,点缀着艳丽的菇子和鸟类换掉的羽毛。这里一闪,那里一扑棱,一阵狂喜的尖叫声提醒我们不是所有的鸟都飞往南方了。小路总是在一池池的柠檬色阳光和漆黑的藤廊中蜿蜒。又有一条小溪要穿过:一大群受惊的斑点鳟在我们周围把水搅得翻泡;大如盘子的青蛙练习着腹部弹跳;水工河狸正在修建一个水坝;对面的岸上,奎妮甩着身上的水,颤抖着。我朋友也颤抖起来,不是冷,而是兴奋。她仰起头,深深吸入松香浓郁的空气,同时帽子上的破旧玫瑰上脱落了一片花瓣。“我们就到了,你闻到气息了吗,巴迪?”她问,似乎我们就要到达的是一片大海。
可那的确也是一片海洋。连着几英亩芬芳的节日之树、叶上带刺的冬青。红色浆果像中国铃铛一样闪亮:黑色乌鸦尖叫着飞扑上去。我们先往麻布袋里装上扎成花环足够装饰一打窗户的青枝和红果,然后开始选择一棵树。“它应该,”我朋友沉吟着,“比男孩高一倍。这样他们就偷不到上面的星星。”我们选的那一棵有我的两倍高。那英勇而飒爽的小蛮子,挺过了三十斧之后,才在断裂时发出哭泣般的嘎吱声,翻倒在地。我们使劲拖着它踏上漫长的归途,像拖一头死去的猎物。每走几码我们就放弃挣扎,坐下来大口喘气。不过我们怀着猎人凯旋的心情,树上散发的冰凉提神的香气也使我们又有了精神,促使我们继续。黄昏时在通向镇子的红土路上,我们不停地听到赞美。多漂亮的树啊,哪里弄来的?路人表扬着横陈在小车里的宝物,可我朋友却躲闪着不愿意搭腔。“那边。”她含糊地咕哝。有一次一辆汽车停下来,有钱的磨房主的懒婆娘伸出头来嘀咕:“给你两毛五现金买那棵树。”一般情况下我朋友是不敢说“不”的,但这次她迅速地摇了摇头:“一元我们也不干。”磨房主的婆娘坚持:“一元,我的天。五十分。到顶了。天哪。大姐,你可以去再弄一棵。”对于她的说法,我朋友想了想轻轻地回应:“我怀疑。任何东西都没有替代品。”
到家了。奎妮一下躺倒在火边,一觉睡到第二天,鼾声大得像人在打。
阁楼里的皮箱里装着:一鞋盒貂尾(一个曾租过老宅一间房的奇怪女士的歌剧服披风上的)、几卷因磨损而变得金黄的陈年金属丝、一颗银色星星、一小段糖果状的灯泡绳(坏的,毫无疑问很危险)。可一旦派上用场,它们都是绝好的装饰,但还远远不够,我朋友想要让我们的树像“浸礼会的窗子”一样闪亮,并被大雪一样沉的装饰品压弯。但我们买不起“五分一毛店”里面那些日本产的光鲜玩意。于是就像往常一样,一连几天坐在厨房的桌子边,手拿剪刀、彩笔和一沓沓彩纸。我在上面画画,我朋友把它们剪下来:许多的猫和鱼(因为它们好画),一些苹果和西瓜,还有几个长翅膀的天使,是用留起来的“好时”巧克力条里的锡箔纸做的。我们用回形针把这些小制作固定到树上,又在树枝上撒了些碎棉花(八月时特地摘的),作为最后一道工序。我朋友打量着成品的效果,两手紧握在一起:“现在说实话,巴迪。它看上去是不是好看得让人想吃啊?”奎妮想去吃一个天使。
我们为所有屋子前面的窗户编扎了冬青花环,并用带子绑好。接下来的工程是准备给家人的礼物。给女士们的是扎染围巾,给男士的是家酿的柠檬甘草阿司匹林糖浆,以备“打猎回来或者出现一丝感冒症状时”之需。当到互相准备礼物时,我朋友就和我分开来各自悄悄地忙乎。我想要给她买一把手柄镶珍珠的小刀、一台收音机、整整一磅巧克力裹樱桃(我们有次吃过,后来她总是起誓:“我能只吃这个活着,巴迪,主啊,是的我能—这可不是在滥用主的名字。”)。可实际上,我给她做的是风筝。她想要送我一辆自行车(她这么说了有好几百万次:“如果我能,巴迪。一个人在生活中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这已经够糟糕了。可是很讨厌,令我气恼的是不能送给别人你希望他拥有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的,巴迪。给你一辆自行车。别问是怎么来的,也许是偷的。”)。实际上,我相当肯定她也在为我做风筝—像去年一样,还有前年。大前年我们互相交换的是弹弓。这些对我来说都很好。因为我们是放风筝冠军,像水手一样对风颇有研究。我朋友,比我放得还好,她在风轻得都吹不动云彩的时候,也能把风筝送上天。
平安夜那天下午,我们搜罗到五分钱,去肉铺买了给奎妮的传统礼物,一根上好的可供啃咬的牛骨。骨头被包裹在漫画报纸里,高高地挂在树上,银色星星旁边。奎妮知道那里有根骨头。她盘踞在树下用贪婪的目光盯着上面出神。上床时间到了,她拒绝移动一下。我自己也和她一样兴奋。我踢被子翻枕头,好像是在热浪灼人的夏夜。一只公鸡在什么地方叫起来,叫错了,因为太阳还在世界的另一边。
“巴迪,你醒着吗?”我朋友在隔壁她的房间里喊我。一眨眼她就拿着根蜡烛坐到了我床上。“哦,我一点都睡不着。”她说,“我心里像有只长耳大野兔在跳。巴迪,你觉得罗斯福夫人会在正餐时端上我们的蛋糕吗?”我们挤在床上,她捏捏我的手表示“我爱你”。“好像你的手过去要小很多。我猜我不喜欢看到你长大。你变成大人,我们还会是朋友吗?”我说我们永远是。“可我感觉很糟,巴迪。我好想给你买辆自行车。我想卖掉爸爸给我的浮雕宝石。巴迪—”她迟疑着,似乎有点不自在—“我又给你做了个风筝。”然后我承认我也给她做了一个。我们大笑起来。蜡烛烧得只剩很短了,拿不住。烛火熄灭,星夜展开。星星在窗口旋转,仿佛一首看得见的颂歌,慢慢地,慢慢地,沉寂在黎明里。我们可能盹着了一会;清晨最初的亮光像冷水一样泼溅在我们身上,我们起来了,睁着眼睛走来走去,等待其他人醒来。我朋友故意让一个水壶掉在了厨房地上,我则跑到那些关闭的门前跳踢踏舞。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出现了,看上去就像要杀掉我们两个。但今天是圣诞节,他们不能。首先,是一顿美妙的大餐:你能想到的全都有,从薄煎饼、炸松鼠到玉米片粥和蜂窝蜜。吃得每个人都满心欢喜,除了我朋友和我。坦白说,我们那么焦急地想看到礼物,简直一口都吃不下。
哦,我很失望。谁能不呢?只是袜子、主日学校衫、几块手帕、一件二手毛衣和一年的儿童宗教杂志订单。《小小牧羊人》。我很烦这个。真的很烦。
我朋友的收获好过我的。一袋萨摩蜜橘[6],这是她得到的最好的礼物。可她最得意的是她出嫁的姐姐织的一条羊毛白披肩。她说她最喜欢的礼物是我给她做的风筝。它非常美丽,但还没有她做给我的那只好。那只是蓝色的,上面点着金色和绿色的幸运星。而且,上面还画着我的名字:巴迪。
“巴迪,起风了。”
风刮起来了,可这也没用,我们得跑到房子下边的草地上才行。奎妮已经溜出来把她的骨头埋在了这里(随后的一个冬天,奎妮也被埋在了这里)。就在这里,我们扎进齐腰高的茂草丛中,松开风筝线,感到线在手里被猛然抽动着,风筝像天空之鱼一样在风中游动起来。阳光和煦,我们心满意足地趴在草丛里剥萨摩蜜橘,看风筝在天上欢跃。很快我就忘记了袜子和旧毛衣。高兴得像在咖啡命名竞赛中得了五万元大奖一样。
“天,我好傻啊!”我朋友大叫着,忽然间警醒起来,就像一个女人很迟才记起烤箱里的面饼。“你知道我总在想什么吗?”她眼含微笑,望着上面的某一点而不是我,用一种发现的口吻问,“我原来总是想,一个人总要生病,垂死,然后才见到主。我想象主降临的光景,应该就像看见浸礼会的窗子一样,像阳光穿泻而过的那些彩色玻璃一样美丽。那种光亮让你不知道天已暗下来。想到这样的光亮会带走所有诡异的感觉,是一种安慰。但我现在打赌不是这样的,我打赌一个人临终时分会意识到主早就显现过。看到这些—”她的手打了个圈,把云、风筝、草地和往骨头上耙土的奎妮都包括进来—“他们总能看见的东西,就是看见了主。就我而言,我可以眼含着今天的情景离开世界。”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生活分开了我们。那些最通晓事理的人决定我应该去一所军事学校。因此接下来我便凄惨地经历了那些吹着军号的监狱、敲着可憎起床鼓的夏令营。我也有了个新家。但那不算。家是我朋友在的地方,可我再也没回去过那里。
她却一直在那里,在厨房里转悠。一个人和奎妮。后来又成了单单一个人。(“亲爱的巴迪,”她潦草难辨的笔迹写道,“昨天吉姆·梅西的马把奎妮踢得很重。谢谢天她没有受很大的痛苦。我用细麻布床单把她包起来,用小车推着到辛普森家的草地上,在那里她可以和她的那些骨头在一起……”)后来那几年的十一月,她一个人继续烤水果蛋糕。没以前多,但烤一些,当然,她总是把“一批里最好的那个”送给我。她还会在每封信里用手纸包上一角钱:“去看场电影,写信告诉我故事。”但后来的信里,她渐渐地总是会搞混我和她另外的那个朋友,那个1880年代就去世的巴迪。越来越多的月份里,十三号不再是她在床上度过的唯一一天。十一月的一个早晨来临,一个没有树叶没有鸟鸣的冬日早晨,她再也不能唤醒自己开心地宣布:“哦天,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
这事发生时,我是知道的。一条简单的口信证实了体内某根隐秘的血管已经接收到的讯息,割去了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让它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远去。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特别的十二月的早晨,走过一个学校校园时,我不停地在天空中搜寻。就好像我希望看见,如相偎之心,一对迷失的风筝正一路赶去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