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不知不觉竟然说了这么久。漫长的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假如再多啰嗦几句,恐怕再有一晚都说不完。好不容易找到了听众,我这老头子也有点得意忘形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刚好也谈到了革命,不如就此结束吧。嗯……我记得中国的清朝宣统帝退位的时间是在日本的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二月十二日,也是日本的重大节日——纪元节的第二天。现在已经过去二十七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想不到现在的年轻人听来反而觉得新鲜。最近日本变化非常大,中国也起了变化。这次的事变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啊!”

“革命爆发的时候,北京图书馆里的敦煌经没事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四处流散不少,有价值的那些经卷都下落不明了。或许我听到的消息里面也有些谣言吧。”

“敦煌当地的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说来有趣,1914年,也就是欧洲战争开始的那年,斯坦因开始了他的第三次中亚探险,这次他又去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千佛洞。在分别后的第八个年头,王住持再次见到了斯坦因。他大喜过望,极力献殷勤,仿佛欢迎老朋友一般,把斯坦因离开敦煌期间发生的大小事情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最后竟呜呜地放声大哭,说自己只恨当时没有答应斯坦因提出的将经卷全部买走的请求,只因一念之差,就埋下了祸根,最后竟被人以青龙刀相威胁,不仅经卷遭强行霸占,就连自己的性命都险些保不住。

“王住持大抵是因为上了年纪,人变得十分懦弱,但脑子仍然非常灵光,将剩下的最后五箱写经悉数卖给了斯坦因,这可是他在漫长的岁月中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才保存下来的宝贝。或许他的手段不大光彩,但他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坚韧,也的确经历了诸多磨难。斯坦因念及往日交情,见这位萍水相逢的道士如此依赖自己,也豪气地给了他很多马蹄银。在斯坦因看来,多亏了这位道士他才能获得爵位,无论拿出多少香油钱,这笔买卖都非常划算。王住持也看透了斯坦因的心理,这次他或许已经盘算好了要回到山西故乡,在那里买些田产养老。

“关于敦煌的故事,我大概也就了解这么多。王住持竟然对一个英国人如此信赖,这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说这是斯坦因的一段孽缘吧。

“还有,据说美国某所大学的某位博士到了敦煌后,为千佛洞的破败不堪感到痛心不已,不愿放任其自行毁灭,便撬走了几处壁画,又悄悄抬走了几尊佛像,准备带回去捐给某些大学或博物馆。据说当时千佛洞中空无一人。”

“先生,您说的可是华尔纳博士?就是在这次战争中将奈良和京都从轰炸中拯救出来,一度被日本奉为神明的那个人?但我也听说,自壁画事件后,他便被中国人称为美国的大盗了。那伯希和呢?”

“不久后,伯希和就成了巴黎大学的教授。他带回去的东西或被收于国家图书馆,或被收于吉美博物馆。总而言之,一旦英法两国的研究全部完成,东方文化史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懊悔不已,我们不是没有机会,但最终还是没能将那些经卷带回日本。其实在日本文化中,既含有很久以前直接引入的敦煌文化体系中的精髓,又包含了经后世传承再传入日本的精华,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倒也无须垂涎于邻居家的珍馐美味。就拿法隆寺、正仓院来说,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拥有这样的瑰宝?敦煌文化的确有其独特的价值,但整个日本也是世界文化的一大宝库,我们两国都应该对自己的文化充满自信。”

“听完您的故事,我也忍不住想要去敦煌看看。”

“的确如此。就连我这老骨头现在都还做着这样的梦呢。你还年轻,等局势平稳后,一定要去一次!坐上飞机,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你们的职责就是实现我们这些人的梦想。能再次踏上敦煌土地的时代终会到来。说起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愿意花一打马蹄银找斯坦因买下他的藏品。哈哈……”

香槟酒桶银色的桶壁上结了一层水珠。古经主人将里面的白葡萄酒罐取出来,为我倒了一杯,然后将剩下的酒一滴不剩地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像小鸟一样咂了咂嘴。

“对了,说到葡萄酒,我就会想起唐太宗。他在征讨西域时得到了上好的葡萄种子并带了回去,将其种在禁苑之中,亲自酿造了八种葡萄酒赐予群臣,葡萄酒也由此得以流传开来。简而言之,当时已经掌握了西域的酿造法。

“后来,带有异域风格的东西越来越流行,就连娼妓们也纷纷涌入长安酒楼里——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咖啡馆——甚至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卖唱。这才有了李白那首诗: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可以说当时的长安极具异域情趣,也十分风雅。如今没有胡姬,只有我这形如禅月罗汉的老人为你倒酒,说来你也真是够可怜的。

“罢了,我们先喝了这杯葡萄酒吧!如果硬要找个借口,想来,我这关于沙漠地带的故事也是热时热杀,寒时寒杀,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但你听了整整一天的故事,到头来只讨得一杯白葡萄酒,也实在说不过去。我其实可以送你一本敦煌经作为谢礼,毕竟这都是些用马蹄银论包买下的东西。但我心中还是有些许不舍,如蒙不弃,不妨带一本鄙人的涂鸦之作回去。

“记得有位西域诗人为纪念这样的良宵专门写了一首诗。《唐诗选》中有诗云: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

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

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

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

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古经主人双眼微闭,吟诵完整首诗,缓缓地将桌子上的唐墨拿了起来。我听着老人的吟诵声,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刚才听故事听得太入神,竟然忘了将桌上那卷书于黄麻纸上、写有“武友二年”字样的《梵纲经》卷起来。伴着老人的吟诵声,我将经卷小心翼翼地卷好,最后珍重地扣上象牙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