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的传言,当事者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尽管去年的春天,住持与斯坦因双方已是那般谨慎地保守秘密,可不知从哪里就走漏了风声,仅仅过了不到半年,斯坦因搬运古经经卷的事,敦煌附近的沙漠村庄里就已无人不晓了。
去化缘的路上,住持听到这个传言后,瞬间如履薄冰。所幸大家对他的评价都是正面的,纷纷称赞他将廉价的破烂货高价卖给了白人,可以用这笔巨款来修缮千佛洞的寺观。
不过,既然大家都已知道了,住持也不能将所有的马蹄银都侵吞下来,于是将其中一部分银子依旧悄悄地藏在地板下,其余的就拿出来用。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马蹄银后,他请来了木匠、小工和油漆匠,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如果眼前的工人看起来老实巴交,不会生事端,住持甚至还会炫耀般地提起这件事,想要寻找类似的新机会。
这种感觉让王道士很是满足。一个一直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小住持,这次居然成功地周旋于一个真正的白人和一个狡猾的华人秘书之间,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得意感,让住持觉得自己的身份也大不同于往日了。
如此一来,又侧面证明了住持平日里的法事与占卜十分灵验。于是人们纷纷认为住持乃得道之高僧,佛法无边。这一传闻在沙漠中的各个村庄城镇迅速传开,不仅住持担心的批判之声全无,还意外收获了无数赞美。
王道士名声大噪,寺观也随之香火鼎盛,财源滚滚。住持心里估算着:按这个势头,不出一年,这寺观定会焕然一新。如今的功德定会保佑他来生得到深厚的福报。因此,之后的一年,他日日翘首以盼,希望那群白人“三藏”能如分别时约定的那般,与美好的春天一起再次悄然而至。
在这样的等待中,王道士于某日被邀请到位于敦煌郊外的一户东干人的土屋中,为一位眼睛被风沙吹得几近失明的老奶奶做法事。他从千佛洞带来了圣水,法事结束后便宿于那户人的家中。
当天夜里,他在佛坛前的绒毯上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随着一阵驼铃声响起,大路上走来了一个大型的商队,那浩浩荡荡的阵势,光马匹少说就有五十匹,说不定还有上百之众。领头的首领将头深深埋进厚厚的毛皮冬衣中,所以看不清长相,唯一可以看清的,就是那双颜色奇特的眼睛,看着倒与挂在祠堂走廊上的三藏法师有几分相似。头领身旁跟着的随从也穿着厚厚的冬衣,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总觉得那些随从或是面若猴子,或是状如野猪。总而言之,这看起来绝不是一支普通的商队。商队从住持横卧之处缓缓而过,还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就径直走入了千佛洞。
住持没有见过这张脸,却又总觉得有些熟悉。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期待着的白人“三藏”。住持竭力想要叫住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挣扎之间,他醒了。
这个梦,也太不可思议了。
住持就这么一直坐到天亮,随即去了敦煌镇,听说确实有一支白人商队在三四天前去了千佛洞。
苦苦等待的贵客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这可怎么办?心急如焚的住持一边念着玄玄皇帝,一边急急忙忙地赶往莫高窟。镇上的人都说,这个商队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些“三藏”。但不管如何,他们既然去了千佛洞,就足以让住持兴奋不已了,他一边匆匆赶路,一边还像个孩子一般自顾自地嘀咕着些什么。
就在王道士急急返回千佛洞的时候,法国人伯希和已经到了敦煌。
住持不在,也没有留下钥匙,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听到这里,伯希和不禁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其实这是件好事。
因为此时留守寺观的和尚,正是去年尝到了斯坦因小费甜头的那位。他将斯坦因的做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伯希和,所以伯希和很快就拟订了自己的计划。既然此刻住持不在,伯希和就更有时间仔细监督随行人员拍照了,他还顺便绘制出一张千佛洞全貌图,并以从南往北的顺序依次对石窟进行编号。
这套编号后来被称为伯希和编号,共对250个洞窟进行了编号,并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这套编号已经增至480了。
伯希和命令他的助手努韦托拿出一切可用的干板,用相机记录下所有洞窟的模样。仅此一项就需要花费几十天的时间。根据斯坦因在此地的滞留天数,伯希和对他的大致拍摄数量做了一个推算。推算结果让他十分满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次拍摄的大量壁画照片远比斯坦因丰富,定能撼动整个学术界。这么想着,他的嘴角不觉扬起了微笑。
回到千佛洞后,住持先查看了住处和石室的钥匙,确定没有异样后,收好这次布施得到的财物,接着就立即到北面佛堂来找伯希和。
伯希和从长相上看,与白人并无相似之处,看起来是个很随意的人,甚至可以说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留着野蛮的土耳其风的络腮胡,大概也是出于御寒的目的吧。见到住持后,伯希和亲切地握住住持的手,褐色的眼睛中带着友好的笑意。最令人意外的是,他一开口便是十分地道的北京话:
“其实,我已在此恭候大师多时了。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
说罢,伯希和热情地掏出一张极具中国特色的名片,上面写着“伯希和”。没有居高临下,没有胁迫之意,也没有卑躬屈膝,只有一脸等待对方接受自己的诚恳。住持接过名片看了看,当然,他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但上面“法国”的“法”字似乎在哪里见过,住持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三藏法师。
白人“三藏”迅速做了自我介绍后,便开始道歉,说居然劳住持亲自前来,真是罪过,并表示理应由自己上门拜见才对,说罢便请住持一道出去,到帐篷里取出一包礼物送给住持。礼物包括一小包马蹄银、几样罐头食物、一卷来自喀什的绢织物。伯希和表示那包马蹄银是敬献佛祖的香火钱,那卷绢织物可用来做成一件法衣。不愧是久居北京之人,可谓礼数周全。
这份礼物让住持很是开心。
“我非常清楚自己把您带来这里的理由。就在几天前,玄奘三藏法师给我托了梦,所以我连忙从沙漠赶了回来。我这就将您带入您最期待的石室。”
如同炫耀自己的神力一般,住持从内袋掏出一把粗糙的钥匙,向站在自己身前的伯希和展示了一番后,示意他走进去。其间,他一脸骄傲地指着走廊上的《西游记》壁画,问伯希和:
“施主也是三藏法师的弟子吧?”
伯希和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不过我们称之为‘东游记’,而且很可惜,我们的故事里并没有孙悟空和八戒等令人喜爱的英雄,自然也不如中国的‘西游记’那般有趣。”
与英国的“三藏”不同,这位法国的“三藏”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还十分熟悉《西游记》。这让住持感到很亲切,便又带他去参观了安放着老子像的石窟,那尊老子像已经被他修复过了,还重新贴了金箔、上了色。
但见老子骑于凤凰之上,那凤凰张开双翼,大有蔽日之势,身旁仙人环绕,若众星拱月。伯希和一脸虔诚地自供桌上取下几根看着有些廉价的供香,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了上去,动作十分熟练,无半点不妥。住持见此,更是欢喜之至。
“若要修来生,自当供奉释迦佛;可若要求今世,还是要拜玄元皇帝太上老君啊。”
住持喃喃自语道。伯希和听罢立即摆出了一副深有感慨的模样。
“据我所知,这座千佛寺此前几乎废弃,但自大师接任住持之职后,这寺观便又恢复了旧日的辉煌,大师可谓是功德无量啊。不仅如此,您还将许多无用之旧书委于英国斯坦因‘三藏’保管,这也是个造福全世界研究领域的善举啊。大师的高尚与善良实在是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我生性愚钝,但也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哎呀哎呀,施主真是过奖了……事实上,去年那位英国‘三藏’来到这里后,老衲也思索了很久,后来才决定,与其守着一堆谁也看不懂的古书,任其腐烂,不如把它们交给真正需要和喜好的人。得到的善款也可用于修缮寺观,真正造福信徒,岂非一举多得的美事?
“说到修缮寺观,木匠、油漆匠、泥瓦匠……可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单靠老衲的这口钵,那是万万支撑不起这开销的。如今眼看着这佛像、这仙人像被重塑金身,眼看着这寺观重焕光彩,老衲这内心啊,真是别提多满足了。操劳之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听完大师一番话,我对您是更加佩服了。大师,我愿出一笔高于斯坦因先生的布施款,皆因大师与那些心胸狭隘、见识浅薄的黑袍高僧不同,我相信以大师才高识远的心胸,千佛洞的繁荣定是指日可待了。”
听闻又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巨款,住持毫不犹豫地拖着蹒跚的步履将伯希和领到石室的书库内。眼前的大门让伯希和顿时热血沸腾。
半圆形的挂锁很快就被打开,并从住持手中滑落下来,撞上石板后发出了“咚”的一声,听着有些阴森。甬道中悬挂着菩萨像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昏暗的凹洞,虽看得不太真切,但应是一大沓经卷了。见此情形,伯希和压抑不住兴奋,低吼了一声。
原还担心这些古籍已被斯坦因掠夺一空。但此刻看到那些被堆成了好几排的经卷,虽然看着有些松,但至少也有一个人高了。伯希和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住持的手,竭力忍住想要高声欢呼的冲动。
住持的眼珠突然变得黑白分明了:
“难道他是责怪自己将那些古老的佛经都交给了第一个白人‘三藏’?”
住持不禁有些担心。
伯希和下意识地用那只又黑又油的手拍了拍住持的手背,用交杂着感动、感激和欣慰的语气开口道:
“住持,太好了,您做得太好了。事实上,自从我在迪化听说大师将古经卷交给英国探险队之后,哪怕在大师云游时踏入了这座寺观,我也依旧忐忑不安,不知那些古经卷还剩多少,被带走了多少。大师有所不知啊,这三个月来,石室经卷的数量简直成了我魂牵梦萦的牵挂。
“此刻亲眼看到它们后,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不,准确说不只松了一口气,还有对大师的无尽感激。这里的经卷数量真是大大超过了我的想象。
“是它们给了我生命的价值。在过去的30年里,我不断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嘲笑,他们说我的研究早已被时代所淘汰,说我做的不过是摆弄古董的勾当。不过我的苦心孤诣总算没有白费,也没有错会上天的旨意。我,伯希和,没有生错时代。我的名字,必将长存于学术界。
“大师,布施款任您支配,如果不够,您也尽管开口,我会从回程的路费中尽可能拨出银子给您。作为回报,可否请您将这里的藏经尽数赠予我?”
因过于激动,伯希和那张满是络腮胡的脸,此刻已是一片通红。
住持不明白第二位白人“三藏”为何如此激动,对方说的话也让他感觉云里雾里的,但他知道,至少对方没有抱怨或责骂的意思。只不过,为何所有的“三藏”都想拿走全部经卷呢?银子固然是极好的东西,可要是经卷全部被拿走,只怕将来就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了。
可是,为何所有的“三藏”在面对这些佶屈聱牙,就连总督和其他大官都不愿碰的古经卷时,都表现得如此急不可耐呢?这一点着实让住持感到满头雾水。
“若施主想要,老衲倒也不妨送一些给施主。但若说全部赠予,并非老衲小气,实是寺中之物皆为信徒所有,若老衲私自做主送给施主,只怕来日信徒责怪起来,老衲也是承受不起的啊,还望施主多多体谅……”
伯希和闻言,瞬间冷静了下来。
“大师所言极是,可大师日前不就将部分经卷交予英国绅士,用换来的马蹄银或修缮或重建了寺观?大师也因此让信徒们刮目相看,纷纷赞美大师乃福慧双修之高僧。
“不仅如此,单看这些古经蒙尘已久的模样,便可猜知,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彻底变成废纸了。但若是大师肯转让于我,我定会让它们在学术界大放异彩。如此一来,大师就是学术界的恩人、寺观的恩人,当然也是我的恩人。我相信方才拜见过的您的守护神——玄奘三藏法师也定会乐意看到这一幕的,我相信佛祖也定不愿意让这些经卷成为永不见天日的死物。这些经卷,用之则为宝物,弃之则无异于糟粕啊。”
“不可,绝不可全部取走。”
住持用力地摇了摇手,脸上已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柴达木的一位蒙古王是喇嘛教的虔诚信徒,也是这里的大檀越(檀越即施主),每年都会来寺观敬香,且每次都会恭恭敬敬地跪拜夹板中收纳的十一套藏经《甘珠尔》。虽然住持并不知道那些藏经里写了什么,但至少能猜到,如果那些藏经丢了,蒙古王必会愤怒地找自己麻烦。住持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任由伯希和说破嘴皮,还是没有一丝松口之意。
事实上,即便他想,他也不敢这么做。若是被镇上的人发现自己把经卷全部卖了,可就不仅是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声誉和地位毁于一旦,被打成重伤或者残疾都不无可能。
住持在银子和生命安危之间,艰难地控制着自己。
伯希和一看形势不妙,立即退了一步:
“我能理解住持的想法。我方才说的‘所有’也着实有些夸张了,请住持莫要放在心上。那么可否请住持允许我带走想要用于研究的部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全部看看,不知住持是否方便呢?”
住持听罢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莫非施主能看懂?”
伯希和苦笑道:
“嗯……我想应该能看个大概吧。”
住持手持一根红色蜡烛,带着伯希和走进了那个斯坦因不曾被允许涉足的秘密内院。伯希和拿起的第一个卷轴,便是写有北魏年号的《四分律》,这比他视若珍宝的那本辅国公所赠的《唐经》还要古老。
伯希和迅速环顾四周,眼前堆积如山的经卷让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即便自己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螳螂,眼前的古经卷大山也值得他用尽全力攀爬。此生有幸走进这个尘封已久,却又藏着无尽宝藏的圣殿,这是何等的幸福啊!这简直就是文曲星赐福!伯希和觉得自己犹如被世界学术界选中的幸运儿一般,整个过程完美得就像个童话,而自己就是童话里的那个幸运王子。
忽然,伯希和想起今天是农历三月三日,上巳节。他可不认为这只是个巧合,今天是如此值得纪念的日子,居然和中国的一个古老节日遇上了,这一定是冥冥中的安排。
都说夜长梦多,伯希和获得住持的允许后,便立刻开始迅速翻阅起经卷来。他蹲在昏暗石室的一角,借着烛光快速阅读着这些中国的古老经卷。他用几乎“每小时一百卷”的超今绝古的速度翻阅着卷轴,快速甄别出有趣、无趣,善本、残本,偶尔还会做做笔记,就像拥有那些日本和尚能够快速浏览《大般若经》六百卷的非凡技艺一般,伯希和简直就是一辆飞驰在学术界的高速汽车!住持一脸佩服地在旁边帮着忙。
伯希和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于这些古经卷上,一日十小时,每天翻阅近千部古卷。
刚开始,住持还在旁协助,但他渐渐就失去了耐心,便只在早晚帮忙开门、关门,偶尔闲暇时过来看看情况。每每往里窥探,都只能看到一脸专注的伯希和借着烛光快速翻阅卷轴的场景,那些卷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自觉地飞速流淌着,还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二十多天里,伯希和翻阅了大约一万五千卷中国古代文献。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起初伯希和以为这些汉文资料都是佛经,后来才发现,虽然大部分的确是佛经,但也有一些极其珍贵的摩尼教、景教、祆教经文汉译本,还有大量的道教文献、“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等珍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历史、地理、戏剧、唐代通俗小说、本草、星象、相术、占卜、算术、葬宅、解梦等方面的书籍,乃至敦煌地区的户籍票。可以说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百科全书式大宝藏了。
其中也不乏一些假经书以及民间迷信书籍。某本书中还出现了一条关于“孔子感叹无法梦见周公”的批注,真让人忍俊不禁。除了佛经之外,还有一些唐代的板刻本,例如《唐韵》《金刚经》《陀罗尼》等,且上面都记录着明确的年代。这比《古腾堡圣经》的印刷版还早了七个世纪。
此前,伯希和曾在北京见过宋版的《大藏经》,并觉得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之一,待在石室看到这些唐版古经文后,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更令人吃惊的是,这里居然还藏着精美的欧阳询和柳公权书法的唐代拓片,且墨色还十分清晰。触目所及,无论哪一样,都是珍宝中的珍宝啊。
就他现有的汉学知识以及见过的汉学资料来看,这里的东西堪称汉学之源了,其全面性远非此前所见所闻可比。伯希和的兴奋与钦佩之情与日俱增。
为了保证白天的精力充沛,伯希和总是在日落后便早早休息了。但即使他闭眼躺下,眼底浮现的也依旧是那一片卷轴之海。
虽然没有时间对经卷进行进一步研究,但伯希和在翻阅的过程中,也偶尔能看到一些不谙汉语、语言生硬,甚至不知所云的译文经卷,想来是一些初习汉文的西方传教士翻译的,也就是所谓的旧译本。由此可以推测,最初,印度佛教经西域传到中国内陆的途中,一些教义很可能遭到了西域信徒的扭曲和修改,不过同时也可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改进。
再结合千佛洞的壁画来看,这里的古经书大都是净土宗的经文,壁画也以净土变相及菩萨像为主,尤其是十八窟中都出现了观经变相,这些皆为以净土宗为信仰的佐证。但这种净土宗的教义在印度最原始的佛教中并不存在,所以正如塞纳特先生所言,这是受到了太阳崇拜的影响。不过塞纳特又太过偏激了一些,他认为佛教本身就是源于太阳崇拜。但伯希和则与艾略特爵士等人的见解相同,认为西方极乐净土及无量寿佛的思想,可能是佛教传入西域后,融入了拜火教等伊朗元素,又受到《阿维斯塔》等宗教文献的影响后,最终形成的大乘体系。
这种伊朗元素的中国化,在克孜尔(库车)千佛洞中并不明显,但在吐鲁番一带已经形成体系,到此处的敦煌千佛洞,则演变得更加成熟了——这一点让伯希和很感兴趣。
这是东西文明的交流在汉语之外的“蕃语”等古书中留下的明显的痕迹。而且这些“蕃语”的种类多得惊人,还包含了几种早已失传的古老语言,所以即使博学如伯希和,在这些语言面前也只能举手投降。但这反而让他更觉神秘和好奇。
除了前文中提到的《甘珠尔》的藏文版外,还有许多其他的藏文夹板,想必也有著名的那塘版和德格版吧。
据说,西藏的高僧法藏在护教王南哥巴藏卜被其弟杀害的法灭杀僧之际,带着手边的所有佛经骑马逃到了敦煌,所以那些手译本及经文译本的草稿很可能就在此处。
现已发现了《楞伽经》体系罕见的法藏本。另有可视为藏语分支的西夏文。梵语可分为“雅语印度梵文”及“俗语普拉克利特语”。不仅如此,伯希和还在此处发现了由古印度佛教大师兼剧作家马鸣亲自执笔的几出戏曲剧本,马鸣是《大乘起信论》及《佛所行赞》的著者。此处的剧本中也偶然出现了混用印度梵文及普拉克利特语的情况,例如主人公使用印度梵文,仆人使用普拉克利特语,旁白则又以印度梵文书写。
在文字方面,经卷中还出现了被列入中亚梵文的婆罗米梵文。这可比迦里陀娑的《萨昆塔拉公主传》要古老得多,然而其戏剧风格却又与现在并无太大差异,这一点让伯希和十分震惊。
此外,还有伊朗语系中的中古波斯语、曾作为方言使用的粟特语、于阗语,以及印欧语系中的龟兹语、睹货逻语。更令他意外的是,居然还出现了突厥语及其所属语系回鹘语,甚至还出现了蒙古语。
当然也有一些是完全失传的语言,就连伯希和也无法破译,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能大致判断这是什么类型的东西。伯希和不由想起那些权威专家前辈。此外,经卷中还有用希腊语写的《伊索寓言》及希伯来语文献等,涵盖了林林总总约二十种语言。这里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古代语言宝库啊。伯希和深感自己的年轻与无知。
不同语言的集中出现,也意味着这些文化曾在各地如百花齐放般绚烂一时,所有这些文化交流的痕迹自然也会体现在丝绸及亚麻布的织造、浸染和绘画工艺之中。
印度和西藏佛教对绘画的影响自是无须赘言,伊朗、土耳其乃至西欧的风格也是随处可见,从伊朗风格的狩猎图案、天马、忍冬、唐草纹样,到遥远的希腊风格染织,都在菩萨像及唐式供养人的服饰及周边器具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据说日本法隆寺及正仓院的染织品照片中,就曾出现与此处完全一致的纹样。说起来,正仓院里不就有一幅著名的树下美人图吗?用的技巧与白描简直如出一辙。便是那本被称为举世无双的佛教图书馆的正仓院“镇院之宝”《天平写经》,到了这莫高窟的藏书面前,想必也不得不俯首称臣啊。
即便拼上毕生所有的知识积累,伯希和能识得的,也不过是这巨大宝库中的九牛一毛而已。此刻的伯希和恍如一个纯粹而虔诚的学生,毕恭毕敬地探索着这个知识宝库。他对着助手瓦扬、努韦托,以及住持王道士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感动和兴奋。
住持王道士看到这一幕,不明白白人“三藏”表情为什么如此凝重,不禁开始担心:莫非是哪里惹得这位财神爷不快了?那么自己日思夜想的布施款岂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安的住持思索着,决定折返回来确认情况。
经过三个星期的忘我投入,伯希和终于看完了约一万五千卷经文,即便他身体强健,现在也感到视力模糊、体力不支了。在庆祝自己即将成为世纪英雄之前,他在这个尘封的石室里,在古老的经文之间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此刻的他,安静得就如一具木乃伊。
恰好此时住持打开了门,看到躺着的伯希和,惊得大喊出声:“施主,您是生病了吗?这两天我一直觉得您脸色有些苍白……”
伯希和依旧躺着,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微弱的烛光不停地闪烁着:“烦请住持帮我整理整理,我想稍微休息一下。”
“那自然好。外头可是下了大雪啊,施主就这么躺着,可是会着凉的啊!”
伯希和闻言,猛地站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四方形入口。看上去有些干燥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如同巨大的帘幕从天而降。住持的僧帽上、肩上都落满了积雪。伯希和突然愣住了,他想起曾经读过一则沙漠之城被黄沙掩埋的故事——
某天,一位得道高僧来到一座沙漠之城弘扬佛法,可是那些被奢侈、傲慢与悖德所吞噬的居民,对高僧的到来视若无睹,根本没有人愿意听高僧传道。高僧见此忧心不已——这些命运未卜之人,居然还如此蔑视佛祖,真是哀其不幸怒其愚昧啊。话虽如此,善良的高僧还是想尽自己的所能为可怜的居民们祈福,便走入一座佛塔,摒弃一切杂念,一心拜佛诵经,进入三昧。
过了一段时间,高僧从三昧之境醒来,结束了祈福。他推门,门却莫名其妙地卡住了,如同被什么重物在门外挡着一般,任他怎么用力也动弹不了分毫。于是高僧登上宝塔的二层,不承想二层的门也一样被卡住了。高僧只好继续上行。
就这么一层一层地不断向上爬,高僧终于来到了宝塔的顶层。推开门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进塔前还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闾阎扑地的那座大城镇,竟在一夜间被漫天的黄沙掩埋,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只留下了眼前这一人一塔。
伯希和很庆幸,此处屋外悄然落下的是雪而非沙子。但他同时又觉得,若能与这些古籍一起被埋葬,成为一具沉睡千年的木乃伊,似乎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