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刚刚起床,蒋就得意扬扬地来到了帐篷里。

“先生,我知道了。这就是您所说的那位玄奘三藏所翻译的经典。这里写着呢!”

只见经卷的卷首赫然写着翻译者的名字——“大唐三藏玄奘奉诏译”,想来蒋应该是据此推断得出的结论。

“嗬!竟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情。”

“说起来,正如住持昨天所说,很久以前玄奘三藏曾在这座寺观停留过一段时间,还在此翻译经文。这肯定是三藏法师在天有灵,知道先生您此行是为了将经卷带回印度,被您的善举所感动,特意打开密室的门在等待着您呢!住持如果知道了,肯定也会大吃一惊。这肯定是三藏法师的旨意。”

蒋兴冲冲地朝着住持的房间飞奔而去,长袍的下摆几乎都要被他撕扯开来。

住持此时正将袈裟披在道服外,又把看起来十分像头巾的僧帽戴在头上,将念珠拿在手中揉搓了几下,然后开始鸣铃敲木鱼。他把各尊仙人菩萨摆放整齐,面向佛像煞有介事地诵起经来。早课结束之后,住持将蜡烛熄灭,打算接下来边喝茶边思考一下今天该如何对付这位白人。烛芯上的白烟还未完全散去,佛前鸢尾花上的晨露仍在闪闪发光,房间里弥漫着廉价线香散发出的味道。

“早上好,住持。我有重大发现,一大早就赶着向您报告来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个,您快看看这个!”

蒋把住持昨天交给他的长卷展开,用细长的小手指将“玄奘奉诏译”几个字指给王道士看。根本不识字的住持无奈地皱了皱眉,不自然地笑了笑。

“您看到了吧?这里清楚地写着,这卷经文是三藏法师翻译的。这是何等的因缘啊!昨天住持和先生分别讲述了三藏法师的事迹,先生也非常欣赏那壁画。而您交给我的经卷又是三藏法师亲自翻译的,这难道不是三藏法师的旨意吗?!这太不可思议了!

“换句话说,那位白人先生虽然发色和三藏不同,但他就是如今的‘三藏’。如有怠慢,即便日夜供奉守护神三藏法师,您这位住持也无法向大师交代。您万万不能小看了这其中的因缘啊!”

“原来经卷上是这样写的。原来如此。”

王道士此时极力伪装着,生怕对方看出自己是文盲。他围着经卷转来转去,不时地点点头,装作看懂了的样子。

“那么这位白人先生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呢?”

“听说有个密室里面存放了很多三藏法师亲笔书写的经卷,他明天想进去看看。您只要让他看看,他就会给寺院捐助一大笔钱。简单来说,他就是想以自己崇拜已久的玄奘三藏的名义,对您此前为守护、修复寺院所做出的努力表示感谢。”

蒋咽了咽口水,仔细观察着住持的反应。

胸无点墨的住持很快相信了蒋编造出来的牵强的理由。而且昨天那个白人曾主动提出要捐钱,今天秘书又多次提到了“捐款”这个词。虽然不知道这笔捐款具体有多少,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此前辗转于沙漠里的各个村庄之间,费尽口舌募集来的那些善款绝不能和这笔钱相提并论。

住持又怎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连忙脱下道服扔在一边,挽起袖子,从佛像后面取出那个神秘书库的钥匙,若无其事地藏进了暗兜里。

“这点儿小事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如果让旁人看见了恐怕会惹来麻烦,所以还要劳烦蒋先生帮我个忙,跟我一起把那里的砖头清理一下。”

“不愧是住持。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我还是要说,您真是一点就透,完全不像生活在乡下的人。您应该也是三藏法师派来帮助我们的吧。事不宜迟。先生听到消息后肯定也会特别高兴。捐款的事情我记下了。”

蒋此时早已挽起了袖子,一边说着,一边用那白净的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斯坦因也趁着天还未热,来到他关注多时的那两座中央洞窟拍摄壁画。之所以选择现在去拍照,原因之一是这些艺术品确实令他心驰神往,但最主要目的是转移旁人的视线,可以在这里安心等待蒋的好消息。两个护卫兵扛着干板箱和三脚架跟在后面,颇为稀奇地看着斯坦因的一举一动。

每座洞窟都像商量好了似的,只留有入口和地面砖,三面墙壁和顶部则装饰着各色壁画,琳琅满目。

小型的千体佛、大幅的极乐世界、菩萨排班列队图、供养、来迎引接、佛诞传说、本生谭、地狱的景象等各种各样的图案应有尽有,其中既有石窟建成之时绘制的,也就是六朝时代到唐代之间的作品,又有后来添加的、年代较晚的作品。这些壁画的风格和形式也各有不同,有些带有明显的中国内陆特色,有些又能看到西域各地、西藏壁画的影子,还有一些则融合着印度风情。其中一些已经褪色,有些出现了磨损,甚至剥落腐烂,但斯坦因发现绝大部分壁画仍保留着最初的样子。

受地理条件限制,这里的壁画虽然不似印度的阿旃陀石窟壁画般画面宏大,但年代更为久远,而且其中不乏与阿旃陀石窟壁画类似的作品,所用的绘制手法和颜料也如出一辙。洛克济教授的报告果然没有说谎。就算把自己带来的大部分干板都用来拍摄这些精美的壁画也物有所值。斯坦因不停地按动快门。然而洞窟内光线黑暗,这给斯坦因带来了不小的困难。

他每拍摄完十张就会小憩一番,点上一支烟。而两个护卫兵则互相给对方使个眼色,然后便匆匆忙忙地向僧房跑去。很明显,他们是去抽鸦片了。如此一来,斯坦因反而落得轻松自在。

不一会儿,斯坦因盼望已久的蒋秘书兴高采烈地飞奔过来,向他报告神秘石室的门已经打开。斯坦因极力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将照相机放回帐篷。之后,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去僧房查看了一下情况,发现士兵们正躺成一排,在黑色迷雾中的极乐天堂里遨游。万事顺利。斯坦因连忙朝着密室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间在岩石上挖出来的方方正正的洞窟,比前面的石窟寺院高出半米左右。借着住持手里的一盏小灯,斯坦因定睛朝黑暗中望去。古经卷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成捆的经卷堆了三米多高,石室被塞得满满当当,进去以后连转身都十分困难。里面俨然是一座经卷堆成的山!斯坦因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经卷。待他回过神来,强烈的兴奋战栗般传遍他的身体。

“住持,能否容许我寻一个地方研读一下这些经卷?”

住持并不介意斯坦因翻阅这些经卷。只不过,他擅自给白人看这些东西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那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而来的地位恐怕就保不住了。

但实际上,自从发现这里,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他事先在正殿旁边留出了一间备用房间,如果把经卷搬到里面,再用隔扇隔开,那里就成了一间隐蔽的书房。想到这里,住持放下心来,跟斯坦因约定,从当天起,每天顺手搬几捆经卷送到“书房”去。

最开始搬过去的两三捆写经都是写在黄麻纸上的汉字写经。斯坦因先让蒋辨认出卷尾标注的年号,然后自己再对照年表,发现它们全都是唐代及更早期的经卷。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因储存时间过长,首尾部分和上下两头都已经破烂不堪,无法确认年代的经卷。但可以说:越是这样的经卷,越证明其年代久远。

如果这些经卷都是六朝时期的写经或者唐经,那么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级宝库。斯坦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于传奇故事中,他现在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这双眼睛竟然正浏览着这些珍贵的经卷。

不知道住持是出于何种想法,他不让斯坦因和蒋踏入石室一步,总是自己一个人走进那光线昏暗的密室,从满是灰尘的古经卷堆成的小山上随意地挑选经卷。他有时从小山的边缘位置取,有时又会从中间取,有一次他还像只蝙蝠一样,匍匐在堆积的经卷上,将最高处那包裹成三角形形状的经卷包袱取了下来。

蒋在石室外接着住持取出来的经卷,随口说上几句客套话,或是赞赏一番,再转交给斯坦因。斯坦因则将经卷拿到“书房”里,迫不及待地打开,查阅其中的内容。这时,蒋这位助手就不可或缺了。蒋总是趁住持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走进石室寻找经卷的间隙,帮斯坦因识别古写经的年号,然后再一脸得意地编写目录。

住持取来的经卷中,有的是写在黄麻纸、白麻纸、楮纸等硬质纸张上的经卷,十卷一束,随意捆扎的经卷捆;有的则是二十卷一包,裹着包袱皮,包装得十分仔细的经卷包袱;有些包袱皮上还写着貌似寺庙名字的字样;经卷本身也大小不同、长短各异,有的有卷轴,有的没有……面对这个结果,蒋写完一页目录时,斯坦因编写目录的计划就搁浅了。

究其原因,是因为其中有些经卷虽然翻译成了汉语,但蒋连经卷名都辨认不出来,而且后来还出现了梵文经典、藏文的《甘珠尔》,虽然这些是斯坦因较为擅长的语言,但此后又陆续出现了很多他们见所未见的奇异文字,还有贝叶经、书写在绢上的经卷、画在绢上的绘画,以及一眼看上去是写经,实则为印刷本的经卷……这座宝库的内容之丰富令人咂舌。

斯坦因擅长梵文,他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的中亚梵文贝叶经,梵文经典数量之多,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然,比起他不熟悉的汉字经典,他更愿意把钱花在这些梵文经卷上。于是他声称这些都是自己要继续查阅的经卷,然后将其单独归为一类。

就这样,斯坦因和蒋每天都会翻阅经卷至天黑,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出正殿。在告辞的时候,斯坦因还会抓住因为不断进出石室搬运经书而筋疲力尽,甚至有些精神恍惚的住持,谈论参拜厅中三藏西天取经的壁画。

“住持,玄奘三藏曾为了教化众生,为了佛法传播,历经千辛万苦从印度取回这些珍贵的经典,如今您既然已经知晓这石室与三藏法师之间的因缘,那您就应该知道,如果没有人肯在这黑暗的石室中阅读这些经典,任由它们被掩埋,那将是世界文化的重大损失。我们现在这样做,应该也是遂了玄奘三藏大师本人的心愿吧。

“关于如何将它们传播出去这一点,希望您也能认真考虑一下。正所谓‘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如果住持您深明大义,给予我们方便,那么酬谢的事情,我们也会仔细商讨的。”

斯坦因又着重在“三藏”的问题上下功夫,而且还鼓动住持说,只要他肯帮忙,就会给他一大笔钱作为谢礼。尽管住持十分谨慎,但听到这番话后还是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于是,斯坦因乘胜追击,给住持宣讲大英博物馆的情况。他向住持保证,这众多的藏书及艺术品绝不会被闲置,它们一定会为研究者所用,为世界文化做出贡献,还将大英博物馆与玄奘三藏在游记中曾提及的印度那烂陀佛教大学联系起来讲解一番,混淆视听。

当然,这些讲解在住持听来与天书无异。但他隐约明白了,这位不为自己利益,只为众生的白人“三藏”正在经历与玄奘三藏一样的艰苦旅程。所以,尽管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经卷,但多少放下了一些防备,而且住持觉得,能与一位“白人三藏”这样轻松交谈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斯坦因看到自己的第二步计划有了成效,不由得一阵窃喜。接下来还是交给蒋,于是,他克制住自己对那些经卷的垂涎之态,硬是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回自己的帐篷去了。回去之后,他打开年表,开始研究这个足以震惊世界的石室究竟是在何时被这堵神秘的墙壁封闭起来的。

当然,斯坦因无法了解石室封存的详细情形,但从当时能查到的线索看来,石室的封闭时间最晚不会晚于12世纪。至于封闭原因,应该是在宋朝初年,也就是真宗或仁宗年间,西夏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向此地发起了潮水般的攻势,僧人们为使这数不清的经卷免于战火,才将其秘密封存在了石室中。

仁宗景祐二年是公元1035年,也就是说,这些经卷在这间安全的密室中沉睡了至少九百年的时间。想来这样的推测是没错的。

既然如此,那就更应该排除万难,将这些宝贝带走。这既是为了世界文化的发展,也是为了这些古经卷,还是为了给自己提供探险费用的大英博物馆以及印度政府,最后,也是为了自己……斯坦因绞尽脑汁,思考着各种笼络王道士的计策。

斯坦因吃过饭后,在灯光下点了一支雪茄,为了让自己活跃的大脑平静下来,又喝了几口烈性甜酒。这时,蒋特意避开旁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只见他从宽松的外套中取出了一捆经卷,放在桌子上,笑容满面地小声说道:

“那家伙终于同意我们带走了。想必是玄奘三藏发挥了作用。”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白天不露声色,只在正殿旁边的房间里翻阅经卷,然后将看中的经卷单独整理归类。待夜深人静时,蒋会将挑选出来的经卷送至斯坦因的帐篷。每晚如此,一直持续了五个晚上。

斯坦因震惊的情绪也与日俱增。他带出来的这些经卷,任意一卷都能在欧洲学术界掀起轩然大波。珍贵的经卷像泉水一般不断地涌现出来,如果每一卷都仔细研读,那么莫说一年,就算穷极一生,可能都看不完。

不,现在不是做假设的时候。如今看来,即便把他读不懂的汉文经卷排除出去(尽管汉文经卷的数量也极其庞大,而且每一卷都是极为珍贵的资料),换句话说,单是他单独归类出来的横向书写的经卷中,除他能够辨认出来的梵文、中亚梵文、藏语、土耳其语、波斯语、希腊语作品之外,他推测应该还有很多用所谓“西域三十六国”的各种古语书写的经卷,而这些语言中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成为死语言。

在斯坦因曾看过的经卷中,至少已经出现了十多种语言。恐怕今天将全世界的东方学者都动员起来,也无法完全破解这间石室的谜团。而且,除佛教经典之外,经卷中似乎还有摩尼教、聂斯脱利派、拜火教及其他各种宗教的典籍。

这简直就像民间故事一般。在《一千零一夜》中,一句“芝麻开门”就能打开山洞门,而鸣沙山石室坚固的大门则是靠“玄奘三藏”这句咒语打开的,里面的经卷在沉睡了九百年之后苏醒了过来。它是连接世界东西方历史的链条中的重要一环,已经沉默了多年,而他,斯坦因,如今亲手将其从黄沙中拾捡了起来。

斯坦因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必将成为一位伟大的人物,他不禁产生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可是每当看到那位身材矮小、面目木讷而眼神执拗的道士,他立刻就提醒自己,切不可得意忘形。然而到了晚上,当蒋把那些单独归类的经卷送到他的帐篷中时,他又会不知不觉地骄傲起来。

在这样的某个夜晚,斯坦因梦到自己的头和脚伸到了床的外面,然后他的脚就被住持砍了下来,这与希腊神话普罗克汝斯特斯之床中的情节如出一辙。当他醒过来之后,回忆起这个孩子气的梦,不禁苦笑起来。

但其实,最让斯坦因遗憾的事情是他不懂汉语。这无异于进了藏宝山,最后却空手而归。虽然他的助手——蒋孝琬——倾尽全力帮助他,但斯坦因还是忍不住叹息,但凡他在汉字方面的学识能达到印度学知识的十分之一,他就能更加深刻地感受汉文写经之美,以及卷首绘有佛像、美观到让人误以为是雕版印刷的唐代经典的妙处。

或许,对于哄骗住持每天汗流浃背地将数不清的世界级珍宝默默地从石室运出来一事,斯坦因也曾有过反省,但这种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蒋白天负责翻译汉文经典,晚上则将斯坦因单独归类的经卷送过来,不辞辛苦地工作着,而住持在这五天的时间内也似乎完全默许了这件事,尽管也偶尔担心惹祸上身,但他会很快放下顾虑,继续精神抖擞地、机械地搬运起经卷来。

就这样,刚开始时,住持还担心这些古经卷堆成的山一旦倒塌,自己矮小的身躯会被压在底下,但到了第五天时,他担心的事情已经变成了这些经卷包袱会不会累坏他的胳膊。

住持最初的想法,是趁着尚未引人注意,搬运一些经卷出来,于是他一心只想着往外搬运,但五天过去了,看到运出来的经卷数量如此庞大,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大意了。尽管旁人不了解石室内的情况,但是稍有不慎,正殿内的异常情况都有可能会暴露。于是他又开始变得警惕起来。蒋和斯坦因见状,赶紧想方设法煽动住持,让他重新鼓起干劲,完全不给住持留思索的余地。

五天的时间里,住持搬运到正殿旁边的经卷中,仅汉文、藏文经卷就多达一千零五十包,还不包括单独分类的杂项,也就是绘画作品等艺术品,由于有的是绢本,有的是纸本,大小不一,所以根本无须特意打开包袱就能辨别出来,于是斯坦因直接将它们归入了单独分类的行列。除此之外,还有梵文经卷和贝叶经,斯坦因也来不及仔细翻阅,一股脑儿地交由蒋运送到了帐篷中。从石室中运送出来的文物数量之庞大着实令人震惊。

住持为了不引人注目,也耍了一些小聪明,抽取经卷的位置并不固定,所以由古经卷堆成的山从外观来看并没有明显的变化,而且石室内的光线原本就十分昏暗,所以旁人很难发现。住持在意的不是取出来了多少经卷,而是经卷堆上留下的洞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