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5月,前往玉门、阳关调查探险的斯坦因又在附近发现了几处望楼遗址。这种用砖建造而成的高大楼台是古代的一种通信设施,它们建在沙漠深处,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一旦发生紧急战事,就会依次燃起烽火,以此传递消息,这种情景单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异常悲壮。

另外,有趣的是,烽火台下方,驻守兵士所居住的房间的墙壁上,还留有一些技巧拙劣但气魄雄浑的涂鸦,想来是当时一些无名战士画兴大发,信手涂鸦聊以排遣苦闷。借着这些涂鸦,今人似乎可以与古人对话。

穿梭在各个烽火台之间,斯坦因猛然发现,沙漠已经进入夏季,随处可见成群的蚊子。偶尔还可以看到海市蜃楼的奇观。

整顿人马之后,斯坦因再次在敦煌城外的果树园支起了帐篷。

眼前好一派美景。之前,三月份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榆树和杨柳还沉浸在冬日的萧条氛围里,现在却已经长出了嫩叶,果园里梨花和杏花正开得热闹。田垄已经挖好,蔬菜和瓜类农作物已经发芽,田里的罂粟早已修剪妥当。古时长安的风流之士不惜一掷千金购买的牡丹在这里争奇斗艳,与牡丹相比更具异域情调的芍药也在庭院里竞相开放,花朵硕大如盘,引人驻足。

最令他们欣喜的是路旁鸢尾正渐次绽放,紫色花苞与紫色的花朵如梦如幻。成群的山羊和绵羊在草地上追逐嬉戏,雪白的羊毛衬托得草地越发碧绿。偶尔还能看到玫瑰花架,俨然一派英国乡村的景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亮眼的美景,这在早已厌倦了沙漠苍茫的斯坦因一行人看来,无疑是一场视觉盛宴。在只有冬夏两季的大陆性气候中,这短短数日的春天是大自然一年一度的馈赠。斯坦因也感受到了久违的乡愁。

五月中旬有千佛洞一年一度的浴佛节庙会,不仅是敦煌城和附近的乡村,就连沙漠深处的村庄,甚至更远的地方,青海柴达木一带都会有人来朝圣。敦煌四处熙熙攘攘,有万人之众。

传说每年浴佛节结束后的两三天,必定会有一场神圣的大风,为聚集到圣地参拜的人们吹去身心的尘垢。当地人对这一传说深信不疑。

缠足的妇人们盛装打扮,纷纷坐上手推车,赶往千佛洞。胸怀大志的斯坦因听从了蒋的建议,为了避人耳目,决定等浴佛节结束、大风平息之后再出发前往千佛洞。因此斯坦因既没有去参加浴佛节,也没有在敦煌城露面,而是趁此机会将队伍休整一番。

一天,斯坦因带着蒋和印度测绘师去了城区四公里外的一座道观游玩。那座道观位于月牙泉边,湖畔水草丰美,到处都有清水源源不断地涌出。这对于生活在沙漠里的生物来说,实在是一处不可多得的佳处,甚至连马儿都感念大自然的恩赐,贪恋这里鲜美的青草,终日流连,不肯离去。

道观的后方与鸣沙山相连。蒋迫不及待地穿着自己最心爱的鞋子登上了沙丘。果然,脚下的沙子瞬间开始滑落,远处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响声,很像是车轮滚动的声音。

斯坦因租下了道院内的一个房间,在里面休息。他纵情欣赏着清澈的湖水,涤荡自己那已蒙尘的心灵。但即便在这段短暂而惬意的时光里,他也没有忘记观察蒋的一举一动,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三日之后的夜晚,那场众人期盼已久的神圣的大风终于来了。第二天一大早,沙尘仍未平息,眼前的情景让人忍不住联想起伦敦那恼人的大雾。是时候准备出发了。斯坦因早早地将沉重的行李装上了驼背。一行人收起帐篷,开始向着两个月以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千佛洞进发。那些经常帮倒忙的护卫兵仍然随行。

正午刚过,队伍便抵达了千佛洞,待分配好住处、安顿下来之后,天已经黑了。

榆树丛里有好几栋僧房,大多空置,只住了一位从蒙古沙漠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此处的喇嘛,他信奉的是藏传佛教。看上去他在这里过得安闲自在。印度测绘师去僧房各处查看了一番,遇上一间光线很暗的空置房间很适合做冲洗照片的暗房,这让他有些喜出望外。旁边的一栋僧房则适合让骆驼队的穆斯林居住,如此便有足够的空间供他们摆放吸食鸦片的器具。另外一侧那栋空荡荡的房子,素土地面刚好适合做库房,这里十分宽敞,就算将行李堆放在里面,仍然能留出不小的空间,这对于企图花费一番心思将大量古经卷收入囊中的斯坦因来说,是一个极好的藏书之处。

蒋很快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里无疑都是最佳的安身之所。于是他赶忙在住持所在的那栋僧房租了房间,一间给自己,一间通风良好的房间被定为斯坦因的备用房间。那些护卫兵们则被安置在中央寺院里两间带阳台的房间中。至此,一行人都有了落脚之处。

然而,别有用心的斯坦因并没与众人住在一起。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称自己居住沙漠时,苦于水中盐分过高,风湿病时常发作,好不容易来到此地,希望独自享受一下悠然自在的生活,于是寻了一处水草丰茂的所在,在那里支起了他自己的小帐篷。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第二天一早,斯坦因带着相机,朝着中央寺院的方向走去,正遇上结伴前来向他问好的住持和蒋。蒋连忙介绍二人认识。这里的住持王圆箓是一位道士,一眼看去就是害羞胆小的人,迟钝耿直中却又透露出一丝狡猾,似乎不好对付。他少言寡语,时不时翻着眼珠观察他人的脸色,总在试图看穿对方的心思。

斯坦因评估了一下,看来,一般的手段在这位道士面前根本行不通。于是他们只是简单地寒暄了两三句。斯坦因认为多说无益,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王道士自己想在这里拍摄照片,站在王道士身后的蒋却学着西洋人的样子向斯坦因眨眼示意,似乎在说“交给我吧”。

因为对住持的第一印象不好,所以斯坦因没有心思拍摄什么照片。他暗暗给自己鼓劲,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耐心等待时机。他信步向北走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自觉地在那个藏有古经卷、让他心驰神往的灵龛前面停了下来。他满怀期待地朝着黑暗的洞穴望去……糟了!右侧那扇破旧不堪的门已经被砖墙遮盖了起来,似乎在故意与他为难。

这对斯坦因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猜测着:是王道士看穿了他的来意,为了防止野蛮掠夺,所以做了防范,还是另有隐情?不管是何原因,他都无法接受这一做法。是不是蒋言辞不当,他的喋喋不休引起了王道士的戒备?斯坦因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于是停下拍摄,逃也似的赶往蒋的宿舍。

蒋正用一只大茶碗品尝着从住持那里讨来的茶叶,看表情似乎很享受。

“蒋先生,你可惹了大麻烦了。”

“斯坦因先生,我看您脸色都变了,不知所为何事?”

“住持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或者对我们有什么误会,又像原来一样用砖把那扇门堵死了,这就麻烦了。”

“他把门堵上了啊?我刚知道,我这就去找住持问问。”

“确实很奇怪,似乎其中有什么隐情。你询问的时候一定要委婉一些,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藏宝之地,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山人自有妙计。请您相信,我一定有办法。”

蒋用手拍了拍一脸担心、故意压低声音说话的雇主,又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胸脯,似乎要以此告诉雇主,他已成竹在胸。

“蒋,你应该能做到吧?”

“只需要让他打开门就行,对吧?”

“是的。我们首先要粗略地看看里面的东西,了解它们大致的年代。之后再从长计议……”

蒋从行李中取出两盒罐头作为礼物,向着住持的房间走去。斯坦因则暂时回了自己的帐篷。

约莫一小时后,斯坦因正准备做午饭,蒋迈着小碎步走上前来。

“哎呀,此事有些麻烦。斯坦因先生,那些砖是前些日子浴佛节的时候,为了防止前来参拜的人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才特意堵上的,住持说这样就不会引人注意了,这一点您可以放心。但是当我跟住持说,您想看看里面的东西做学术上的参考,拜托他打开门时,那家伙却说,除了每年来这里参拜一次的柴达木国王以外,不会为任何人打开那扇门。他说,主要是因为那些东西不是供人玩赏的稀罕物件儿,如果展示给外道看就会受到惩罚。看来他暂时是不会同意的。那家伙比我想象的更加顽固。”

“好吧。他没有再说其他的吗?”

“他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了。从最初如何发现藏经洞,到他将挑选出的古经卷送给肃州和兰州总督,却被当作发黄的废纸,完全没有受到重视,并受命继续就地保管的详细经过,都一五一十说出来了。”

“如此说来,里面的东西从来没有被运出来过,而且上面也没有官府贴的封条,对吧?”

“应该是这样。”

“不过,听起来他已经与你十分亲近了,肯告诉你实情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征兆。那样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心眼的男人,居然能跟你说这么多,这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是啊是啊。现在无论是什么事情,那家伙都愿意跟我说。他告诉我,他从山西省一个偏远的乡村一路化缘来到这里,靠着帮人做法事和募集捐款来修缮寺观、洞窟和佛像。”

“若果真如此,他还真是令人佩服。”

“他最大的骄傲就是将佛像涂成了金色,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不仅香客数量增加了,捐款的人也越来越多,所以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名声受损。”

“原来如此,我大体上明白了。非常感谢。”

斯坦因听完蒋的汇报,在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计划。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用金钱引诱他反而会适得其反。与其依靠能言善道的蒋从中周旋,倒不如自己直接与他交涉。

“吃完午饭我就过去,麻烦你转告住持。”

“……先生,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这次轮到你担心了。哈哈哈……翻译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话说回来,还是带些礼物去比较好。”

“知道了。这次我也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山人自有妙计’。”

“先生的确是才干过人。”

蒋非常高兴,大摇大摆地消失在了榆树林中。

吃过简单的午饭,斯坦因遵照约定,在蒋孝琬的陪同下,正式登门拜访住持王道士。一番繁琐的礼节过后,斯坦因突然提出想去参观王道士修复的石窟寺院,还送给王道士一笔钱充作香油钱。住持欣然收下,连连向斯坦因道谢,然后走到一行人前面,得意扬扬地为他们做起了向导。

事情进展十分顺利,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斯坦因精准地抓住了王道士的心理。斯坦因一边走一边说:

“住持,我在欧洲也对千佛洞的大名早有耳闻,前几天您外出的时候我曾来此粗略地参观了一番。我想,它比传闻中更具美术价值和考古价值,它值得被天下所有人瞻仰。”

王道士根本不知道斯坦因口中的“欧洲”和“考古”为何物。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在他外出期间,这二人来到此地,好像给了留在寺中的年轻小和尚不少银钱。住持回去问明之后,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一直在期待着那位“高鼻子、棕色眼睛、高个子的白人”再次出现。

“您之前还给小和尚赏钱,真是破费了……”

“您言重了。他之前带我参观的正殿前的那座石碑在世界上非常有名,我有一位学者朋友还专门针对石碑做了研究,发表了论文呢!”

住持根本不懂什么是“学者”,更不知道什么是“研究论文”,所以他的回答也是答非所问:

“那个小和尚前天也去沙漠里面的村子化缘去了。”

在住持看来,眼前这位白人对自己不辞劳苦所做的修复工作不只是口头奉承,而是发自内心地佩服,这让他感到很开心。

在住持的带领下,一行人参观了住持修复的各个角落,每一处几乎都被厚厚涂上了一层金色或是其他恶俗的颜色。他们慢慢向着北边移动,不久就到了一座宽敞的洞窟前。就是这座洞窟里面的那扇门,直通藏有古经卷的密室。这座洞窟也跟其他洞窟一样,入口处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佛像却被涂得五颜六色,完全分辨不出原来的样子。但住持却得意地抽动着鼻子,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功绩。

这座洞窟的佛像面目略带狰狞,本尊周围又有数尊胁侍菩萨。斯坦因根本无心细看这些菩萨,他总是不自觉地望向门的方向。但他极力克制自己,故意不朝那个方向看,只是不停地感叹:“简直是奇观,奇观……”

住持听后,又开始炫耀起自己的“丰功伟绩”,讲述起自己是如何把这座完全被黄沙掩埋的洞窟修复成现在的模样的。事实上,让他坚持下来的绝不是利益,而是他身为住持的那颗虔诚的向佛之心。

斯坦因对住持舍身忘我的精神也感到由衷敬佩,也开始对眼前这位古怪的小个子道士刮目相看,坚信这个男人的身体里隐藏着高尚的灵魂。不管怎么说,凭借一己之力,把荒废已久的千佛洞修复到如今这种程度,确实算是一桩值得敬重的功绩。看起来,住持十分安于现在这种清贫的生活,他身上那种近乎动物一样的神秘耐力,是这位英国绅士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就这样,通过短暂的交谈,斯坦因很快弄明白了住持王道士目不识丁,没有任何文化修养,而且知识范围异常狭窄。

斯坦因以往与中国的知识分子及官员见面时,都会使用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他会告诉那些人,自己是考古学的忠实爱好者,中国的历史及考古资料将对世界文化的发展做出贡献,任何一项发现都对世界文化史具有重大意义,他是为了寻求新的发现才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中国探险旅行的……但面对王道士时,这些甜言蜜语似乎毫无用武之地。

但是,在为这位虔诚的信徒那颗忘我的信仰之心惊叹的同时,斯坦因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玄奘三藏。每当斯坦因提到这位大师,无论对方是学识渊博的学者,还是大字不识的白丁,都能瞬间被斯坦因收服,可以说,用玄奘三藏的事迹来打动对方,是斯坦因最有力的武器之一。没错,即便是胸无点墨的道士,也一定听说过玄奘三藏的故事。斯坦因想好了如何使自己的掠劫师出有名:

“住持,虽然我看上去与你们人种不同,但我也是唐朝那位大旅行家及高僧——玄奘三藏——的忠实崇拜者。他历经十七年的时间,穿越沙漠,跨过高山,为取经不远万里,受尽各种磨难。如今一千二百年过去了,我又沿着他当年走过的路,从印度来到了中国。”

听完这番话,此前一直对他的话兴味索然的住持那原本呆滞而带着恐惧的眼睛中突然闪烁出光芒。当然,斯坦因也发现了这一变化,于是他乘胜追击,开始聊起了玄奘的取经事迹。

斯坦因曾经通读过比尔博士翻译的《大唐西域记》,而且他还按照这本书的路线在东亚进行了探险,甚至还根据旧址、遗迹的现状,执笔为《大唐西域记》做注解,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玄奘的故事自然是信手拈来。住持是否听懂了斯坦因的讲述姑且不论,但他听到“玄奘三藏”这几个字时所流露出的感动与虔诚却是显而易见的。

“请这边走。”

斯坦因一边比画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话音刚落,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的住持就走到了前面,将斯坦因带到了正殿旁边新建的参拜厅。在砖墙和直棂窗之间的柱子后面有一组颜色十分艳丽的壁画,旁边挂着让斯坦因头疼的对联和大字匾额。

壁画的颜色十分艳俗,共由四幅画组成,每一幅画里都有一个不知是猴还是人、单手持棒大耍威风的怪物,还有一个猪头人身的家伙,它们各乘一朵飞云,画面中还可以看到一位鲜明耀眼、皮肤白皙、形似玄奘三藏的高僧。

毫无疑问,壁画中描绘的就是《西游记》的故事。画面中,孙悟空和猪八戒各显神通。然而,就像住持对《大唐西域记》一无所知一样,斯坦因也从未读过从《大唐西域记》中得到灵感创作的荒诞小说——《西游记》。斯坦因的双眼中充满了好奇,视线不停地在住持和画面之间转换。王道士见状,以为斯坦因对他的讲述很感兴趣,于是把自己儿时听来的一星半点的西游记知识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

“这幅画讲的是恶龙将玄奘三藏的马吃掉了,后来恶龙受观音菩萨点化,又将马吐出来的故事。这座山叫蛇盘山,这条龙就住在深渊里。后面那幅画讲的是毒敌山琵琶洞的故事。让孙悟空吃了不少苦头的蝎子精败给了昴日星官,现出了原形。还有这幅图,描绘的是老黿主动提出驮三藏法师及随行的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连同他们从天竺取回来的二十捆珍贵的经书渡过八百里的滔滔大河,穿越激流向河岸靠近的情景。

“这都是请敦煌城的画师画的,他们也没有收多少钱,但是画作却十分精美。来这里参拜的善男信女都说,看看三藏大师如此艰难的取经之路,瞬间觉得自己穿过茫茫沙漠来这里参拜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家都很虔诚,香油钱和捐赠也越来越多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三藏法师还曾在这座寺观短暂停留过一段时间,也曾在此讲经传法、翻译经书,这样看来,我们这座寺观和三藏法师有很深的因缘……”

斯坦因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悟空和八戒的故事,谈话因此断断续续,但他们却找到了玄奘法师这一共同话题,所以二人的交流整体还算愉快。最令斯坦因高兴的是,这里竟然还流传着伟大的玄奘法师曾在此翻译经文的传说。

“现在这里的洞窟大大小小共有四百五十座,当年玄奘三藏曾住过的洞窟大概在哪里呢?您知道吗?”

“嗬!竟然有四百五十座吗?说起来我到这里也有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数过呢。我之前听人说过,在很久以前,这里曾有过三界寺、开元寺、报恩寺、莲台寺、大乘寺、安国寺等很多座寺院,寺院里面有很多的僧人和尼姑,但是之后的数百年内,这些寺庙因无人居住而逐渐荒废。我来这里的时候,很多寺院都已经被黄沙掩埋了,那场景简直惨不忍睹。不知道玄奘法师当年究竟住在何处,因为所有的地方都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老鼠都没有,那景象真的是非常凄惨。”

住持对自己用双手将这里修复成如今的样子感到十分骄傲。他得意地环视着四周,那神情似乎在催促斯坦因夸赞自己。斯坦因连忙抓住机会,用夸张的形体动作,做出吃惊的样子,拼命迎合住持的心思:

“在没有任何人要求的情况下,您竟然凭借一己之力完成了这样一份伟大的事业!您的良苦用心实在令人佩服,不愧是三藏法师的继承人!我也是玄奘三藏的忠实追随者,如今我们有缘相聚在这里,我愿意捐赠一笔钱来纪念这段缘分。我对住持舍身忘我的敬佛之心十分佩服。”

住持不由联想起以前也从寄食在这里的喇嘛手里得到过银钱,不由得喜上心头。但他还是极力克制自己,并且故意板起面孔,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无动于衷。然后,他突然合掌对着斯坦因嘟囔了一句“感激不尽”,紧接着口中又念起了佛号。

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斯坦因有些拿不定主意。刚才他看完壁画之后曾想,可以跟住持宣扬自己就是现代的玄奘三藏,此次的使命就是像当年玄奘从印度取回经卷一般,再将经卷从中国带回印度,然后再传到西方,传到欧洲。但此刻他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他认为眼前这位道士不容小觑,王道士看起来很擅长讨价还价,此刻不能贸然采取行动。因此,斯坦因决定按兵不动,交涉的工作先交给蒋秘书,自己则继续保持客气的态度,让住持对自己有所期待就好。

于是,斯坦因开始讲述起自己在探险旅行中的种种遭遇,甚至还把斯文·赫定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因缺水而险些丧命的故事当作自己的经历穿插在其中。他告诉住持,自己的沙漠旅行无异于一千二百年前玄奘的取经之旅。住持虽然并未完全理解,但却十分感动,玄奘三藏法师这一共同话题在两个人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

斯坦因见状,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决定今天先到此为止,待日后再深入。

斯坦因向蒋使了个眼色,要他做好善后工作,自己则借故先回帐篷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斯坦因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根本无心观赏路旁那整齐排列着的高低错落的洞窟。

住持则因为捐赠事宜尚未落定而意犹未尽。他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斯坦因离去的背影。在住持看来,这个碧眼高鼻红发的新“三藏”带来的随从发色各异,肤色也不尽相同,尽管跟壁画中那些奇形怪状的人物有所区别,但其中保不齐就有孙悟空、猪八戒和悟净。一想到这支国际化的队伍肯定拥有某种超乎寻常的力量,住持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恐惧。

在这群人中,令住持胆战心惊的还有那些挎着青龙刀、带着枪的护卫兵。稍有差池,他们的枪口可能就会对准自己,到时候就只能任人宰割了。住持左看右看,觉得这一行人十分骇人。

对斯坦因来说,这些护卫兵也是他烦恼的来源。为什么这么说呢?昨天晚饭时分,骆驼队那些虔诚的穆斯林正在做祷告,护卫兵却全然不顾穆斯林的禁忌,大摇大摆地将一条鲜血淋漓的猪腿挑了进来,由此引发了一场骚乱,最后他只能拿出枪来震慑众人。不仅如此,这群人还经常借着酒劲胡作非为,这也令斯坦因忧心忡忡。对于蓄谋已久要大捞一笔的斯坦因来说,只要稍有不慎,自己的计划就很可能被泄露出去,煞费苦心制订的计划也将告吹。这群护卫兵就是他现在最大的绊脚石。

“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们足够的鸦片和酒了。”

斯坦因思来想去,最终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暗自笑了起来。

蒋终于回来了,他悄悄将一卷经书样本带进了帐篷。蒋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却发现经卷内容晦涩难懂,于是告诉斯坦因,自己晚上会详细研读,便又将经卷带了回去。斯坦因虽然看不懂汉字,但是直觉告诉他,这绝非一本普通的写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