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如果要永别,

那就永别吧。

——拜伦

在皇村花园中度过的那些时辰,

我无忧无虑像鲜花开放,

我爱读阿普列乌斯的作品,

却不阅读西塞罗的文章;

那些日子在神秘的山谷中,

春光明媚,天鹅婉转啼鸣,

在波光潋滟的幽静湖滨,

缪斯翩翩在我心中降临。

我那间学生居住的斗室

蓦地充满光焰:缪斯在里面

摆开年轻人嬉戏的盛筵,

纵情歌唱儿时的欢愉、

我们古代历史上的光荣

和心中令人战栗的幻梦。

世界微笑着对她表示欢迎,

最初的成功令我们鼓舞,

杰尔查文老人发现了我们,

古稀之年还为我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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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将随心所欲的任性

视为自己唯一的法律,

为了和俗众交流感情,

我把机灵活泼的缪斯

带到酒宴和争吵的场所——

那是夜半巡警的灾祸;

于是她把礼物神采飞扬

带到他们疯狂的酒宴上;

为宾客频频干杯和歌唱,

她就像女酒神纵情嬉闹,

那些过去年代的年轻同好

追逐着她个个都像发了狂,

而我在众多的朋友当中

为轻狂的女友尽享豪情。

但是我离开了他们的团体

奔向远方……她跟我形影相随。

为了不让我在旅途感到孤寂,

温柔的缪斯总给予我安慰,

对我讲述迷人的神秘故事!

她总是陪着我纵马奔驰,

在溶溶月光下像莱诺雷一样,

和我徜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

她总是带着我在漆黑的夜晚,

来到塔夫里达半岛的海滨,

谛听大海哗哗的喧阗、

涅瑞伊得斯永不沉寂的絮谈、

波涛永恒的深沉合唱

和对造物主的虔诚礼赞。

于是她忘记了遥远的京城、

那里的繁华和热闹的酒宴,

在凄凉的摩尔达维亚荒野中

她和那流浪民族亲密访谈,

造访了他们粗陋的篷帐,

在他们中间她变得粗犷,

为了那简朴而怪异的言语,

为了她喜爱的草原歌曲,

她竟至遗忘了诸神的语言……

蓦地周遭变得难以识别,

她成了一位乡下小姐,

突然出现在我的花园,

眼睛里含着郁悒的沉思,

手里拿着法文小册子。

如今我第一次带着缪斯

出席社交界的盛大晚会,

我怀着嫉妒和羞怯注视

她那草原上特有的妩媚。

她穿过那密集的贵族官员、

军队里的花花公子、外交官

和高傲的命妇组成的人群,

静静地坐下,目不转睛,

欣赏大厅里的拥挤和喧阗,

一闪而过的时装和谈吐,

客人们如何风度翩翩慢步

走到年轻的主妇面前,

男人们如何围着太太们打转,

像黑色镜框里镶着图片。

她喜欢听寡头政治家的言谈,

那些有条有理的谈吐,

喜欢那平静而傲岸的冷淡——

官阶和年岁结合的产物。

但在这群精英中有个人,

他是谁,那么沉默而郁闷?

大家都觉得他与众不同,

像一串令人厌烦的幽灵,

人们在他面前来来回回,

怎么,他脸上流露的是忧郁,

还是饱经沧桑的傲气?

他为何在这里?他究竟是谁?

难道是叶甫盖尼?是他?是他。

难道他早就来到我们家?

“他依然故我还是变得安分?

是不是仍旧扮一个怪客?

告诉我,他回来时是什么身份?

对我们将扮演什么角色?

如今他是何许人?缪莫斯,

世界主义者,爱国志士,

哈罗德,伪君子,贵格会教徒,

还是换上面具另一副,

也许他只是个普通的男子,

像您和我,所有社会界的同好,

至少要听听我的忠告:

对陈腐的时髦别再入迷。

这世界已受够他的把戏……”

“您认识他?”“说认识又不认识。”

“当你谈起这位年轻人

为什么对他如此严厉?

是因为我们喜欢无休止地议论,

对一切都加以百般挑剔;

是因为狂热的人都很自负,

对那自私而渺小的人物

总是加以侮辱或讽刺;

是因为智者爱自由而排斥异己;

是因为我们经常喜欢

把闲谈当作正经事情,

蠢人总是浅薄而且蛮横;

是因为要人都喜爱呓语连篇;

是因为只有与世无争

才适合我们的智力而容忍?”

一〇

幸福的是,年轻时就像年轻人,

幸福的是,到一定年龄就成熟,

幸福的是,随着年岁的增进

能逐渐忍受人生的严酷;

他不迷醉于古怪的幻梦,

他不躲避社交界的俗众,

二十岁成了机灵的花花公子,

三十岁有了富有的家室,

私人和其他方面的债务,

他五十岁时候就能够摆脱,

他从容不迫地一一获得

名誉、官职和可观的财富,

说到他,人们总会反复说:

某某人是个杰出的角色。

一一

然而想来真叫人难过,

我们枉然赋有了青春,

我们糟蹋她在每时每刻,

而她也曾欺骗过我们;

我们那些美好的愿望,

我们那些光辉的理想,

就像秋天凋零的落叶,

很快就一一灰飞烟灭。

这生活真叫人难以忍受,

眼前是无休无止的饮宴,

对待生活像对待庆典,

跟在那彬彬有礼的人群后,

和他们既没有共同观点,

也没有什么共同的情感。

一二

谁能够忍受(您的感受也一样)

在冷冰冰的明达人中间

成为纷纷议论的对象,

被说成装模作样的怪汉,

或者是可悲的胡闹狂徒,

或者是魔鬼般的畸形怪物,

甚至是我笔下的那个恶魔。

奥涅金(我又来把他的故事叙说)

在决斗中打死了他的朋友,

他没有目标,无所事事,

白白混过二十六年日子,

在游手好闲中深感难受,

没有官职、家室和工作,

不管什么事他都不会做。

一三

他心中慌乱,总不得安宁,

想换个地方去消磨闲暇

(一种极其恼人的特性,

有些人自愿背上的十字架)。

他离开了自己居住的乡村,

那些田野和幽静的树林,

那里有个血淋淋的幽灵,

每天都跟他如影随形。

于是他任凭感情的支配,

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游历,

可是也像世上的万事,

旅行也让他感到乏味,

于是他回来了,就像恰茨基,

下了航船就向舞会奔去。

一四

于是人群波动,都窃窃私议,

大厅里传遍悄悄的议论……

一位夫人向主妇缓缓走去,

她后面是一位显赫的将军。

她轻移脚步,神态悠闲,

既不冷淡,也不多言谈,

既不傲慢地睥睨众人,

也不想博取人们的赞美声;

她一点都不装模作样,

也不想效仿别人的举止,

她是那么沉静而朴实,

是一句法语的生动体现,

Du comme il faut……(对不起,

希什科夫,我不知如何翻译。)

一五

太太们都朝她跟前涌动,

老太太们对她绽开笑脸,

男士们更恭敬地对她鞠躬,

捕捉着她那明眸的流转;

少女们从她面前小心翼翼

走过大厅,她那位伴侣,

和她一起走进来的将军,

昂首挺胸,目中全无众人。

谁也不能说她美如天仙,

但她的举止却优雅温文,

浑身上下都找不到在伦敦

上流社会狭隘的社交圈

被专制的时髦风气称为

vulgar的东西(我不能翻译……

一六

我很喜欢这个英文字,

但不能把它翻译成俄文,

它在我们这儿还很生僻,

未必会得到人们的承认。

写讽刺诗时它或许能引进……)。

还是来谈谈我们的夫人。

她娴雅秀丽,雍容可嘉,

那艳丽的妮娜·沃伦斯卡娅

如克娄巴特拉出现在涅瓦河周围,

和她并肩坐在餐桌的一边,

您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

虽然她打扮得珠光宝气,

而且具有大理石般的丽质,

却不能胜过身旁的女士。

一七

“难道是她?”叶甫盖尼思忖,

“难道是她?但很像……不可能……

怎么!从那偏僻的乡村……”

他举起那讨人厌的长柄眼镜,

一刻不停地将她打量,

他依稀记起她的模样,

想起那已经淡忘的容貌。

“告诉我,公爵,你可知道,

那位戴紫红帽子的太太,

她正和西班牙大使聊天。”

公爵对着奥涅金看了看。

“噢,你阔别社交界有几载,

等一等,让我来介绍你认识。”

“她到底是谁?”“是我的妻子。”

一八

“这么说你结婚啦!我怎么不知道呀!

很久了吗?”“已一年有余。”

“夫人是谁?”“拉林娜。”“达吉雅娜!”

“你认识她?”“我是她家的邻居。”

“噢,那我们走吧。”公爵走向妻子,

同时把自己的这位亲戚

兼朋友带去和她相见,

公爵夫人对他看了一眼……

尽管她感到十分困惑,

尽管她心中是那么诧异,

尽管她是如此感到惊奇,

可是她仍旧不动声色:

她还保持着原来的仪态,

鞠躬仍显出娴雅的风采。

一九

真的,她一点没感到吃惊,

脸上也没有红一阵白一阵……

连眉毛也没有稍稍动一动,

她甚至没有咬一咬嘴唇。

虽然奥涅金看得那么仔细,

从前那个达吉雅娜的痕迹

他却不能从她身上找到,

他想要和她随便聊聊,

可是没有谈成。她只问,

他到这里有多久,从哪里来,

是不是来自老家那一带?

然后她倦怠地对她的夫君

看了一眼,便飘然离去……

而他则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二〇

难道这就是那个达吉雅娜,

在我们这部小说的开头,

在那荒凉的遥远的乡下,

在他们单独见面的时候,

出于开导的热诚意愿,

他曾经对她进行过规劝,

这是她,他还保存着她的信,

在信里,她对他倾诉衷情,

一切都那么坦白而真诚,

这是那姑娘……还是梦寐?

这是那姑娘……当她处境卑微,

他曾经藐视过她的愚蒙,

而如今她竟然这样冷淡,

对待他竟这样大方坦然?

二一

他离开那个纷扰的晚会

独自沉思着回到家中,

幻想有时郁悒有时甜美,

扰乱了他深夜里的梦境。

醒来的时候,他收到一封信:

公爵恭敬地邀请他光临

他家的晚会。“上帝!到她家里!……

噢,是的,一定去,一定去!”

他草草回了封谦恭的信函。

他怎么啦?是在怪异的梦境!

在他那无情而倦怠的心灵中,

在蠢蠢蠕动的是什么情感,

恼怒?虚荣心?还是激动:

年轻人特有的烦恼——爱情?

二二

奥涅金又屈指数着钟点,

又焦躁地等待一天过尽。

终于钟敲了十下,他出了庭院,

飞奔向前;来到了公爵府大门。

他战战兢兢走向公爵夫人,

只看见达吉雅娜独自一人,

有几分钟他们在一起闷坐,

奥涅金变得笨嘴笨舌,

他是那么忧郁,坐立不安,

对于公爵夫人的问话,

他只是勉勉强强回答,

一个执拗的念头在脑中回转,

他执拗地望着她:可她

安坐在那里,从容而优雅。

二三

丈夫进来了。他打断了这场

令人尴尬的单独的谈话,

他和奥涅金一起回想

当年的玩笑、胡闹和戏耍。

他们笑谈着,宾客陆续来到,

上流社会尖刻的玩笑

让他们的谈话更活泼生动;

在女主人面前,闲谈很轻松,

从来不愚蠢地装腔作势,

这些谈笑也常被打断,

穿插上并不俗气的评判,

不涉及永恒的真理,也无学究气,

他们那无拘无束的闲谈

从不夹杂不堪入耳的语言。

二四

可这里聚集着京城的精英,

有显贵,也有时髦的标本、

到处可以遇到的面孔,

还有些必不可少的蠢人;

这里有些上年纪的女宾,

戴着压发帽和玫瑰,长相凶狠;

这里有几位妙龄少女,

脸上从来不带点笑意;

这里有一位公使,开口

总是离不开国家大事,

有一个老头,白发洒着香水,

总把陈年的笑话兜售,

他说得那么风趣和巧妙,

如今想来都有点可笑。

二五

这里有一位爱讽刺的绅士,

他对一切都感到愤愤不平:

对主人太甜的茶、太太们的俗气,

对男人们的举止和作风,

对某部晦涩小说的评论,

对杂志的撒谎和现行的战争,

对赐给两姐妹的花字金饰,

对天要下雪和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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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这儿有个普罗拉索夫,由于

灵魂的卑劣而臭名昭著,

在所有的纪念册上,圣-普里,

把你的许多铅笔都画秃!

另一个舞会的主持人站在大门旁,

看起来犹如杂志上的画像,

脸红得像柳树节里的小天使,

穿着紧身衣,站着默默无语,

还有个冒失的远方来客,

他穿着时髦,神情倨傲,

引起在座宾客的窃笑,

因为他的姿态都把人逗乐,

客人们都默默交换视线,

这是对他的共同评判。

二七

但我的奥涅金整个晚上

只关注着达吉雅娜一个人,

不是从前那怯生生的姑娘,

如此痴情、可怜和单纯,

而是冷淡的公爵夫人,

一位难以接近的女神,

高踞于繁华的涅瓦河岸上。

啊,人们哪!你们都活像

夏娃,那位人类的始祖,

赋予你们的,你们不相信,

而那蛇却在诱引着你们

去接近那棵神秘的果树,

让你们去尝尝那个禁果,

没有它在天堂你们也不快乐。

二八

达吉雅娜起了多大变化!

她那么坚定地进入了角色!

她那么迅速而练达地采纳

那套繁文缛礼去接待宾客!

作为这个客厅的女主人,

她雍容华贵、镇定沉稳,

谁能找出那多情少女的痕迹?

而他曾经激动过她的心曲!

经常,面对那漆黑的夜幕,

在梦神翩翩飞临之前,

她那处女的心曾对他苦苦思念,

她懒洋洋地对着明月举目,

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同他相扶

走完这平凡的人生之路。

二九

不论老少都会堕入情网,

但是对于年轻纯洁的心,

爱恋的激情会带来欢畅,

它会像春雨把田野滋润:

在爱情的雨露中年轻的心

将变得健康、成熟、精神,

强大的生命力将会赋予它

甜美的果实和绚丽的鲜花。

但是在衰颓和迟暮年岁,

在我们渐入老境的时候,

残存的热情却令人发愁,

它会像寒秋的狂暴雨水,

把广阔的草场变成沼泽地,

把葳蕤的树林变成枯枝。

三〇

毫无疑问:唉!叶甫盖尼

像孩子一般爱上达吉雅娜,

他在爱恋中苦苦相思,

把无数白昼与黑夜打发。

不管理智的严厉谴责,

他每天都会驾着马车

来到她家大门和玻璃门厅,

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他感到幸福的是:往她的双肩

披上她那毛皮的围巾,

或者怀着他那火热的心

触到她的手,或走在她前面,

挤开那群杂色的仆役,

或者为她把手帕拾起。

三一

不管他如何死乞白赖,

她只是一味装聋作哑。

在家里她从容将他接待,

会客时跟他说上几句话,

有时她鞠个躬和他敷衍,

有时压根儿只当没看见:

她从来不跟他嬉笑挑逗,

上流社会对此不能忍受。

奥涅金脸上渐带病容,

她不是没发现就是不理会,

奥涅金一天比一天憔悴,

险些儿害上倒霉的结核病。

大家都劝奥涅金去就医,

医生都劝他去温泉调理。

三二

可是他没去,他早就准备

写信给祖先,告诉他们

不久要见面;而达吉雅娜却不理会

那一套(请看,这就是女人)。

他那么执着,还不肯罢休,

他存着希望,仍苦苦追求;

他用那虚弱的手,扶着病体,

比一个健康人还大胆,执意

给公爵夫人写了封热情的信,

虽然他知道这是白费心机,

绝不会轻易打动她的心曲,

但是,他显然已无法强忍

心中剧烈难熬的苦闷。

下面就是他写的亲笔信。

奥涅金给达吉雅娜的信

我全预见到了,您一定会生气,

为我向您敞开这悲哀的心扉,

您那高傲的目光一定会

露出多么令人痛苦的蔑视!

我还求什么?怀着什么目的,

向您吐露心中的奥秘?

也许这只能向您送去

一个让您幸灾乐祸的话题!

当年我们曾萍水相逢,

在您眼中我发现柔情的火星,

可是我不敢相信这份娇柔,

却强把那美好的习性抑制;

独身生活虽令人厌弃,

但我不愿意失去自由。

还有一件事让我们离别……

连斯基不幸离开了人世……

从此凡是我心爱的一切

我都断然从心中割弃;

我遗世独立,无牵无挂,

我自忖:让我拿幸福去换取

自由和宁静。可是我的上帝!

我铸成了大错,受到了惩罚……

不,时时刻刻地看到您,

处处跟随着您的足迹,

用我落入情网的眼睛

捕捉您明眸的流转和笑意,

久久地聆听您的言谈,

用心灵领略您的完美,

在您面前甘心受磨难,

憔悴、殒灭……这才是福气!

可我没有福分与您相随:

为了您我到处奔波折腾,

每一天每小时都那么珍贵,

可我仍在徒然的想念中

耗费命运为我规定的时限,

而度过这时日却如此艰难。

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快来临,

但为了让我的生命得以拖延,

早晨我必须坚定地相信

这一天我定会和您相见……

我担心:您那严峻的目光

会在我谦卑的恳求里发现

什么可鄙和狡诈的妄想——

而我将听见您愤怒的责难。

您怎能知道,忍受爱情的饥渴,

这样的煎熬是多么可怕,

心儿在燃烧——却要时刻

用理智把激情强行按捺。

我多么想抱住您的双膝

痛哭一场,在您的脚下

倾吐我的恳求、心迹和怨气,

说出我所能说出的知心话,

可我却必须故作冷淡,

让言谈和神色显得文雅,

进行镇静自如的谈话,

用欢乐的目光望着您的容颜!……

但是随它去吧;我再也无力

抗拒自己炽热的感情,

一切都决定了,我把自己的命运

交到您手里,由您处置。

三三

没有答复,他又把一封信寄发,

第二封第三封仍没有回音。

有一天他乘上马车去参加

朋友的聚会,刚刚走进门……

迎面就遇上她。多么残酷!

她只当没看见,也不打招呼:

啊,她真的是冷若冰霜,

像数九寒天那样冰凉!

她那执拗的双唇显然

把满腔的愤怒勉强按捺!

奥涅金敏锐的眼睛凝视着她:

哪里,哪里有慌乱和可怜?

哪里有泪痕?……没有,没有!

只有愤怒凝聚在眉头……

三四

是的,也许还有内心的恐惧,

担心丈夫和社交界会发觉

偶然的软弱、昔日的荒唐事……

我的奥涅金所知道的一切……

希望破灭了,他返回村庄,

愤怒地诅咒自己的疯狂——

他深深地陷入疯狂之中,

再次疏远了社交界的公众。

在那沉寂冷清的书房里,

他又想起当年那些时光,

那时在喧闹的上流社会交际场,

残酷的忧郁症和他形影不离,

它抓住他,揪住他的衣襟,

在黑暗的角落里将他囚禁。

三五

他又不加选择地读书。

他读了吉本和卢梭的杰作,

孟佐尼、赫尔德、尚福尔的论著、

史达尔夫人、比夏、蒂索,

读过怀疑主义的培尔的著作,

读过法国封德奈尔的小说,

还读过我国某些作家的作品,

不嫌弃任何作者的文论:

不管是文集还是杂志,

那些书刊总教训我们,

如今正把我痛骂贬损,

可是也有过一些抒情诗,

在这些书刊上将我赞扬:

诸位,他的诗真是不同凡响。

三六

可是怎么啦?他眼睛望着书,

思想却早已飞到远方,

种种幻想、愿望和苦楚

在他的心灵里深深地埋藏。

他望着书本上一行行字符,

心灵的眼睛却在书本外读出

另一些字句。他整个心灵

在其中完全地深深沉浸。

那是一些深藏在心中

朦朦胧胧的古代的传说,

是些私语、预言和恐吓,

一些支离破碎的幻梦,

是长篇神话中的鲜活梦呓,

是书信,出自少女的手笔。

三七

于是他的思想和感情

渐渐变得恍惚而迷茫,

想象仿佛在打法拉翁,

他面前浮现出纷繁的景象。

一会儿他看见融化的雪地里

好像深夜在床上安睡,

一个青年直挺挺地躺着,

一个声音在说:怎么?打死了。

一会儿他看见已淡忘的仇敌、

罪恶的懦夫、造谣的坏蛋、

一伙卑鄙无耻的同伴、

一群朝三暮四的年轻女子。

一会儿是乡下的庄院——窗下

坐着她……啊,他总是看见她!……

三八

他如此习惯于为此走神,

差一点就要痴迷和发疯,

也有可能竟成了诗人,

老实说,这就更加不幸!

好像有一股磁性的吸引力,

我这个不堪造就的弟子,

在那个时候当真差不多

学会俄文诗歌的规则。

瞧他那模样多么像诗人,

一个人单独坐在屋角

面前的壁炉在熊熊燃烧,

嘴里哼着《幸福的女神》

或者《你是我的偶像》,还让

鞋子和杂志落入火塘。

三九

光阴似箭,冬天已过尽,

一转眼天气已开始回暖,

他没有成为一个诗人,

没有死去,神经也没有错乱。

春天又让他振作起精神,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他第一次离开那紧闭的老屋,

离开双层窗和小小的壁炉,

冬天他像土拨鼠蛰居在那里,

他乘上雪橇在涅瓦河上狂奔,

蓝色冰面上车辙纵横,

阳光闪耀,冰雪被刨起,

在大街上融化成了泥泞。

奥涅金顺着大街飞奔。

四〇

他要奔往何处?您立刻

就猜到了,真是一点也不差:

我那个禀性难改的怪客

去找她,去找他的达吉雅娜。

他走着,活像一个幽魂,

前厅里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他走进大厅,再进去,也没有人影。

他打开一扇门。是什么情景

让他如此大大慌了神?

他面前只有公爵夫人单独

坐着,披头散发,面如黄土

默默无声地读着一封信,

一只手支着她的下巴颏,

眼泪流得像一条小河。

四一

噢,在这一瞬间,谁能遗忘

她内心痛苦的难以表达!

这时从公爵夫人的身上

谁认不出当年那可怜的达尼亚!

叶甫盖尼的悔恨无以复加,

他悲痛地跪落在她脚下。

她浑身一震,默默无言,

面对着奥涅金在眼前出现,

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惊奇……

他那无神黯淡的目光、

默默的责怪、恳求的模样,

她全都领会。那质朴的少女

连同昔日的幻想和心愿

眼下又在她身上显现。

四二

她没有扶起这个对头,

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她那只没有感觉的纤手

也没有从他贪婪的嘴上放下……

现在她在幻想些什么?……

两人相对长久地沉默,

最后她终于轻声说起话来:

“够了,您请起来吧。我应该

开诚布公向您表明心迹。

奥涅金,您还记得那时候,

在花园里边,在那林荫道,

命运让我们不期而遇,

我那么恭顺地听您的教训?

如今该轮到我跟您谈谈心。

四三

“奥涅金,当时我还年轻,

看来比现在讨人欢喜,

我曾经对您满怀痴情,

可我发现了什么,在您心里?

得到了什么回答?只有冷淡。

不是吗?难道您还希罕

一个温顺少女的情意?

而如今,上帝啊,我不寒而栗,

只要我想起您那冷漠的目光

和那篇教训……可是对您

我并不责怪,在那可怕的时辰,

您的行为显得很高尚,

在我的面前您问心无愧,

我衷心向您表示感激……

四四

“那时在我们偏僻的乡下,

远离那流言蜚语的关注,

您不喜欢我,可不是吗?

而如今您为何又来将我追逐?

又把我作为追求的对象?

莫不是因为我必须经常

与人应酬,出现在上流社会,

因为我显赫而又富贵,

因为丈夫在战争中落下残疾,

受到宫廷的宠爱和庇护,

莫不是因为我蒙受耻辱

现在会引起大家的注意,

因而在社交界您将博取

善于诱引女人的名气?

四五

“我哭了……假如您到此刻

还没有忘记您的达尼亚,

那我告诉您,只要我能选择,

我宁愿听到刻薄的笑骂

和您那冷酷无情的贬损,

而不愿看到您这令人

难堪的热情、眼泪和书简。

对于我那幼稚的梦幻,

当时您对我还有点体恤,

对我的年幼无知还是很尊重……

可如今!是什么促使您匆匆

投到我脚下?多么荒唐的事!

您怎会成为卑微感情的奴隶,

枉有这样的心灵和才智?

四六

“对于我,奥涅金,这富丽堂皇,

这令人厌恶的荣华富贵,

我在社交旋风中的名望,

我这时髦的邸宅和晚会

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宁愿

放弃这假面舞会的破衣烂衫,

这豪华、喧闹、乌烟瘴气的住处,

去换取一柜书或荒芜的园圃,

去换取我那寒碜的田庄,

去换取那些地方,奥涅金,

我第一次遇见您的乡村,

以及那片幽静的牧场,

如今十字架和树木的阴凉

还庇荫着我那可怜的奶娘……

四七

“而那时幸福似乎近在咫尺,

它就在眼前!……可我的命运

早就已经注定。这件事

我也许做得不够谨慎:

母亲曾对我将眼泪挥洒,

苦苦哀求,而对薄命的达尼亚

命运如何安排都不幸……

于是我出嫁了,我真心请求您,

您应该从此离我而去;

我知道:您有很强的自尊心,

您懂得爱惜自己的名声。

我爱您(这我又何必掩饰?)

但现在我已嫁人为妻,

我将一辈子对他忠实。”

四八

她走了。叶甫盖尼兀自站立,

仿佛被巨雷轰蒙了一样。

这时他心里百感交集,

翻腾得有如倒海翻江!

但意外响起了马刺的声音,

宣告达吉雅娜的丈夫来临,

好吧,就在这里,在我们这个

主人公最为丧气的时刻,

读者,我们就跟他分手,

要离别很久……直到永远。

在这世界上我们已结伴

陪同他走了好久好久。

让我们彼此祝贺靠了岸。

乌啦!(不是吗?)早该说再见。

四九

噢,我的读者,无论你是谁,

是友人,是仇敌,如今我愿意

像个朋友般和你分袂,

再见吧。无论你在这里,

在这些潦草随意的诗节里

寻找什么,是激情澎湃的回忆,

是辛勤工作之余的消遣,

是生动的图景,或俏皮语言,

还是文法上的种种积弊,

上帝保佑,但愿你在书中

为了欢娱,或者为了幻梦,

为你的心,为杂志上的争议,

能够找到你需要的点滴。

再见吧,让我们各奔东西!

五〇

再见吧,还有你,我古怪的旅伴,

还有你,我忠实的理想,

还有你,篇幅虽不大的诗篇,

但它却很生动而周详。

凡诗人羡慕的我们都已体验:

朋友之间愉快的畅谈,

在世人的风暴里将生活淡忘。

许多岁月已成了过往,

正当青春年华的达吉雅娜,

还有和她在一起的奥涅金,

在我蒙眬的梦中第一次现身——

当时这自由小说远景的演化,

我虽然透过那魔法的水晶,

却仍然没能看得分明。

五一

但是那些在友爱的聚会里

听我朗诵诗稿的友伴……

有的在远处,有的已辞世

恰如萨迪说过的那般。

《奥涅金》写完时,他们都没了踪影。

我借以塑造达吉雅娜的原型,

那是我心中可爱的理想人物,她……

啊,有多少人被命运所糟蹋!

这样的人有福了:他早就疏远

人世的欢乐,他不喝干那杯

满满的诱人的琼浆玉液,

人生的小说他没有读完

就突然放下,把它遗忘,

恰如我离开奥涅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