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芮丝走进她的房间,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地毯的角拉平了。这个房间看来真是又狭小又悲惨,不过这就是她的房间,小小的收音机还放在书架上,枕头在长沙发上,这些东西像她很久之前写下、后来又遗忘的签名,依旧属于她这个人。那两三个挂在墙上的场景模型也是如此,只不过她现在刻意不去看这些场景模型。
她去了银行,从最后两百块钱里取出一百,买了一条黑裙子和一双鞋。
她想,明天就打电话给艾比,把卡罗尔的车子安排好。但不是今天。
今天下午她和奈德·柏恩斯坦有约,他是一出英国戏剧的制作人,哈凯维就是替他的戏剧制作场景。她整理出三个她在旅途中做好的模型,还有《小雨》的照片要给他看。就算她能在哈凯维那边谋得一个见习工作,拿到的薪水也无法过活。反正要赚钱,并不是非得去百货公司上班不可,还有其他的金钱来源。例如电视台。
柏恩斯坦先生冷淡地看着她的作品,特芮丝说她还没有和哈凯维先生谈过,还问柏恩斯坦先生知不知道哈凯维想要招收助手的事情。柏恩斯坦先生回答,那恐怕要由哈凯维自己决定,但据他所知,哈凯维现在不需要助理。柏恩斯坦先生也不知道还有哪个剧场场景工作室现在需要增雇人手。特芮丝想到那件售价六十元的衣服,还有存在银行的一百元。她已经告诉奥斯朋太太说她要搬家,所以她随时可以让别人进来看公寓。不过特芮丝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搬到哪里。她起身准备离开,微笑着向柏恩斯坦先生道谢,谢谢他看了她的作品。
“那电视台呢?”柏恩斯坦先生问,“你有没有试过走这条路?那里入行比较容易。”
“我今天下午晚一点会去见杜蒙特[1]的人。”今年一月间,唐纳修先生给了她几个名字让她联络。现在柏恩斯坦先生又提供了更多名字。
接着她打电话到哈凯维的工作室,哈凯维告诉她说他正要出去,但她可以把她的模型放在他的工作室里,好让他明天一早就可以评估一下那些模型。
“对了,明天五点钟左右,圣·雷吉斯酒店会替吉妮薇·克莱奈尔办个鸡尾酒派对,欢迎你参加。”哈凯维说。他利落的断句语调让他柔和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数学一样精确。“这样至少明天我们确定会见面。你能参加吗?”
“可以,我很乐意。在圣·雷吉斯酒店的哪个厅?”
他把邀请函念了一遍。D厅,五点到七点。“我大概六点就会到了。”
她离开电话亭的时候觉得非常快乐,感觉好像哈凯维已经邀她加入合作伙伴的行列一样。她一口气走了十二个街区到他的工作室,把模型交给那里的一个年轻人,哈凯维的助理常常换,年轻人已经不是她今年一月看到的那个人了。工作室的门关上之前,她毕恭毕敬地环顾了这个工作室,说不定他很快就会邀她加入,说不定她明天就会知道了。
她走进百老汇的一家杂货店,打到新泽西给艾比。艾比的语气完全不同了,和她上次在芝加哥听到的不一样。特芮丝想,卡罗尔的身体一定已经好多了。不过她没有问起卡罗尔的事,她打去是为了安排车的事。
“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去拿车,”艾比说,“但是你为什么不打给卡罗尔问一下呢?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说话。”艾比事实上是在让步。
“嗯——”特芮丝不想打给卡罗尔。她到底在怕什么?卡罗尔的声音?卡罗尔本人?“我会亲自把车交给她,除非她不希望我这样做。如果她不要我亲自把车交还给她的话,那我就再回电话给你。”
“什么时候?今天下午?”
“对,等一下。”
特芮丝回到店门口站了几分钟,往外看着骆驼牌香烟的广告,广告面板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脸,吐出如巨型甜甜圈般的烟圈。她望着低矮灰暗、外表了无生气的计程车,像鲨鱼般在午后的车流中穿梭,又看着熟悉的餐厅及酒吧招牌、遮雨棚、阶梯和鳞次栉比伫立的窗户,望着红褐色调的小巷道里面那种混乱的场面,就像纽约数以百计的其他街道一样。她想起自己曾在西八十街某条小巷道上散步,步道是红褐色砂石铺面的,是用一层一层的人性、人生、起始、结束所铺上去的。她也记得这条街带给她的压迫感,还有她怎么匆忙跑穿过那条街,直抵外面的大道。这只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而现在,同样的街道也为她注入一种紧张的兴奋感,让她想要一头栽进去,走进有招牌和戏院遮雨棚的街道,走进行色匆匆、彼此互撞的人群中。她转身走回电话亭。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卡罗尔的声音。
“特芮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开始听到卡罗尔的声音时,特芮丝短暂地胆怯了一下,然后就平息下来了。“昨天。”
“你还好吗?还是老样子吗?”卡罗尔的声音带着压抑,好像有人在她旁边一样,但特芮丝很肯定她是独自一人。
“不完全是。你呢?”
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你的语气听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
“我可以去找你吗?还是你不想要这样?我跟你见一次面就好。”还是卡罗尔的声音,但那些话却不像是她会说的,太谨慎,太不确定了。“今天下午可以吗?车还在你那里吗?”
“今天下午我有几个约,没时间。”卡罗尔以前想见她时,她什么时候拒绝过了?“你要不要我明天把车开过去还你?”
“不用,我可以自己去拿车,我又不是病人。那辆车还好吧?”
“状况很好,”特芮丝说,“连一道刮痕也没有。”
“那你呢?”卡罗尔问。不过特芮丝没有回答。
“我明天可以跟你见面吗?下午有空吗?”
两人约定下午四点半在第五十七街丽嘉酒店的酒吧碰面,然后就挂断了。
卡罗尔迟到了十五分钟。特芮丝坐在可以看到玻璃门的桌边等待,玻璃门通往酒吧。她终于看到卡罗尔打开门,她因为紧张而出现一阵小小的闷痛。卡罗尔的穿着和两人初次相遇的那天一模一样:同样的毛皮外套,同样的黑色皮质高跟女鞋,只是多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衬托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卡罗尔的脸瘦下来了,一见到特芮丝就稍微变了一下脸色,带着惊讶和一点微笑。
“你好。”特芮丝说。
“我差点认不出你了!”卡罗尔在坐下来之前,先站在桌子旁边看了她一会儿。“你真好,会来见我。”
“别这样说。”
服务生过来了,卡罗尔点了茶。特芮丝也机械地照着点了茶。
“特芮丝,你恨我吗?”卡罗尔问她。
“不会。”特芮丝闻到卡罗尔淡淡的香水味,这股熟悉又甜美的味道现在却变得很奇怪,很陌生,这个味道并没有激起以前它曾带来的热情。她把手中的火柴盒放下。“卡罗尔,我怎么能恨你呢?”
“我以为你会恨我,你曾经恨过我,是吗?”卡罗尔仿佛是在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一个事实一样。
“恨你?没有。”并不是真的恨,她可以这样说。但她知道卡罗尔在她脸上读出了恨意。
“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头发和衣服都是大人了。”
特芮丝细细看着她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比以前更严肃;虽然卡罗尔骄傲的头颅散发出自信,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睛却很愁苦。特芮丝再度看着卡罗尔,觉得那双眼睛深不可测,特芮丝突然感到一股失落的痛苦,卡罗尔还是很美。“我学到了一些经验。”特芮丝说。
“什么经验?”
“我……”特芮丝停了下来,记忆突然被苏族瀑布小镇的那幅画像所阻碍。
“你知道吗,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卡罗尔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这是因为离开我吗?”
“不是。”特芮丝很快地说。她皱起眉头看着她并不想喝的茶。卡罗尔用“变了一个人”这个词,让她想到出生这件事,让她感到尴尬。对,她离开卡罗尔后就重生了,变了一个人。她在图书馆看到那张画像的时候就重生了,她那时压抑住的哭泣,就像婴儿生下来之后的第一声啼哭,因为婴儿是在违背本身意志的情况下降临到这世界上来的。她看着卡罗尔。“在苏族瀑布小镇的图书馆里有张画像,”她说。然后她把整件事情告诉了卡罗尔,不带任何情绪,直截了当地说,就好像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一样。
卡罗尔听着,眼睛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卡罗尔看着她的样子,就像从远处看着一个她无法伸手拯救的人一样。“很奇怪,”卡罗尔安静地说,“而且很可怕。”
“对。”特芮丝知道卡罗尔了解,她也看到卡罗尔眼中的同情。然后她笑了,但卡罗尔没有跟着笑,卡罗尔还是盯着她看。“你在想什么?”特芮丝问。
卡罗尔拿了根烟。“你说呢?我在想我们在百货公司相遇的那一天。”
特芮丝又笑了。“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真的是太美妙了。你为什么要走向我?”
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因为一个非常无聊的理由,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忙得要死的女孩。我记得你也没有穿工作服。”
特芮丝爆笑出来,卡罗尔只是微笑,但这时的卡罗尔看起来突然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她,就像科罗拉多泉市那个侦探事件还没发生之前的卡罗尔。突然间,特芮丝想起手提包里她为卡罗尔所买的烛台。“我买了这个给你,”她拿给卡罗尔,“在苏族瀑布找到的。”
特芮丝在烛台周围包了一些卫生纸垫着。卡罗尔把烛台放在桌上打开。
“我觉得很好看,”卡罗尔说,“就像你一样好看。”
“谢谢,我买的时候,也认为这个烛台像你一样好看。”特芮丝看着卡罗尔的手,那双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指尖靠着烛台细薄的边缘,就像她在科罗拉多看到卡罗尔的手指放在咖啡杯的盘子上一样,也像她在芝加哥所见的情景,也像她在那些已经忘了是哪里的地方所见的情景。特芮丝闭上眼睛。
“我爱你。”卡罗尔说。
特芮丝睁开眼睛,并没有抬头。
“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不一样,是吗?”
特芮丝有股冲动,想要否认卡罗尔的话,但她能否认吗?现在她对卡罗尔的感觉已经不同了。“卡罗尔,我不知道。”
“那是一回事。”卡罗尔的声音很柔软,充满期待,期待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特芮丝盯着盘子上的三角形切片吐司。她想到琳蒂,她一直还没有问起她。“你见了琳蒂吗?”
卡罗尔叹了口气,特芮丝看到她的手从烛台上缩了回去。“有,上礼拜天跟她相处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想她每年都有几天下午可以来探望我,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我已经彻底输了。”
“我本来以为你是说一年里面可以和她见面好几个礼拜。”
“嗯,发生了一些事,哈吉和我之间的私事,他要我做出很多承诺,我不肯,他的家人也介入了。我不肯依照他们所规定的那种愚蠢要求来过我的生活,就算他们因此不让琳蒂见我,把我当成怪物一样不让我靠近琳蒂,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要求,简直就像一张不良行为的清单一样。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哈吉把一切事情统统告诉律师了——凡是律师还不知道的事情,哈吉全部说了。”
“老天!”特芮丝低声说着。她可以想像这是什么意思。琳蒂会在某个下午前来探望卡罗尔,身边跟着虎视眈眈的家庭女教师,还没来之前这个教师就得到警告要小心卡罗尔,他们说不定已经告诉家庭女教师,别让孩子离开她的视线。琳蒂很快就会了解一切来龙去脉。这样看起来,就算琳蒂来探望卡罗尔,这种亲子相聚也没有乐趣可言了。哈吉!特芮丝真不想提到他的名字。“就算是法庭的判决,也不会这么严苛!”她说。
“事实上,我在法庭上也没有答应太多东西,我在那里也拒绝做出什么承诺。”
虽然如此,特芮丝还是微笑了一下,因为她很高兴卡罗尔在法庭上没有做出太多承诺。卡罗尔还是那么骄傲。
“你知道吗,其实那不是真正的法庭,只是像个圆桌会议。还有,你知道他们在滑铁卢是怎样偷偷录音的吗?他们在墙上打了根钉子,搞不好我们人才刚到那里,就已经钉上去了。”
“钉子?”
“我记得有听到铁锤敲墙的声音,大概是我们刚洗完澡的时候。你记得吗?”
“不记得。”
卡罗尔微笑了起来。
“一根可以收集声音的钉子,就像窃听录音机一样。他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
特芮丝不记得铁锤敲打的声音,但那个激烈的动作浮上脑海:破坏,摧毁……
“都结束了,”卡罗尔说,“你知道吗,我也几乎不想再见到琳蒂了。如果她不想和我见面,那我也永远不会主动去见她。我会把决定权留给她。”
“我无法想象她会永远不想要和你见面。”
卡罗尔的眉毛扬了起来。“我们怎么能够预测,哈吉会对她做什么呢?”
特芮丝沉默下来,把脸别过去,却看到一个时钟,五点三十五分。她想,她应该在六点之前抵达鸡尾酒派对的会场,自己已经为了参加这个派对而打扮好了,穿着新的黑色连衣裙,搭上白色围巾,新鞋配着黑色新手套。但是现在这些衣服看起来又没什么要紧了。她突然想起艾莉西亚修女送给她的绿色羊毛手套。手套还在行李箱的最底层吗?还是用旧的卫生纸包着吗?她真想把那双手套丢掉。
“人总会熬过这些事的。”卡罗尔说。
“对。”
“哈吉和我还在卖房子,我在麦迪逊大道找了一间公寓。信不信由你,我还找了份工作,在第四大道上的一间家具行当采购,我的身上一定有木匠的血统。”她看着特芮丝。“总之,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也很喜欢这样。我新租的公寓很棒,足够住两个人。我本来希望你会愿意过来和我一起住,可是我猜你不太想这样了。”
特芮丝的心跳了一下,正如卡罗尔那天在店里打电话给她的情形一模一样。她的内心里有些东西正在回应着卡罗尔,情不自禁,让她觉得快乐起来,而且感到很骄傲。她骄傲的是,卡罗尔有勇气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事;也因为卡罗尔总是这么有勇气而骄傲。她记得卡罗尔的勇气,卡罗尔在那条乡村小路上直接面对那个侦探。特芮丝吞咽了一下,试着要咽下她的心跳。卡罗尔现在甚至没有看着她,正在烟灰缸里来回搓着烟屁股。和卡罗尔一起住?曾经有一度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也是全世界上她最渴望的事。和她住在一起,和她分享每样事物,无论春天或夏天,一起散步,一起读书,一起旅行。她还记得那些憎恨卡罗尔的日子,那时她曾幻想着卡罗尔要求她搬去一起住,而她会断然拒绝。
“你愿意吗?”卡罗尔看着她。
特芮丝感觉到自己正努力想要保持平衡,不要倒下来。往昔的那种恨意已经消失了,现在什么东西也不剩,只剩下决定,像一条悬在空中的细线,两边都没有东西,没有东西可以推着她或拉着她。一边是卡罗尔,一边是空洞洞的问号。可是情况又已经不同了,因为她们两个人都变了。未来要面对的世界十分陌生,就好像她当初刚刚踏入眼前经历过的世界一样陌生。只有当下,没有阻碍。特芮丝想起了卡罗尔的香水,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不具有意义,如果用卡罗尔的话来说,就是“一个需要填满的空白”。
“嗯,怎样?”卡罗尔有点不耐烦地笑着说。
“不愿意,”特芮丝说,“不,我觉得我不想这样。”因为你会再背叛我,那是她在苏族瀑布时的想法,也是她想要写下来、说出来的话。问题是卡罗尔并没有背叛她,卡罗尔爱她,甚至超过了爱自己孩子的程度。也就是因为如此,卡罗尔当时才没有给特芮丝进一步的承诺。卡罗尔现在还在赌博,就像她那天在乡间小路上,赌着可以从侦探那里取得一切讯息一样,而她也输了。特芮丝看到卡罗尔的脸色变了,看到一丝惊讶与震撼的迹象,这些迹象很微妙,或许世界上只有她能注意到。好一阵子,特芮丝脑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那是你的决定。”卡罗尔说。
“对。”
卡罗尔盯着她在桌上的打火机。“那就这样了。”
特芮丝看着她,希望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用手指紧紧握住。难道卡罗尔没听出她声音里的迟疑吗?特芮丝突然想跑开,快步走出门,走到人行道上。时间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参加一个鸡尾酒派对,很重要的派对,和我的工作有关,哈凯维会出席。”她确信哈凯维会给她工作,她中午打过电话给他,告知他留在工作室里的模型,哈凯维都很喜欢。“我昨天也去谈了电视台的工作。”
卡罗尔抬起头笑了。“我的小小大人物啊,看起来你的前途不错喔,你自己知不知道,你连声音听起来也不一样了吗?”
“真的吗?”特芮丝迟疑了,发现自己如坐针毡。“卡罗尔,你跟我一起去派对好不好?那里人很多,在一家大饭店举行的,为了要欢迎哈凯维新戏里的女主角。他们才不会介意我带人去参加。”为何这样问起卡罗尔,特芮丝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卡罗尔现在是否想参加鸡尾酒派对。
卡罗尔摇摇头。“不了,谢谢,亲爱的,你自己快去吧,我等一下在爱丽谢酒店有个约。”
特芮丝拿起腿上的手套和手提包。她看着卡罗尔的手,手背上布满淡色的雀斑,婚戒已经拿掉了。然后又看着卡罗尔的眼睛,感觉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卡罗尔了,两分钟内,她们就会在人行道上分别。“车就在外面,前面左边的地方,钥匙在这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你要不要再坐一会儿?”特芮丝问她,“我会去付账。”
“我来付账,”卡罗尔说,“如果你真的得去那个派对,就快去吧。”
特芮丝站起来,她无法离开卡罗尔,在这里坐在桌边的卡罗尔,她们两人的杯子还放在桌上,烟灰缸就在她们面前。“那你就别坐在这里了,跟我一起出去。”
卡罗尔往上看,脸上出现一种带着疑问的惊讶。“好啊,”她说,“我家还有几样你的东西,我应该……”
“那不重要。”特芮丝打断她。
“还有你的花,你的植物。”卡罗尔付了服务生拿来的账单。“我给你的花怎么样了?”
“死了。”
卡罗尔的眼睛和她的对望了一会儿,特芮丝先把头转开了。
她们在人行道上道别,就在公园大道和第五十七街的转角。特芮丝趁着绿灯跑过马路,信号灯变了之后,车辆开始在她身后轰隆驶过。等她跑到对面人行道,再度回头观望的时候,卡罗尔的身影已经模糊在车水马龙之中。卡罗尔走得很慢,经过丽嘉酒店的大门口,然后继续往前走。特芮丝想,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没有依依不舍的握手,也没有回望的眼神。她看见卡罗尔伸手碰了车门的把手,想起那罐啤酒还在前座底下,想起从林肯隧道上坡进入纽约的情景,罐子发出的叮当声。那个时候她还在想,把车子还给卡罗尔之前,要先把罐子拿出来丢掉,但她忘了。特芮丝匆忙赶往举办派对的饭店。
人潮从大厅的两个入口不断涌入,服务生推着附有小轮子、上面放着冰桶的小桌,努力想要穿过人群。到处都很嘈杂,特芮丝看不见柏恩斯坦或哈凯维。她谁也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只认出一张脸,是她几个月前在某个地方与之交谈过的男人,大概是在找工作的时候吧,不过后来对方没有录取他。特芮丝转过头去,有个男人把一个高脚杯放在她手上。
“小姐,”他挥动着杯子说,“你在找这个吗?”
“谢谢,”她没和他多谈,她好像在角落看到柏恩斯坦先生在那里,走过去的一路上看见好几个戴着大帽子的女人。
“你是演员吗?”那个男人和她一起穿过拥挤的人群,边走边问。
“不是,我是场景设计师。”
果然是柏恩斯坦先生,特芮丝侧身挤过人群,到他旁边去。柏恩斯坦先生把他肥厚多肉又亲切的手伸过来,然后从他原本坐着的暖气边的位子起身。
“贝利维小姐!”他大叫,“克劳馥太太,化装顾问……”
“我们别谈公事了!”克劳馥太太尖声叫道,“史蒂文斯先生,范纳隆先生。”柏恩斯坦先生继续把她介绍给别人,一直不停地说,直到她对着十几个人点了头,并对其中一半的人说“你好”为止。“还有艾佛,艾佛!”柏恩斯坦先生叫道。
是哈凯维,瘦小的身影配着一张瘦小的脸和一小撮胡须。他对着她笑了,并伸出手让她握手。“你好,”他说,“很高兴再次看到你。对了,我很喜欢你的作品,看得出你内心的焦躁。”他稍微笑了起来。
“喜欢到可以让我插上一脚吗?”她问。
“你想知道吗?”他笑着说,“对,你可以插一脚。明天十一点左右来我的工作室。可以吗?”
“可以。”
“等下我们再聊,我要先去跟那些想早点离开的人打个招呼。”然后他就走开了。
特芮丝把酒杯放在桌边,伸手去拿手提包里的香烟。事情就这样完成了,她看着门。有个神情紧张兮兮、澄蓝色大眼睛、头发往上拢起来的女人刚走进来,在她四周激起一阵兴奋的小骚动。她转身问候其他人,跟他们握手时,动作非常快速又积极,特芮丝才明白那就是吉妮薇·克劳奈尔,那个担任主角的英国女演员。她和特芮丝在剧照中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必须亲眼看到那张脸,才会被她吸引。
“你好,你好!”她总算开始环顾四周,对着每个人打招呼。特芮丝看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心里出现了一种震惊的感觉,有点像初次见到卡罗尔时体会到的惊讶。那个女人的蓝色眼睛闪过同样充满兴趣的神情,特芮丝知道,这种神情,就是她自己初次见到卡罗尔时所带着的神情。特芮丝继续盯着她看,她则把目光移开,转身向着别的地方。
特芮丝看着手上的玻璃杯,脸和指尖突然热了起来,流过她身上的不仅是血液,也不仅是万般思绪。其他人还没有把她们两个介绍在一起,可是特芮丝已经知道,这个女演员很像卡罗尔。她很美,她不像图书馆里的画像。特芮丝啜饮酒时微笑了起来,她喝掉一大杯酒,让自己稳定下来。
“夫人,要一朵花吗?”一个服务生端着一个装满白色兰花的托盘。
“谢谢你。”特芮丝拿了一朵。她试了半天,就是扣不上别针,然后有个人(大概是范纳隆先生或史蒂文斯先生)走过来帮忙。“谢谢,”她说。
吉妮薇·克劳奈尔走向她,身后跟着柏恩斯坦先生。女演员同时向柏恩斯坦和特芮丝打招呼,好像她和他很熟识一样。
“你见过克劳奈尔小姐吗?”柏恩斯坦先生问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那个女人。“我叫特芮丝·贝利维。”她握住那女人伸出的手。
“你好,你负责场景制作?”
“不是,我只是场景团队里的一分子。”那女人松开手时,她还是可以感受到握手的感觉。她觉得很兴奋,狂野而又愚蠢的兴奋。
“没有人拿酒给我吗?”克劳奈尔小姐问。
柏恩斯坦先生去帮她端酒,他已经不再到处向周围的人介绍克劳奈尔小姐了。特芮丝听到她告诉另一个人说,她才刚下飞机,行李还堆在大厅里。她说话时,特芮丝看到她的眼神好几次穿过几个男人的肩膀,向自己这边望过来。特芮丝被她细致的后脑曲线所吸引,也被她带点滑稽感、几乎是随性隆起的鼻尖所吸引。在她优美典雅、造型古典的脸庞上,只有那个鼻尖带有随性的特色。她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好像随时提高警觉。特芮丝有种感觉,知道吉妮薇·克劳奈尔今晚在派对里不会再跟她说话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克劳奈尔知道特芮丝想要跟她说话。
特芮丝走到墙上的镜子旁,看看自己的头发和口红是不是还好好的。
“特芮丝,”有个声音靠过来说道,“喜欢香槟吗?”
特芮丝转身看见吉妮薇·克劳奈尔。“当然。”
“当然。嗯,等下可以到六一九号房,我的套房。这里结束以后我们会有个内部小团体的派对。”
“我很荣幸。”特芮丝说。
“所以现在先别喝太多威士忌汽水。你这件漂亮的衣服,在哪买的?”
“邦维士百货公司,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吉妮薇·克劳奈尔笑了。她穿着一套看起来非常昂贵的蓝色羊毛套装。“你好年轻。不介意我问你几岁吧?”
“二十一岁。”
克劳奈尔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真不可思议,有人会只有二十一岁吗?”
大家都在看这个女演员。特芮丝觉得自己受宠若惊,备受关注。这种受宠的荣幸,使得她暂时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否对吉妮薇·克劳奈尔怀抱着特殊的感觉,也不明白自己对她可能会有什么感觉。
克劳奈尔小姐递给她一个香烟盒。“我本来还以为你未成年呢。”
“未成年也犯法吗?”
女演员只是望着她,蓝色的眼睛在打火机的火焰上微笑。女演员替自己点香烟的时候,特芮丝突然明白过来,吉妮薇·克劳奈尔这个人只有在当下,在这个鸡尾酒派对上的半小时,才对自己有意义,之后永远不会有任何意义,自己现在感觉到的这份兴奋并不会持续下去,这种感觉再也不会出现于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这种情况在告诉她什么?第一阵烟升起时,特芮丝盯着她金色眉毛紧绷的线条,但答案不在那里。突然之间,一种悲哀的感觉,一种几乎是悔恨的感觉,填满了特芮丝的心里。
“你是纽约人吗?”克劳奈尔小姐问她。
“没错。”
刚抵达派对会场的宾客围绕着吉妮薇·克劳奈尔,令特芮丝厌烦不已。特芮丝又笑了,把酒喝完,感到威士忌令人放松的暖意流遍全身。她先和一个昨天在柏恩斯坦办公室短暂相遇的男人说话,又和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人闲聊。她看着会场的入口,此时的入口是个空荡荡的长方形,然后她想起了卡罗尔。仿佛卡罗尔下一刻就会出现在这里,会再问她一次要不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还是说,等下会出现的是以前的卡罗尔,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卡罗尔?卡罗尔现在正在爱丽谢酒店和人有约。是和谁呢?艾比?史丹利·麦克维?特芮丝把目光从门口移开,好像担心卡罗尔会出现一样;如果卡罗尔真的出现,那她就必须再说一次:“不要。”特芮丝接过另一杯威士忌汽水,逐渐了解到自己内心的空虚,即将被一种认知所填满;只要她愿意,以后就可以常常与吉妮薇·克劳奈尔见面。她虽然不会傻到再度被爱情缠住,但还是可以找到人爱她。
她身旁有个男人的声音开口问道:“特芮丝,你还记得《失去的弥赛亚》的场景是谁做的?”
“布兰查德?”答案凭空而来,因为她心里还在想着吉妮薇·克劳奈尔,为了自己方才的想法而充满嫌恶、羞愧的感觉。她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与布兰查德和其他人相关的对话,自己甚至也插了几句话进去,但她的意识还是停滞在一团混乱中,好几十条线在这团混乱中交织缠绕。其中一条是丹尼。一条是卡罗尔。一条是吉妮薇·克劳奈尔。一条往外一直延伸出去。但她的思绪陷于这么多条线的交界处。她弯腰取火点烟,感觉到自己更深一步陷入了网罗之中,然后她伸手想抓住丹尼,但那条强韧的黑线并不指向任何方向。她知道这件事,她知道有种预言式的声音在说,她无法与丹尼进一步交往。她再度抬起头望向门口时,寂寞又袭上心头,就像急吹而过的风一样,也和骤然间覆盖住眼睛的几滴泪珠一样神秘。她知道这几滴眼泪太模糊了,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门口。
“别忘了。”吉妮薇·克劳奈尔就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快地说。“六一九,我们要散会了。”吉妮薇·克劳奈尔转身,然后又走回来。“你要上来吗?哈凯维也要上来。”
特芮丝摇摇头。“谢谢,我刚才以为我可以上去,后来才想起来我另外还有约。”
女演员疑惑地看着她。“特芮丝,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她微笑着走向门,“谢谢你邀请我,我一定会再见到你。”
“一定会。”女演员说。
特芮丝走进隔壁的房间,从床上的一堆衣物中拿回自己的外套,快步走向楼梯,经过那些在等电梯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吉妮薇·克劳奈尔。她踏下宽阔的阶梯时,好像在逃跑一样,但特芮丝并不在意克劳奈尔有没有看到自己这个模样。特芮丝对自己笑了笑,头上的空气很冷,很甜美,发出羽毛般的声音,就像翅膀刷过耳边一样,她感觉到自己飞越了街道,飞到了路边上,飞向卡罗尔。或许卡罗尔此刻也知道,因为卡罗尔以前就知道这样的事。她穿越了另一条街,看见爱丽谢酒店的雨篷。
服务生领班在门厅对她讲话,她告诉他,“我要找人。”就径自走到门口。
她站在门口,里面有钢琴在弹奏着,她细看坐在桌边的每个人。灯光不太亮,她一开始也没有看到她,她被比较远的那道墙的阴影遮住了,正面对着特芮丝。卡罗尔也没看到她,因为有个男人坐在她对面,特芮丝也不知道那是谁。卡罗尔慢慢举起手,把头发往后拢,还有一次是往两边梳拢。特芮丝笑了,这就是卡罗尔典型的动作,就是她以前所深爱,以后也会一直深爱下去的卡罗尔。喔,现在爱她的方式不一样了,因为她已经是个新的人了,就像从头来过,重新再度首遇卡罗尔,但遇到的还是卡罗尔,不是别人。无论在千百个不同的城市中,在千百个不同的房子里,还是在遥远的异邦,她们都会携手在一起。在天堂,在地狱,都是一样。特芮丝等待着。就在她准备走向卡罗尔之际,卡罗尔也看到她了。特芮丝看着她的笑容逐渐浮现,卡罗尔似乎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卡罗尔才举起手臂快速挥动,急切地向她打招呼。特芮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卡罗尔。特芮丝走向她。
* * *
[1] 全球第一个商业电视网,一九四○年代中期由艾伦·杜蒙特在美国设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