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肯尼迪。喜欢他的人都叫他柏特,他住在后面的房间,也是库柏太太最早的房客之一。他四十五岁,在旧金山长大,但看起来比特芮丝在小城里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像纽约人,光是这个特点,就足以让特芮丝避免跟他碰面。他常邀特芮丝去看电影,但她只去了一次。她心情烦躁,只想自己到处逛,随意看看,想想事情,因为天气太冷,风太大,没办法在户外素描。而且一开始吸引她的景色现在已经变得没有新意了,不能拿来当素描的主题,都是因为这些景象她已经看了太多次,等待了太久。特芮丝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图书馆报到,坐在桌旁边看六七本书,然后才绕路回去。

她回到居所,只是为了过一会儿后继续外出闲逛,让自己在一阵阵寒风下冻僵,或让风带她沿街前行。要是没有风,她就不会继续走。有扇窗户流露出灯光,她看见里面有个女孩坐在钢琴边;另一扇窗里面有个男人在大笑;她又在另一扇窗里看见一个女人在缝东西。她想起自己连一通电话也不能打给卡罗尔,想起自己现在甚至不知道卡罗尔此刻在做什么。她觉得比风还要虚空。她感觉到卡罗尔的信中还隐瞒了某些情节,没有把最糟糕的事情告诉她。

在图书馆里,她看着书里欧洲的照片,有西西里的大理石喷泉、阳光下的希腊古文明遗迹,想像自己和卡罗尔有朝一日是不是真的会到这些地方游览。她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包括两人首度横跨大西洋的旅程,还有每个早晨,不管在哪里,她从枕头上一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卡罗尔的脸,知道那天属于她们两人,没有任何事情会拆散她们。

还有那件美丽的东西,在街上一家她没去过的古董店里阴暗的窗户边,立即震慑她的心灵和肉眼。特芮丝盯着那件东西,感觉到那件东西消弭了心里无名的、早已遗忘的渴望。这件物品的瓷质表面上用彩色亮釉漆着明亮的小小菱形图案,颜色有红、蓝、深红和绿色,轮廓则是和丝绣一样闪亮的金色,即使覆盖在一层薄薄的灰尘之下,看起来依旧美丽。旁边还放了一只金戒指。这是一个小小的蜡烛台。她想,这个蜡烛台是谁做的,又是为了谁而做的?

隔天早晨她回到这家店,买下这件美丽的物品,想要送给卡罗尔。理查德寄来的信也在那天早晨从科罗拉多泉市转寄过来。特芮丝坐在街上的石凳上,把信打开。图书馆就在那条街上。理查德用公司的信纸写信:桑姆科罐装瓦斯公司。烹饪、热能、制冰。理查德的名字出现在最顶端,职务是杰弗逊港分公司总经理:

亲爱的特芮丝:

我要感谢丹尼告诉我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或许认为我这封信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也许对你来说真的是如此;或许你还没脱离我们那天在咖啡店谈话时你所身处的迷雾。但我认为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和两个礼拜之前已经不一样了。上次我出于冲动写信给你,那时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也知道你不会回信,我也不期待你回信。当时我已经清楚知道,我不再爱你了。我现在对你的最大感觉,也是我一开始就对你怀抱的感觉,那就是厌恶。我厌恶你,是因为你和那女人纠缠不清,而且因此把所有人都置之不顾。我也相信你和她的关系非常病态,非常可悲。我知道你和她不会长久,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说过了。遗憾的是,这段关系结束后别人也会很厌恶你;至于他们会有多厌恶你,那就要看你现在虚掷生命到什么程度来决定了。你和她的关系既幼稚又欠缺坚固的根基,就如同仰赖没有营养的糖果或者其他东西过日子,而不吃有益生命健康的粮食一样。

我现在常想我们放风筝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真希望我当时就先采取行动,不要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因为当时我还爱你,还愿意出力拯救你。现在我不爱你了,也不愿再出力救你了。

大家还是跑来问我你的事情。你要我告诉他们什么呢?我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摆脱这件事,我再也无法背负这件事情了。我已经把你留在我家里的东西寄回你的公寓,如今我只要稍稍想到你,稍稍想到必须与你联系一下,都会把我弄得心情低落;一切与你相关的东西,我碰都不想碰,更不想碰你这个人。我现在可是出于理智才说这些话的,不过我认为你大概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觉得你只能听懂以下这句话:我再也不想和你有牵连了。

她可以想象理查德写这封信时,柔软的薄唇必定紧绷成一条直线,而且上唇也会产生细小的、绷紧的皱纹。顷刻间她仿佛清楚看到了他的脸,但一晃他的脸庞又消失了,已经模糊且远离;而理查德这封信带来的纷纷扰扰,现在也已经模糊而遥远了。她站起来,把信放回信封,然后继续往前走,希望理查德就这样把自己给彻底忘记算了。但她只能想象理查德用一种热切的、亟欲与人分享的奇特态度,到处去讲她的事情;这种奇特的态度,她离开纽约之前就看到过了。她想象着某天晚上理查德在帕勒摩酒吧,把她的事情讲给菲尔的那种画面,也想象着他告诉凯利一家人的画面。不管他怎么说,她可是一点都不在乎。

现在大概十点了,新泽西时间是十一点,她不知道卡罗尔在做什么呢?正在听着陌生人对她的指控吗?正在想念自己吗?卡罗尔现在有时间想念她吗?

那天天气很好,冷冽无风,阳光当空照耀。她也可以开车到外面走走,已经三天没用车了,但马上又明白自己并不想开车。有天她收到卡罗尔的来信之后心情大振,开着车在前往戴尔急流镇的笔直道路上狂飙到九十码,不过这也好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她回到库柏太太家的时候,另一位房客布朗先生正好站在前面走廊上,坐在太阳底下,双腿用毯子包着,帽子下拉盖住眼睛,好像在睡觉一样。但他还是大喊道:“嗨,你好,我的姑娘!今天好吗?”

她停下来和他聊了一会儿,问他关节炎的情况如何,想要学学卡罗尔对弗兰奇太太的客气态度。他们聊了些事情,彼此都大笑起来,她走回房间时仍在微笑着。然后她看见了天竺葵,骤然终止了她的好心情。

她细心地为天竺葵浇水,把它放在窗台上,尽量让天竺葵晒到阳光,但上面最小的叶子尖端已经变成褐色了。这个盆栽,是卡罗尔在迪莫伊上飞机之前替她买的,当时还有盆常春藤,但已经死了(花店的店员已经警告过她们,常春藤很脆弱,不过卡罗尔还是买了它)。特芮丝也很怀疑天竺葵能不能活下来。可是库柏太太栽培的各式植物依旧在窗边生长得相当茂盛。

“我在城里到处走,”她写信给卡罗尔说,“只希望我自己能够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进,就是往东,最后走到你身边。卡罗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或者我该去找你?和你分离这么久,我真的无法忍受……”

隔天她就得到了答案,有张支票从卡罗尔的信里跑出来,飘到库柏太太的客厅地板上,支票上写着两百五十元。卡罗尔在信里说(她的字体里面长形的圈圈比较松散,比较飘逸,小写的t字横线条则充分向左右延伸)说未来两周内她都不可能出门。那支票是让她飞回纽约,或者把车子往东开回去的。

信里面最后一段写道:“我觉得你搭飞机会比较好。现在就来,别再等了。”

这封信是卡罗尔在匆忙间写的,可能是抓住一时半刻的空当时间写的,但其中有种冷漠的感觉,吓到了特芮丝。她走出去,茫然地走到角落里,还是把前一晚写的那封信投入了邮筒。那是一封沉甸甸的信,信封上贴了三枚航空邮票。她大有可能在十二小时之内就看到卡罗尔,但这样想又没有带给她太多安慰。她是否应该今天早上就离开?还是今天下午?他们会对卡罗尔怎样?她猜想,如果现在就打电话给卡罗尔,卡罗尔会不会生气?如果她这么做,会不会往整个不利的局势里又增添额外的危机?

她现在人在外面,找了张桌子坐下,桌面上放着咖啡和柳橙汁。之后她看了手里另一封信,她认出左上角那种潦草的字迹,是罗比谢克太太寄来的。

亲爱的特芮丝,

非常感谢你上个月寄来的美味香肠,你真是个善良又甜美的女孩,我想在此对你表示感谢,你人真好,在这么长的旅途中还会想到我。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漂亮的明信片,特别是从苏族瀑布寄来的那张大明信片。南达科他如何呢?有没有看见山和牛仔?我从来没有机会出门去旅行,只去过宾州。你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年轻、漂亮又善良。我还在店里工作,店里一切如常,每件事都一样,只不过现在天气比较冷。你回来的时候务必来看我,让我替你煮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不是从熟食店买来的现成食物。再次谢谢你寄来的香肠,我吃了好几天,真的是又独特又好。诚挚祝福。你真诚的朋友。

露比·罗比谢克

特芮丝滑下了凳子,在桌上放了点钱付账,然后一路跑到战士饭店打电话,听筒贴着耳朵耐心等待,听到电话在卡罗尔家里响起,但没有人接。电话响了二十次,还是无人接听。她也想到要打给卡罗尔的律师弗雷德·海梅斯,后来又决定不要这么做。她也不想打给艾比。

那天正下着小雨,特芮丝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着下午三点的到来,她想等到三点的时候再打给卡罗尔。中午时分,库柏太太为她端了一盘午餐进来,特芮丝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库柏太太还以为她病了。

到了五点,她还在尝试联络卡罗尔。最后电话铃响终于停了,线路里面出现一团混乱,有好几个接线生同时发话,彼此询问这通电话到底是怎么转接的。特芮丝听见话筒另一端的卡罗尔传来第一句话是“好,妈的!”。特芮丝笑了起来,手臂也突然不痛了。

“喂?”卡罗尔突然说话了。

“喂?”通讯很糟糕。“我收到信了,有支票的那封信。卡罗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什么?”

卡罗尔的声音好像一直受到干扰,连续的杂音一再重复。“特芮丝,我认为电话应该是被窃听了……你还好吗?要回来吗?我现在不能谈太久。”

特芮丝不发一语,皱着眉头。“好,我想我今天就可以离开了。”然后她脱口而出,“卡罗尔,怎么回事?我真的不能再忍受了,我完全不明白状况!”

“特芮丝!”卡罗尔硬是把特芮丝的话切断,就像把话删除一样。“你回来好吗?这样我才可以跟你详谈。”

特芮丝认为她听到卡罗尔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但是我现在就想要知道状况。等我回去时,你能跟我见面吗?”

“特芮丝,你要坚持下去。”

她们以往是用这种方式交谈的吗?这是她们所使用的话语吗?“那你能撑下去吗?”

“我也不知道。”卡罗尔说。

一阵寒意袭上特芮丝的手臂,直透入握着电话的手指。她觉得卡罗尔在恨她,因为那是她的错,她犯了愚蠢的错误,让佛罗伦斯找到那封信。可能已经有状况发生了,所以卡罗尔不能,甚至不想再见到她。“法庭的事情,开始了吗?”

“已经结束了,我写信告诉过你。我现在不能再说了,再见,特芮丝。”卡罗尔还在等她回话。“我现在要说再见了。”

特芮丝慢慢地把听筒放回电话上。

她在饭店大厅里站着,盯着柜台四周模糊的人影,把卡罗尔的信从口袋里拿出来再读一次,但卡罗尔的声音变得更近,卡罗尔不耐烦地说:“你回来好吗?这样我才可以跟你详谈。”她把支票拿出来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把支票撕掉,将碎片放进黄铜垃圾桶里。

等她回到住处,再一次见到自己租来的房间时,眼泪才落了下来。双人床的中间凹陷了一处,一叠卡罗尔寄来的信放在桌上。这个地方,她连一晚都待不下去了。

她要找个饭店过夜,就算卡罗尔电话里提到的信隔天早上没有抵达,她也会离开这个小城。

特芮丝把手提箱从衣柜里拖下来,放在床上打开。白色手帕折好的角从一个口袋里冒了出来,特芮丝把手帕拿出来,拿到鼻子边,想起在迪莫伊那天早晨卡罗尔把手帕放在那里,上面还有少许香水的余味。她也想起卡罗尔当时开着玩笑把手帕放在那里,她也跟着笑了一番。特芮丝把一只手放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漫无目标地上下晃动着。她只能感觉到一片模糊,就像眼前的桌面一样模糊,就像她皱眉凝视卡罗尔寄来的那些信一样模糊。突然间,她把手伸向靠在书桌后部书上的一封信,虽然这封信就在眼前,但她却还没有读过。特芮丝把信打开,这就是卡罗尔在电话里所说的信,信很长,有些信纸上的墨水字迹是淡蓝色的,有些则是黑色,有些字句已经用笔划掉了。她读了第一页,然后又从头再读了一次。

星期一

亲爱的,

我甚至连开庭那天都没有出席。今天早上他们把哈吉想用来对付我的东西先看了一遍。对,他们把我们的对话录下来了——就是在滑铁卢的对话。有了这种东西当证据,就算我出庭也于事无补了。我应该要感到羞愧,我并非为我自己而羞愧,而是我的孩子,更不用提我不希望你必须要出席的想法。今天早上的情况非常简单,我就是投降了。律师说,现在重要的是我将来想做什么,这一点就会决定我未来还能不能看到我的孩子,因为哈吉现在可以轻易地取得她的监护权。问题就在于,我会不会和你断绝关系(他们还说,我也应该和其他像你一样的人断绝关系!)。他们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不过有十几个人同时开口,场面真的很像末日大审判的情况。他们提醒我说我有责任,还提醒我考虑我的处境,还有我的未来。(他们究竟是把什么样的未来绑在我身上?六个月以后,这些人还会回头检视我的未来吗?)我告诉他们说,我不会和你见面了。我在想,不知你能否理解这种情形,特芮丝,你还这么年轻,甚至从来没有体验过被母亲尽其所能地照顾。就因为我承诺他们说不再和你见面了,所以他们给了我一个很棒的赏赐:每年我有权利与我自己的孩子相处几个礼拜。

几个小时后——

艾比来了。我们谈到了你,她要我代她问候你。艾比再度提醒了我几件我已经知道的事情:你还很年轻,你仰慕我。艾比认为我不应该把这封信寄给你,应该在你来的时候亲自告诉你才对。我们还为此而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她不像我这么了解你;在某些事情上,我也认为她不如你那么了解我,她不了解的就是情感的部分。亲爱的,我今天真的不太快乐,现在正在喝裸麦威士忌,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说,这种酒只会让我变得更沮丧。不过我和你共同生活了这几个礼拜,其实我的心里还没做好准备来处理眼前的状况。我们相处的日子非常愉快,相信你比我还清楚这点。虽然我们的关系目前只是开了个头,但我在这封信里想告诉你的是,我们有了这个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应该知道,永远注定不会知道了。我们两人从来没吵过架,向来就认为我们在这世间所求所想的,就是彼此厮守在一起而已。我不知道你爱我多深,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两人相处的甜美时光,只是个开始而已。我们相处的时间这么短暂,或许对你产生的影响比较小;你曾说过,不管我变得怎样,不管我说话再粗,你依然爱我。我在此也要说,我爱你,整个你,过去的你,未来的你。我说的这些话,如果那些人听得懂,如果能改变任何事情,那我也一定会在法庭上公开这么说的,我毫无畏惧,并不害怕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亲爱的,我写这封信给你,希望你能体谅我的所作所为,体谅我昨天为什么会告诉律师说我不再跟你见面了,体谅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人说我不再跟你见面了。如果我认为你不能体谅我,如果我认为你现在不想回来,那我就是低估了你。

特芮丝停下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她的写字桌前。是的,她能理解卡罗尔寄这封信给她的原因,因为卡罗尔爱她的孩子,更甚于爱她。也因为这样,那群律师才能够打击她,强迫她做出他们希望她做的事。特芮丝不敢想像卡罗尔被迫做出决定的样子,但这种光景就出现在卡罗尔的信中。特芮丝知道,卡罗尔投降了。有一瞬间,她有种古怪的感觉,认为卡罗尔只把自己的一小部分投注在她身上。她也因此突然觉得两人密切相处的这一个月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裂缝产生,世界倾覆。但接下来她又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不过事实俱在,卡罗尔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小孩。她盯着桌上理查德写来的信,感觉到她想对他说的一字一句,在内心如潮水汹涌而来,这些话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他到底了解她多少?他到底了解过她多少?

……又夸大,又被低估。(她读着又一页卡罗尔的信)对我而言,亲吻以及男女床笫的愉悦,这两件事情之间似乎只有程度上的差别。举例而言,亲吻并不应被低估,亲吻的价值也不能被任何人所断定。我在猜想,这些男人是不是以“自己的行为能否制造出小孩”为标准,来衡量愉悦的程度呢?如果他们的行为能制造出小孩的话,他们就有可能会认为自己可以从中获得更大程度的愉悦。我现在说的,毕竟是和愉悦程度有关的问题,但如果要争辩“冰淇淋甜筒”和“足球比赛”两者之间的差别,或者贝多芬的四重奏和《蒙娜丽莎》这件作品之间,何者能够产生比较多的愉悦,那又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还不如留给哲学家讨论吧。但是这些男人的心态是,我这种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是疯了就是盲了(我想,这些男人的心里面还有一点遗憾,遗憾像我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竟然得不到),有些人会把“审美标准”加入讨论之中,我指的当然是把这个标准加诸在我的身上。我认为如果他们真的想争论这件事的话,只会引人发笑罢了。但我没有提到的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更是没有任何人想到的一点就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间的亲密关系,是否有可能是绝对且完美的?这种绝对和完美,从来没有出现在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之间。有些人要的,是否就是这种绝对而完美的关系呢?而其他人只是渴望男女之间善变又不确定的感情。昨天有人说,或至少暗示我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会让我坠入人类邪恶和堕落的深渊。的确,自从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后,我就已经深深沉沦了。事实上,如果我继续这样下去,持续受到监视,持续被人攻讦,永远无法长时间拥有一个人,到头来我对其他人的认识都只是停留在表面,那样的情况才是真正的堕落。或者说堕落的本质,就是逆着自己的天性生活。

亲爱的,我对你倾吐了这一切(卡罗尔把下一行划掉了),你对于你自己未来前途的掌控,一定比我好多了,让我成为你的错误示范吧。假如你现在受到的伤害,已经超越了你认为你所能承受的程度,假如我们之间的事情会让你(无论是现在或将来)怨恨我,那我就不应该觉得遗憾。我就是这样跟艾比说的。正如你说过的,我可能就是那个你注定要与之相遇的人,而且是唯一的那个人,你当然可以把这一切事情都置之脑后不管。但如果你心里还想着我们两人的关系,尽管现在遭逢到的失败及挫折,我知道你那天下午说的话是对的:我们的关系,不需要演变成这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真的想在你回来之后跟你聊聊,除非你认为你办不到。

你种的盆栽还在后院长得很好,我每天替这些植物浇水……

特芮丝再也读不下去了。她听到门外有一阵脚步声缓缓走下楼,穿过客厅,脚步声远去时她打开门,站了一会儿,挣扎着抑制一股直接走出这幢房子,把一切都丢下不管的冲动。然后她走过客厅,来到后面库柏太太的门前。

库柏太太应门时,特芮丝把她先前准备好的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是自己当晚就要离开。她看着库柏太太的脸,库柏太太好像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是对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加以回应。突然之间,库柏太太似乎成了特芮丝自己的倒影,她就是不能这样转身就走。

“嗯,我很遗憾,贝利维小姐。要是你的计划出了差错,我很遗憾。”她说,脸上只露出惊讶和好奇的样子。

随后特芮丝回到房间开始打包。躺在行李箱底部的是折好、压平的厚纸板模型,然后是她的书。一会儿之后,她听到库柏太太慢慢走近她的房门,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一样。特芮丝想,要是她端来另一盘食物,自己一定会尖叫起来。库柏太太敲门。

“亲爱的,要是有信寄来,我要把你的邮件转寄到哪里?”库柏太太问。

“我还不知道,我会写信让你知道。”特芮丝直起身来,只觉得头昏眼花,而且想吐。

“你今晚就要动身回纽约了,是吗?”库柏太太把六点过后的时间全部通称为“晚上”。

“还没有,”特芮丝说,“我只是要赶一点路。”她已经无法忍受独自一人了。她看着库柏太太的手,放在腰带以下的灰色格子花纹围裙里,使得围裙都鼓了起来;她看着破掉的家居软鞋放在地板上,磨得像纸一样薄。这双鞋在她还没有来这里之前,就已经踏在这些地板上好多年了,而且在她离开之后,还会继续走在同样的路径上。

“嗯,别忘了把你的后续状况告诉我。”库柏太太说。

“好。”

她把车开到一家饭店,并不是那家她一直给卡罗尔打电话的饭店,而是另外一家。然后她出去散步,觉得有点烦躁,一直避免走到以前她和卡罗尔一起走过的街道上。她想,她应该把车开到另一个小城里,于是停了脚步,有点想要走回车上。可是她又继续走着,也不在意自己到底置身何处。她一直走,走到自己觉得好冷。最近的取暖地点就是图书馆。她经过达屈的餐厅,往里面瞧了一眼,达屈也看到她了,他的头还是一样倾斜着,仿佛必须先往下看,才能看到窗户外面的她。他笑了,对她挥挥手,她也不由自主地挥手,算是道别。此刻她突然想起自己在纽约的房间,连衣裙还挂在长沙发上,地毯的角卷了边。她想,真希望现在就可以伸手出去把地毯拉平。她站在街上,往前看着逐渐变窄、看来稳固又有圆形街灯的大街。有个人沿着人行道朝她走来。特芮丝走上图书馆的阶梯。

图书馆员葛拉汉姆小姐一如往常地欢迎她,但特芮丝并没有走进阅览室。今晚只有两三个人在里面,秃头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他常坐在中间的桌子旁。以往有多少次她口袋里放着卡罗尔寄来的信,坐在那个房间里面呢?就好像卡罗尔在她身边一样。她爬上楼梯,经过二楼的历史和艺术区,往上走到她以前没去过的三楼,那里有一个看来满布灰尘的大房间,墙边有玻璃面的书橱,还有一些油画以及大理石半身像。

特芮丝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放松身体,感到一阵疼痛。她趴在桌上,把头枕在手臂上,突然觉得全身疲软,昏昏欲睡。可下一秒钟,她又把椅子推开站起来,感觉到连发根都因为恐惧而刺痛。其实她一直都在设法假装卡罗尔还没有离开她,假装她回纽约时就会见到卡罗尔,然后所有的情况都会和以前一样,也必须和以前一样。她紧张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某种矛盾,某种补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会自动碎成一片片的,或者会冲破房间对面的窗户玻璃。她看着荷马毫无生气的半身像,尘埃略微勾勒出他因好奇而扬起的眉毛线条。她转向门边,这才注意到门楣上的画像。

她本来想,这幅画只是类似的东西,而不是原作,不是真的。可是她认出这幅画了,深深撼动了她,越看就越明白这幅画就是一模一样的那幅,只是尺寸大了不少。她小的时候就看过这件作品,它就放在通往音乐室的走廊上,后来才被搬走。画里是个微笑的女人,身穿宫廷式的华丽服饰,手就摆在脖子下方,骄傲的头半转过来,仿佛画家正好捕捉到她的动作。这么一来,她那两只耳朵下方悬垂的珍珠耳环,看来也好像在晃动着。她认出了那张被塑造得短而坚毅的脸颊,厚实的珊瑚色双唇对着角落微笑,细窄的眼睛像是在嘲弄他人。坚挺但不算很高的额头,即使在画像中看来也有点突出于活灵活现的眼睛上方,那双眼睛可以预知万事万物,可以同时散发出同情关切以及嘲弄讪笑的眼神。那就是卡罗尔。她一直盯着这幅画作,无法转离视线,而画里的那张嘴正在微笑,眼睛对她投以嘲弄的目光。最后一道面纱也揭开了,显露出嘲弄和幸灾乐祸的表情,背叛已然完成,只留全然的满足。

特芮丝颤抖着,倒抽了一口气,跑过画像直奔下楼。在楼下的走廊里,葛拉汉姆小姐对她说了些话,一个急切的问题,特芮丝只听到自己的回答就像白痴的喃喃自语,因为她还在喘着气,拼命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她跑过葛拉汉姆小姐旁边,然后就冲出图书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