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芮丝找不出那个侦探开的是什么车,因为车子都停在单独的车库里。而且她在日光浴的时候虽然观察过车库,但当天早上又没有看到那个侦探从车库里走出来。午餐时间也没看到他。

弗兰奇太太一听到她们准备离开了,便力邀她们到她房间喝杯甘露酒。“你们一定要来喝杯饯别酒,”弗兰奇太太对卡罗尔说,“对了,我还没有抄你的地址呢!”

特芮丝想起来她们曾经说过以后要交换种花的心得,她还想起来有天她们在车子里聊种花聊了很久,用种花这件事把彼此的友谊联结起来。现在,卡罗尔更是展现出了高度的耐心,她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玻璃酒杯,弗兰奇太太不断往杯里斟酒,从外表上绝对猜不出她正急着要离开。她们和弗兰奇太太道别时,弗兰奇太太还吻了她们两人的脸颊。

她们从丹佛沿一条高速公路朝北,先往怀俄明前进。沿路还在一个风格两人都喜欢的餐厅停下来喝咖啡。餐厅其实很普通,有柜台和点唱机,她们往点唱机里面投了五分钱点歌。不过整个感觉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卡罗尔口里还说着要开到华盛顿,或者往北开到加拿大,但特芮丝知道,接下来的这段旅程已经不一样了。特芮丝清楚地感觉到,卡罗尔的目的地是纽约。

离开之后的第一天晚上,两人找了个度假营区投宿,建筑物的样式很像围成一圈的印第安圆锥形帐篷。她们脱衣服时,卡罗尔往上看着天花板,帐篷的竿子在天花板上汇聚成为一个点,然后才百般无聊地说:“白痴自找的麻烦。”也不知为何缘故,特芮丝就觉得非常有趣,她一直笑,笑到连卡罗尔都觉得厌烦了,威胁着说要是她再不停下来,就要灌她喝一整杯白兰地。可是特芮丝还是在笑,站在窗户旁边,手上拿着一杯白兰地。就在她等待卡罗尔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一辆车往上开到营区办公室的大帐篷那里。几分钟后,那个男人又从办公区走出来,张望着围成一圈的帐篷建筑物的四周。特芮丝被他四处寻觅的步伐所吸引,就在这一瞬间,就算没看见他的脸,没看清楚他的身躯,特芮丝还是非常肯定,他就是那个侦探。

“卡罗尔!”她大喊。

卡罗尔把浴帘拉开看着她,停下擦干的动作。“那是……”

“我不确定,但我想就是。”她说。她看到怒意慢慢爬上卡罗尔的脸,凝结在她脸上,特芮丝吓得清醒了过来,仿佛她这下才明白,这是一种侮辱,对卡罗尔和特芮丝来说都是侮辱。

“老……天!”卡罗尔说。然后把大毛巾丢到地上。她穿上袍子,系好带子。“嗯,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认为他今晚也要住这里,”特芮丝站回窗边窥探,“不管怎么样,他的车还停在办公室前面。假如我们把灯关掉,那我就能看得更清楚。”

卡罗尔抱怨着说:“喔,不要。我不想这样,让我觉得很烦。”她的口吻全是厌烦和厌恶。特芮丝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然后克制自己想要再度大笑的疯狂冲动,她怕如果自己大笑的话,卡罗尔一定会很生气。接着她看到那辆车子开到对面帐篷的车库门口。“没错,他要停下来了,一辆黑色的双门轿车。”

卡罗尔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对特芮丝笑了笑,一个短促的笑容,充满疲惫和不耐,充满消极、无助和愤怒。“先洗澡,然后再穿好衣服。”

“但我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他。”

“亲爱的,就是他。”

特芮丝洗了澡,然后穿着衣服躺在卡罗尔旁边,卡罗尔关了灯,两人在黑暗中抽着烟,一句话也没说。最后卡罗尔碰碰特芮丝的手臂说:“走吧。”已经三点半了,她们开车离开了度假营区。住宿费用已经预付过了,营区到处都是一片黑暗。除非那个侦探正躲在房间里,关了灯观察她们,否则不会有人注意她们。

“你想做什么呢?要不要再找别的地方住一晚?”卡罗尔问她。

“不要,你呢?”

“我也不要。我们先看看可以跑多远的距离。”她把油门踩到底,车头灯照亮了前方毫无障碍的路面。

破晓时分,她们因为超速被公路警察拦停,卡罗尔因此必须前去内布拉斯加一个叫做中央市的小镇支付二十元的罚款。她们跟着警察回到小镇,耽误了大概三十英里的路。但卡罗尔什么也没说,几乎变了一个人,卡罗尔以前曾经说服、哄骗公路警察不再追究她的超速,也曾经在新泽西州做过同样的事情。

“真烦!”两人回到车子里时,卡罗尔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也是好几个小时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特芮丝提议由她来开车,但卡罗尔说她想开。平坦的内布拉斯加大草原在她们面前展开,草原上的小麦残梗染黄了大地,而荒芜的地面和石头则呈现出褐色的斑点,在白色的冬日阳光下,看起来给人一种十分温暖的错觉。现在她们的车速慢了一点,使得特芮丝产生了一种她们根本没在移动的恐慌感,仿佛地面在她们底下漂浮着,而她们还站着不动。她看着后面的路,想要看看有没有别的警察在巡逻,也想看看那个侦探的车是否跟在后面。自从在科罗拉多泉市再度遇见他之后,她就觉得她们两人的身后,正有一种无名的、无形的东西在追逐着。她看着地面和天空,看见一些本身没有特殊意义、但被她的思绪强行附加上意义的事情:美洲鹫在空中缓慢地排列飞行,一团种子被风吹动,在满布轮痕的农田上翻飞的方向,冒烟或没有冒烟的烟囱。上午八点左右,不可抗拒的睡意压着她的眼皮,笼罩在她的头顶,以至于当她看到有辆车就在她们正后方的时候,几乎已经产生不了惊讶的感觉了。那辆车就是她一直在放眼搜寻的车,一辆黑色的双门轿车。

“有辆车在我们后面,”她说,“黄色牌照的那辆。”

整整一分钟,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注视着后视镜,用噘起的双唇呼气。“我很怀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她放慢了速度。“如果我让他超车,你觉得你能认出他吗?”

“可以。”到了现在,就算是这个人最模糊的身影,特芮丝也能轻易指认了。

卡罗尔把车放慢到快要停下的速度,然后拿出地图摊开在方向盘上面研究。后面那辆车靠近,就是他,然后那辆车又开走了。

“没错。”特芮丝说。那男人并没有看她。

卡罗尔踩下油门。“你确定吗?”

“很确定。”特芮丝看着计速器指针已经达到六十五码了。“你想要怎么办?”

“跟他说话。”

卡罗尔在两车距离贴近时放慢速度,平行着靠在侦探的车旁,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们两人,那张既宽阔又平直的嘴巴没有变化,眼睛则像灰色的圆点,和嘴巴一样没有表情。卡罗尔往下挥手,那个男人的车也慢了下来。

“把你那边的窗子摇下来。”卡罗尔对特芮丝说。

侦探把车开到路边,停在砂砾路肩上。

卡罗尔也停下车,后轮还在路面上,然后越过特芮丝对那个侦探喊话:“你想要我们做伴,还是怎样?”她说。

那个侦探下了车,关上车门。两辆车之间大概距离三码,侦探往前跨越了大概一半的距离,然后站定不动。那双死气沉沉的小眼睛里,灰色的虹膜四周有暗色的边,就像娃娃空洞而固定的双眼一样。侦探有点年纪了,脸上看起来饱经风霜,胡须的阴影加深了嘴巴两边弯曲的皱纹。

“我只是在工作,爱尔德太太。”他说。

“显然是这样。一份肮脏的工作,是吗?”

侦探拿着一支香烟敲打自己的拇指指甲,一阵大风突然吹起,他在大风中点了烟。他的动作很慢,暗示点烟只不过是种刻意的表演而已。“至少,我的任务已经接近尾声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卡罗尔说。她的声音紧绷,就像她撑在方向盘上的手臂一样紧绷。

“因为我接到命令,必须在整趟旅程当中都跟着你。可是如果你要回纽约,我就没必要继续跟着你了。我建议你赶快回去,爱尔德太太。你现在要回去吗?”

“不,我不想。”

“我这里听到了一点消息,所以我觉得你最好赶快回去处理一下,比较符合你的利益。”

“谢了,”卡罗尔讥讽地说,“很感谢你告诉我。我的计划里还没有回去这个选项。我可以告诉你我接下来的旅行计划内容,那样你就不用再管我们了,尽可去睡觉吧。”

侦探看着她,脸上带着虚假且没有意义的微笑,一点也不像个人,反而像是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我认为你一定会回纽约。我是在给你诚心的忠告,免得失去孩子的监护权。你也知道,对不对?”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财产!”

他脸颊上的皱纹还在抽动着:“人不是财产,爱尔德太太。”

卡罗尔的音量提高了:“接下来的一路,你都要这样跟着我们吗?”

“你要不要回纽约?”

“不要。”

“你一定会回去的。”侦探说完转了个身,慢慢走回他的车上。

卡罗尔踩下油门,伸手握住特芮丝的手,捏了一会儿让自己安心,然后车子便直冲向前。特芮丝坐直了,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紧压着额头,屈服于她之前从未知晓的羞愧与震惊,早在那个侦探出现以前,这种感觉就已经压抑在她的心中了。

“卡罗尔!”

卡罗尔无声地哭泣着。特芮丝看着她双唇向下拉出的弧度,一点都不像卡罗尔的双唇,反倒像个小女孩哭泣时扭曲的脸。她狐疑地看着泪水滚下卡罗尔的颧骨。

“拿根烟给我。”卡罗尔说。

特芮丝把点好的烟拿给她时,她已经擦干泪水,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卡罗尔慢慢地开了一会儿,一面抽着烟。

“把后面那把枪拿出来。”卡罗尔说。

特芮丝僵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

卡罗尔看着她。“你要不要去?”

穿着便裤的特芮丝敏捷地滑到后面的座椅,拖出一个海军蓝色的手提箱放在座位上。她打开手提箱的扣子,然后拿出包着枪的毛衣。

“拿给我,”卡罗尔平静地说,“我要把它放在旁边的袋子里。”她把手抬高过肩,特芮丝把手枪的白色枪柄交到卡罗尔手上,然后爬回前座。

侦探还在后面跟着她们,离她们大约半英里的距离,离开了农用搬运车和拉车的马匹,路面已经从泥泞的乡间小路变成铺面公路了。卡罗尔握着特芮丝的手,只用左手开车。特芮丝往下看着那些略带有斑点的手指,手指强韧而冰冷的指尖嵌入了她的手掌。

“我还要再跟他谈谈。”卡罗尔说。然后她稳稳踩下油门。“如果你不想在现场,我可以在下一个加油站之类的地方放你下来,之后再回去找你。”

“我不想离开你。”特芮丝说。卡罗尔要去找那个侦探把话说明白,特芮丝似乎可以预见到卡罗尔会受伤,那个侦探用熟练的速度,早在卡罗尔扣下扳机前就先开枪。但她转念一想,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于是咬紧了牙关,在手指间揉捏卡罗尔的手。

“好了,不要担心。我只是想跟他谈谈。”她突然把车开进公路左边的一条小路,那条路往上通到一片梯田,然后转弯穿过森林。虽然路况不佳,但卡罗尔还是开得很快。“他来了,是吗?”

“对。”

在起伏的山丘上有一座农舍,眼前只有布满小树丛和岩石的地面和道路,不断消失在她们前面的弯曲路面上。那条路连接到一个斜坡,卡罗尔沿着路开上去,然后随意地把车停在路中间。

她把手伸进身旁的口袋,拿出枪,打开了上面的某样东西,特芮丝看到里面有几颗子弹。然后卡罗尔透过挡风玻璃看出去,把拿枪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最好不要这样,最好不要这样。”她很快地说,然后又把枪放回旁边的口袋,把车子停在山边。“留在车里。”她对特芮丝说,然后从车里出去。

特芮丝听到侦探的车接近了,卡罗尔慢慢地走向那个声音,侦探的车已经开到路弯处了,速度不快,但煞车的声音很尖锐。然后卡罗尔走到路边,特芮丝轻轻开了门,靠在窗台上。

侦探下了车。“现在又怎么了?”他在风中提高声音说。

“你想呢?”卡罗尔更接近他一点。“我要你把你从我这里得到的一切资讯,窃听录音带还有其他东西,全部交出来。”

侦探的眉毛在他苍白无光的小眼睛上面几乎动也没有动。他靠在车子前面的挡泥板上,用他那张又宽又薄的嘴巴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他看着特芮丝,然后又看着卡罗尔。“所有东西都交出去了,我只有一些笔记,其他东西都没有了。笔记里面只写了时间和地点。”

“好,那些东西给我。”

“你是说你想买?”

“我没这样说,我说我要那些东西。还是你比较想用买卖的方式吗?”

“我不是让你收买的人。”他说。

“要不是为了钱的关系,你现在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卡罗尔不耐烦地问。“为什么不多赚一点?你手上有的东西要卖多少?”

他双手交叉。“我已经告诉过你,所有东西都送出去了。你现在只是在浪费自己的钱。”

“我认为你在科罗拉多泉市窃听到的东西,还没寄出去。”卡罗尔说。

“没有吗?”他语带讽刺地问。

“没有。你要多少钱,我会给你。”

他上下打量着卡罗尔,又看着特芮丝,然后他的嘴笑得更开了。

“把那些东西都拿来,不管是录音带、记录或什么东西。”卡罗尔说,那个男人动了一下。

他走到车子后面,打开行李厢,特芮丝听到他的钥匙发出的叮当声。特芮丝在车里待不住了,干脆下车走到卡罗尔身旁,距离她几英尺之遥才停下来。侦探把手伸进一个大行李箱里面找东西。等他挺直身体时碰到了汽车行李厢盖,把他的帽子打掉了。他踩住帽檐,免得被风吹走,一只手里拿着个东西,不过太小了,看不清楚是什么。

“总共有两样东西,”他说,“这些东西价值五百元。要不是远在纽约已经有复本的话,我相信这些东西的价值一定会更高。”

“你的推销技术不错。不过我不相信你。”卡罗尔说。

“为什么?他们在纽约的人,急着想要这些东西呢。”他捡起帽子,关上汽车行李厢。“但他们手里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爱尔德太太,我告诉过你,你最好现在就回纽约去。”他把香烟在身前的泥土中踩熄,转动着鞋尖。“现在你会回纽约去吗?”

“我不会改变主意。”卡罗尔说。

那个侦探耸耸肩。“我并没有站在哪一边,但是你越快回到纽约,我们就越快喊停。”

“我们现在就可以喊停。你把那些东西给我,然后你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侦探慢慢张开自己握拳的手,就像在玩猜谜游戏一样,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你愿意付我五百元买这些东西吗?”他问。

卡罗尔看着他的手,然后打开背包拿出皮夹,再拿出支票簿。

“我比较想要现金。”他说。

“我没有。”

他又耸耸肩。“好吧,我就拿支票。”

卡罗尔写了支票,把支票放在他车子的挡泥板上。

现在他弯腰看着卡罗尔,特芮丝可以看见他手上拿的黑色小东西。特芮丝又往前靠近一点,那个男人正在拼他的名字。卡罗尔把支票交给他,他把两个小盒子放在她手上。

“你收集这些资料有多久了?”卡罗尔问。

“放出来听你就知道了。”

“我可不是来跟你开玩笑的!”卡罗尔说话的声音嘶哑了。

他笑着把支票折好。“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你从我这里拿到的并不是全部,在纽约还有很多。”

卡罗尔把袋子扣紧,然后转向她的车,也没有看特芮丝。接着她再度转身面对那个侦探。“假如他们手上已经有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不是吗?你能答应我这么做吗?”

他的手放在车门上,看着她。“我还在工作,爱尔德太太,还在为我的公司工作。除非你现在马上搭飞机回家,或者去了其他地方。请把那张纸条给我。既然我没有搜集到你们过去几天在科罗拉多泉市的记录,我就必须告诉我的公司一些其他的事情,其他比这更刺激的东西。”

“喔,就让他们自己创造刺激的东西去吧!”

侦探笑了一下,露出一点牙齿。他走回车上,松开煞车,把头探出去看后面的路况,然后快速倒车,朝着公路开走了。

他的引擎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卡罗尔慢慢走回车上,进去车里坐着,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几码之前突起的干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昏倒了一般。

特芮丝在她旁边,用手环绕着卡罗尔的肩膀。她把手放在卡罗尔外衣垫肩的布面上,觉得自己就像陌生人一样,没办法提供帮助。

“喔,我想他只是吹牛而已。”卡罗尔突然说。

卡罗尔的脸色铁青,声音里也没了活力。

卡罗尔摊开手掌,看着那两个小小的圆盒子。“就在这里吧。”她下了车,特芮丝跟在她后面。卡罗尔打开盒子,拿出一卷像赛璐珞的录音带。“很小吧?这个东西易燃,我们就烧了它吧。”

特芮丝在车盖上擦了火柴,录音带烧得很快,特芮丝把录音带丢在地面上,风立刻就把火吹熄了。卡罗尔说其实不用麻烦,她们可以把这些东西都丢进河里。卡罗尔坐在车里,抽着一根烟。

“几点了?”卡罗尔问。

“十一点四十分。”她回到车上,卡罗尔立刻发动了车,朝着公路开去。

“我要打给艾比,她人在奥玛哈,然后再打给我的律师。”

特芮丝看着道路地图。她们只要稍微转向南方,下一个大城市就是奥玛哈。卡罗尔看起来很累,特芮丝感觉到她的怒气仍未平息,怒气还存在她的沉默中。车子在路上的坑洞上颠簸着,特芮丝听到啤酒罐撞击的叮当声,啤酒罐在前座地板上滚动着,就是那罐她们上路后第一天没打开的啤酒。她肚子好饿,已经饿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来开车吧?”

“好吧。”卡罗尔疲惫地说。她放松下来,仿佛投降了似的,很快就把车速慢下来。

特芮丝和她换了位子,坐到方向盘后面。“要不要停下来吃点早餐?”

“我吃不下。”

“或者喝点东西吧。”

“到了奥玛哈再说吧。”

特芮丝把时速飙到六十五码,接着维持在七十码左右,开上三十号公路,然后转向二七五号公路,朝着奥玛哈前进,路面的状况不太好。“你不相信他说的,纽约已经有了窃听录音带的事情,对吗?”

“别再谈这个了!我够烦了!”

特芮丝紧抓住方向盘,又故意放开手,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忧愁笼罩着她们,横阻在前方。这股忧郁才刚刚显露出了一角,而且现在她们两人正朝着这股忧郁前进。她还记得侦探的脸,还有那种她本来难以辨认、现在却明知是邪恶的表情。就算他说他并不站在任何一边,但从他的笑容中就可以看到恶意。她也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有一股欲望,想要把她们拆散,原因是他知道她们两人现在已经在一起了。有件事情,她以前只能用感觉去体会,但现在她能够亲眼看见了,也就是整个世界已经准备好要与她们为敌;她和卡罗尔所共同拥有的东西,好像已经不是爱情、不是能让人喜悦的东西,反而变成一只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野兽,两个人都被野兽的一只利爪所控制了。

“我在想,我给你的那张支票。”卡罗尔说。

这个问题,就像她心中的另一块大石头一样。“你认为他们会不会跑到你家去?”特芮丝问。

“有可能,只是有可能。”

“我认为他们还没找到那张支票,支票压在桌布底下。”可是那封信还夹在书里面。突然间——有种奇特的骄傲使她的精神提振了一下。那封信写得很美,她宁可让他们找到那封信,而不是那张支票。但就诉讼事件上的证据能力来说,两者的分量相当,而且他们可以把这两样东西弄得看起来一样肮脏污秽,那封她从未寄给卡罗尔的信,还有她从未兑现的支票。当然,那封信比较可能被他们发现,特芮丝还没告诉卡罗尔那封信的事,可能出自纯粹的怯懦,也可能是现在不想再去烦扰卡罗尔。她看见前面有一座桥。“有条河,”她说,“这里怎么样?”

“够好了。”卡罗尔把那两个小盒子交给她,烧了一半的录音带已经放回盒子里面了。

特芮丝走出车子,把它们丢过金属栏杆,没有再看它们一眼。她看见有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从另一头走上了桥,她没来由地讨厌起他来,她也为自己这种无来由的敌意而烦恼。

卡罗尔在奥玛哈找了一家饭店打电话,艾比不在家,卡罗尔留话说自己会等到当晚六点,等艾比回家后再打给她。卡罗尔还说,现在打给她的律师并没有用,因为现在是他的午餐时间,他会在外面吃饭到当地时间两点为止。卡罗尔现在想要的是先梳洗一下,然后喝杯酒。

在饭店的酒吧里,两人喝了古典鸡尾酒,都没说话。卡罗尔要第二杯的时候,特芮丝也点了第二杯。卡罗尔认为特芮丝应该先吃点东西,服务生却说酒吧里面不供应餐点。

“但是她想吃点东西啊。”卡罗尔坚定地说。

“夫人,餐厅就在大厅对面,还有一间咖啡厅……。”

“卡罗尔,我可以等,没关系。”特芮丝说。

“你可不可以帮我拿菜单过来?她想在这里吃。”卡罗尔边盯着服务生看边说。

服务生迟疑了一下才说:“好的,夫人。”然后走去拿菜单。

特芮丝在吃炒蛋和香肠的时候,卡罗尔喝了第三杯酒。最后,卡罗尔才用绝望的语调说:“亲爱的,你愿意原谅我吗?”

这样的语调对特芮丝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问题的本身。“我爱你,卡罗尔。”

“但你知道爱上我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她心想,在车上感觉到的、那种承受挫败的时刻,其实只是暂时的,就像“现在”一样,只是一种短暂的状态而已。“我不认为,爱上你所代表的后果会永远这样。我认为,爱上你绝对不会毁掉一切。”她认真地说。

卡罗尔把手从脸上移开,身子往后坐。尽管她现在很疲累,特芮丝眼中的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只要她的眼睛打量着特芮丝,眼神就可以一下子温柔,一下子又变得严厉。虽然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充满智慧的双唇看来还是坚强又柔和。

“你觉得呢?”特芮丝问。这下她明白了,她刚刚对卡罗尔提出的问题,就像那天在滑铁卢旅馆房间里卡罗尔问她的那个无言的问题一样严肃。事实上,两个问题基本上是相同的。

“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相爱,并不代表这样就会毁掉一切,”卡罗尔说,“你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现在已经是三点了,卡罗尔去打电话,特芮丝拿了账单在一旁坐着等待,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何时才会结束,也不知好消息最后会是由艾比还是卡罗尔的律师说出来,或者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卡罗尔已经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了。

“我的律师还没听到消息,”她说,“我也没告诉他详情,说不出来,我必须用写的。”

“我就猜想你会这样。”

“喔,你真的这样猜?”卡罗尔露出那天的第一个笑容,“你觉得我们在这里找个房间住下来怎么样?我不想再往前走了。”

卡罗尔吩咐餐厅把午餐送到房间里,两人躺下小睡了一会儿。四点四十五分,特芮丝醒过来时,卡罗尔已经出门了。特芮丝环顾了一下房间,看见卡罗尔放在梳妆台上的黑色手套,她的便鞋放在摇椅旁边。特芮丝略略颤抖着叹了口气,还没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她打开窗户往下看,这里是七楼还是八楼,自己不记得了。有辆街车缓慢驶过饭店前面,人行道上的人群朝着四面八方走动,到处都挤满了人,她的脑海里闪过往下跳的念头。她再看了看灰色建筑物形成的黯淡天际线,不禁闭上了眼睛。等她转过身来,正巧看见卡罗尔已经回到房间里,站在门边看着她。

“你去哪里了?”特芮丝问。

“去写那封该死的信。”

卡罗尔穿过房间,把特芮丝拥入怀里。特芮丝可以感觉到卡罗尔的指甲几乎穿透了她的夹克背后。

卡罗尔打电话的时候,特芮丝走出了房间,一路穿过走廊到了电梯。她下楼到大厅里坐着读了一篇《小麦栽种者报》上有关象鼻虫的文章,猜想艾比知不知道象鼻虫的知识。她看着时钟,等了二十五分钟后才再度上楼。

卡罗尔躺在床上抽烟。特芮丝等着她开口。

“亲爱的,我必须回纽约去。”卡罗尔说。

特芮丝知道她迟早得回去。特芮丝走到床脚:“艾比还说了什么?”

“她去见了那个叫鲍伯·哈佛森的家伙。”卡罗尔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但他目前知道的,显然不比我知道的多。大家只知道麻烦在持续扩大,其他事情好像没人知道。我回到纽约之前,还不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必须赶回去。”

“当然。”鲍伯·哈佛森是艾比的朋友,在哈吉位于纽华克的公司上班,他并非站在艾比或哈吉那一边,他只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小环节,一个可能知道哈吉在做什么事的人,但前提是他必须能够在哈吉的办公室里认出那个侦探,或者偷听到电话对话的片段。特芮丝认为,他几乎毫无价值可言。

“艾比会去帮我们把那张支票收起来。”卡罗尔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去拿鞋子。

“她有钥匙吗?”

“希望她有。她得去找管家佛罗伦斯拿钥匙。应该没问题。我叫艾比跟佛罗伦斯说,我要她寄点东西给我。”

“你可不可以顺便让她帮我拿一封信?我留了封信给你,就夹在我房间的书里,很抱歉我先前没有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会叫艾比到你家里去。”

卡罗尔皱起眉头看着她。“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没有。很抱歉我先前没告诉你。”

卡罗尔叹了口气站起来。“喔,别担心了,我倒怀疑他们会花工夫去我家里找东西,不过我还是会告诉艾比那封信的事。信在哪里?”

“在《牛津英文诗歌手册》里面,我把书放在五斗柜最上面了。”她看着卡罗尔环顾整个房间,看遍了每一处,就是不看她。

“今晚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卡罗尔说。

半小时后她们开车往东行,卡罗尔希望当晚就开到艾奥瓦的迪莫伊。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个多小时后,卡罗尔突然在路边停车,低下头说:“该死!”

往来车辆的灯光下,特芮丝看到卡罗尔眼眶底下的黑圈。卡罗尔昨夜整晚没睡。“我们回头吧,”特芮丝说,“从这里还要开七十五英里才会到迪莫伊。”

“你想去亚利桑那吗?”卡罗尔问道,仿佛两人唯一必须做的事情就是回头。

“喔,卡罗尔,为什么要这样说?”有种绝望的感觉突然袭上特芮丝的心头,她点烟时双手都在颤抖。她把烟递给卡罗尔。

“因为我就是想这样说。你可不可以再请三个礼拜的假?”

“当然可以。”当然,当然,除了和卡罗尔在一起外,还有什么东西、什么地方、什么事情才算重要的呢?哈凯维的演出要到三月,哈凯维或许有可能会推荐她去别的地方工作,不过那些工作都不确定。只有卡罗尔才是确定的。

“我在纽约,最多只会停留一个礼拜,反正离婚这件事已经确定了,这是我的律师弗雷德今天说的。所以我们可以在亚利桑那多待个几周,要不就是新墨西哥州。我不想把今年冬天都耗在纽约闲晃。”卡罗尔把车慢下来,她的眼神现在不一样了,她的眼睛活过来了,声音也是一样。

“当然,我很乐意,到哪里都行。”

“好,走吧,我们去迪莫伊。你来开一会儿好吗?”

两人交换了位置,抵达迪莫伊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她们挑了一家饭店住进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回纽约?”卡罗尔问她,“你应该留着车,到土桑或圣塔菲之类的地方等我,那我就可以搭飞机回来。”

“然后离开你?”特芮丝从她梳头时照的镜子转过头来。

卡罗尔笑了。“你是什么意思?离开我?”

特芮丝吃了一惊,她从卡罗尔脸上看见一种表情。虽然卡罗尔正在专注地看着她,但这种表情还是给她一种被拒绝的感觉,仿佛是卡罗尔用力把她推到心里的黑暗角落,腾出空间来容纳更重要的事情。“我的意思只是说,现在暂时离开你。”特芮丝说完,又转回镜子那边。“不过,你说的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对你来说比较利落。”

“我本来以为你会想要留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除非你想要在我办离婚的那几天住在纽约办点事情。”卡罗尔的声音一派轻松。

“我不想。”她害怕曼哈顿寒冷的日子,而且那几天卡罗尔会很忙,无法见她。她又想到那个侦探,如果卡罗尔搭飞机,她就不会因为他的跟踪而心神不宁。她已经预先想过这件事情了,卡罗尔一个人回东部去,独自面对她自己也还不太清楚的状况,这些状况根本无从准备起。她还想像自己在圣塔菲守候着电话,等待卡罗尔寄来的信。不过要她想像自己和卡罗尔相隔两千英里之遥其实并不容易。“卡罗尔,你真的只回去一个礼拜吗?”她问。她再次用梳子梳理头发的分边,把细长柔软的头发梳到一边,注意到自己胖了,但脸形却消瘦下来。这让她很高兴,因为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了。

她从镜子中看到卡罗尔走到她身后。她没有得到答案,只有卡罗尔双手环抱着她带来的快乐,让她无法思考,然后特芮丝突然扭着身子摆脱了卡罗尔的拥抱,速度快得超出她的本意。她站在梳妆台的角落看着卡罗尔,两人先前的对话、时间和空间、现在两人间的四英尺距离,以及接下来一个礼拜会相隔两人的两千英里距离,这令她摸不着头绪,困惑了好一会儿。她又摸了一下头发。“你只回去一个礼拜左右吗?”

“我刚刚就是那样说的呀。”卡罗尔的眼睛带着笑意回答,但特芮丝从卡罗尔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份严厉,与自己问题相同的严厉,仿佛两人在互相挑战。“如果你不想留着这辆车,我可以把它开回东部。”

“我不介意留着它。”

“还有,不用担心那个侦探,我会打电报告诉哈吉,我已经在路上了。”

“我不担心。”特芮丝想,卡罗尔怎么可以对这件事如此冷漠,怎么可以一直想到其他的事情,而没有想到两人即将分离?她把梳子放到梳妆台上。

“特芮丝,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

特芮丝又想到那个侦探,还有离婚、敌意等等,这些都是卡罗尔必须面对的事情。卡罗尔摸了一下她的脸颊,用力把两只手掌压入她的脸颊,让她的嘴巴像鱼一样张开着,这样特芮丝就必须笑一下。特芮丝站在梳妆台旁边看着她,看着她双手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的两脚脱去长袜,再度踏进便鞋里面。她想,现在这一刻过后,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她们还需要用言语解释什么、问什么、承诺什么吗?她们甚至不必看着彼此的眼睛,也能知道对方的心意。特芮丝看着她拿起电话预订隔天的班机,订了一张单程票,隔天早上十一点。

“你会去哪里?”卡罗尔问她。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回去苏族瀑布。”

“南达科他?”卡罗尔对她笑了笑。“你不喜欢圣塔菲吗?那里比较温暖。”

“我以后要和你一起去那里。”

“我们不是要一起去科罗拉多泉?”

“不是!”特芮丝笑了,站起来把牙刷拿进浴室。“我也可能会找个地方上一个礼拜班。”

“找什么样的工作?”

“任何工作都好。你知道,只是不要让我一直想到你。”

“我当然希望你会想念我。不过,不要去百货公司上班喔。”

“当然不会。”特芮丝站在浴室门旁,看着卡罗尔脱掉衬裙,换上袍子。

“你该不会烦恼钱的事吧?”

特芮丝把手伸进袍子的口袋里,双脚交叉站着。“就算破产也不在乎,钱用完之后我才开始担心。”

“我明天会给你几百元开车用。”特芮丝经过卡罗尔身边时,卡罗尔拉了拉她的鼻子。“还有,可别让陌生人上车。”卡罗尔走进浴室,转开莲蓬头。

特芮丝跟进去。“我以为是我先用浴室的。”

“我正在用,但我会让你进来。”

“喔,谢谢。”特芮丝和卡罗尔一样脱下袍子。

“怎么样?”卡罗尔说。

“怎么样?”特芮丝走到莲蓬头底下。

“老天爷。”卡罗尔也走到莲蓬头底下,从后面拧拧特芮丝的手臂,但特芮丝只是咯咯笑着。

特芮丝想拥抱她,想亲吻她,但她只是把空着的那只手臂伸出去,把卡罗尔的头拉过来,在涌出的洗澡水之下贴着她,一只脚在地上打滑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

“别再这样了,我们会摔倒!”卡罗尔大叫,“老天爷,两个人就没办法好好洗个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