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穿衣打扮的时候,特芮丝走出去买报纸。她进了电梯,在正中间转过身来,感到有点奇怪,仿佛一切都已经变了,相对的距离也变了,平衡感也不太一样。她走过大厅,到了角落的书报摊。

“《邮报》和《论坛报》。”她告诉卖报纸的人,并拿起报纸。奇怪,甚至连说话这件事也变得像她买的报纸的名字一样奇怪。

“八分钱。”卖报纸的人说。特芮丝低头看着他找给她的零钱,觉得八分钱和两毛五分钱之间还是存在着一样的差异。

她信步穿过大厅,透过玻璃窗看进理发店里面,有几个男人在那里刮胡子,还有一个黑人男孩正在替别人擦鞋。有个高大的男人抽着雪茄,戴了顶宽檐帽,穿着西部靴子走过她身边。她也会永远记得这个大厅、这些人、旅馆前台下方样式老旧的木头雕花,还有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那男人从报纸上方看着她,然后突然坐进他的椅子里,继续在黑色及乳白色的大理石柱旁边读报纸。

特芮丝打开房门时,卡罗尔的影像就像一根长矛,猛然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手还放在门把手上。卡罗尔站在浴室里看着她,握着梳子的手还悬在头顶上,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不要在公开场合这样做。”

特芮丝把报纸丢到床上,然后走向卡罗尔。卡罗尔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她们站着,互相拥抱着彼此,好像永远不会分开。特芮丝在发抖,眼眶盈满泪水。搜索枯肠还是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表达当下的感觉。她被锁在卡罗尔的怀里,比接吻更靠近她。

“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特芮丝问。

“因为……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第二次机会,我以为我不希望我们这样。但我错了。”

特芮丝想到艾比,这个想法就像一阵轻微的苦涩,掉落在她们两人中间。卡罗尔放开了她。

“还有其他事情。你在我身边,就让我想到,其实我要认识你,要体会到我们之间的情愫,真的不难。对不起。那对你不公平。”

特芮丝咬紧牙关。她看着卡罗尔慢慢走过房间,看着空间逐渐扩大,又想起之前在百货公司第一次遇见卡罗尔的时候,看见卡罗尔走开的那个模样。这个景象,特芮丝已经回想过千万遍了。卡罗尔也曾爱过艾比,但现在卡罗尔却因为这样而不断责怪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特芮丝猜想,卡罗尔也会因为爱上她而自责。特芮丝现在了解了,为什么十二月和一月的那几个礼拜之内,是一种由愤怒、犹豫,责备和宽容互相交替的场景。她现在也了解了,不管卡罗尔嘴上怎么说,从现在起,再也没有界线阻隔,也没有犹豫不决了。无论卡罗尔和艾比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从今天早上开始,再也没有艾比了。

“是吗?”卡罗尔问。

“打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让我非常快乐。”特芮丝说。

“我倒觉得你自己无法确定。”

“我今天早上确定了。”

卡罗尔没有回话,只有门锁刺耳的声音回答了特芮丝。卡罗尔锁好门,现在只有她们两人了。特芮丝走过去,直接投入她的怀里。

“我爱你。”特芮丝说道,觉得自己只想听见这几个字:“我爱你,我爱你。”

不过今天卡罗尔似乎刻意忽略她,她斜叼着香烟的姿态显得更加高傲了,她从人行道一边倒车一边咒骂着,并不像在开玩笑。“该死!以后如果看见路边有空位,我一定不会把零钱投进这些该死的计时收费器了。”卡罗尔说。可是等到特芮丝真的瞥见卡罗尔偷瞄着自己的时候,卡罗尔的眼睛里有笑意。卡罗尔一直在逗着她玩,两人站在香烟贩卖机前面的时候,卡罗尔故意靠在她的肩膀上;在餐桌底下,卡罗尔又用脚去碰她的脚。特芮丝整个人都放松了,但又觉得很紧张,想起她在电影院里看到好多人手牵着手,她和卡罗尔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就连她们在店里买盒糖果,而特芮丝只不过是抓着卡罗尔的手臂,卡罗尔就告诉她说:“别这样。”

在明尼阿波利斯的糖果店里,特芮丝寄了一盒糖果给罗比谢克太太,也寄了另一盒给凯利一家人。她还寄了个特别大盒的糖果,一个木制附隔板的双层盒子,给理查德的妈妈。她知道糖果吃完后,她就会用这个盒子来放针线工具。

“你以前有和艾比那样过吗?”那天晚上,特芮丝在车上陡然发问。

卡罗尔忽然露出了然于心的眼神,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问题嘛,”她说,“当然有。”当然有。她早就知道了。“那现在……”

“特芮丝……”

她僵硬地问:“那……和跟我一样吗?”

卡罗尔笑了。“不一样,亲爱的。”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样,比和男人睡觉更开心吗?”

她露出顽皮的微笑。“不一定,要看情况。除了理查德外你还跟谁睡过?”

“没有。”

“嗯,你没想过要试试别人吗?”

特芮丝一时语塞,但又想要故作轻松,于是用手指敲击着放在大腿上的书。

“亲爱的,我是说将来有一天。你可是来日方长呀。”

特芮丝什么也没说。她也无法想像有天她会离开卡罗尔。这个可怕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她脑海里,而且挥之不去,迫切需要一个解答。卡罗尔会想离开她吗?

“我是说,你跟谁睡觉,其实是被习惯所限定了,”卡罗尔继续说,“你还年轻,没法做出重大决定,也还没机会培养习惯。”

“你就只是习惯吗?”她笑着问,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有愤恨,“你的意思是说,跟谁在一起只有这样,没有其他的?”

“特芮丝,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多愁善感起来。”

“我没有多愁善感。”她抗议道,但脚下又出现了那层薄冰,那种不确定的感觉。还是说,不管她已经拥有了多少,她总是希望拥有更多一点?她脱口而出:“艾比也爱你,不是吗?”

卡罗尔动了一下,然后把脚放下。“艾比可以说爱我爱了一辈子——像你一样。”

特芮丝瞪着她。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好多个月前的事了。”她的声音很轻,特芮丝几乎听不见。

“只有几个月?”

“对。”

“现在就告诉我。”

“现在时间或地点都不合适嘛。”

“永远都不会有合适的时间的,”特芮丝说,“这不是你说的吗,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有对的时间吗?”

“我这样说过?我怎么会这样说?”

但她们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因为一阵强风带着暴雨猛然落下,就像百万颗子弹打在引擎盖和挡风玻璃上。有好一阵,她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雷声不见了,仿佛在高天之上的雷神已经谦卑地放弃与雨神之间的对抗了。她们开到路边的一个斜坡上,找了个不太足以躲雨的地方等着。

“我可以告诉你中间的部分,”卡罗尔说,“因为,中间比较有趣——而且有点讽刺。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开了家具店,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诉你一开头的故事——很久以前,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两家在新泽西州住得很近,所以每次放假的时候就会一起玩。我猜艾比从六岁或八岁开始就一直有点喜欢我。她十四岁那年离家住校,还写了好几封信给我。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听说过有女孩子喜欢女孩子的事,但是书上总是告诉你,那段年龄过去后,这种感觉就会消失了。”她讲话时偶尔还停顿了一下,仿佛遗漏了几个句子。

“你和她上同一所学校吗?”特芮丝问。

“从来没有。我父亲把我送到其他的学校,在另一个城市。艾比十六岁那年去了欧洲,她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后来我结婚前后曾在某个派对上见过她一次。艾比那时候看起来很不一样了,再也不像男孩子了。结婚后我和哈吉住在别的地方,有好几年都没有看到她,直到琳蒂出生很久之后才又见面。她偶尔会去我和哈吉以前常去骑马的马场,还有几次我们三个人一起骑马。后来,艾比和我开始在周六下午打网球,那时哈吉通常在打高尔夫。我和艾比在一起总是很开心。而我从来没有回想过艾比以前对我的迷恋——毕竟那个时候我们两人都长大了,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之所以想要开店,原因是我不想天天看到哈吉。我以为我和哈吉既然已经彼此厌倦,那我开个店,或许会对情况有点帮助。所以我才问艾比,想不想和我合伙开店,接着我们就开了家具店。过了几个礼拜,我开始感到惊讶,我觉得我被她吸引了。”卡罗尔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不理解这种感觉,也有点害怕,我还记得以前艾比的模样,而且我知道她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或者说我们两人会有一样的感觉。我一直设法不要让艾比发现我的想法,而且我还以为我成功了。等到最后——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去年冬天,有个晚上在艾比家里,路上积了雪,艾比的母亲坚持叫我留下来过夜,和艾比一起待在她的房间里。当时天色很晚了,而我以前住的房间里面没有铺床单,艾比说她来处理床单的事情。我们两个当时还不想同住一间房间呢,可是艾比她妈妈坚持。”卡罗尔略微笑了一下,朝她看过来,但特芮丝感觉卡罗尔的眼光甚至没有看见自己。“所以我才跟艾比住在同一间房间。假如不是那天晚上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这一点我很确定。都要怪艾比的母亲。这样说起来很讽刺,因为她妈妈对于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想我的感觉跟你很像,和你一样快乐。”卡罗尔不经意冒出最后一段话,但她的声音还是很平稳,几乎不带情绪。

特芮丝盯着她,心里不知道究竟是嫉妒、震惊还是愤怒,让现在的情况变得一团混乱。“然后呢?”她问。

“之后,我知道我爱上了艾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把这种感觉叫做爱,反正它看起来就是爱。可是这样只持续了两个月,就像一场病一样。”卡罗尔说话的语调变了,“亲爱的,这跟你没有关系,而且现在也结束了。我也能体谅你想知道,只是我先前找不到任何理由告诉你,这件事情其实微不足道嘛。”

“可是,如果你对她有一样的感觉……”

“才两个月的时间?”卡罗尔说,“你有丈夫和小孩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卡罗尔是说,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情况不同,因为现在卡罗尔已经没有责任在身了。“就是这样吗?你可以就这样开始,然后结束?”

“如果你没有选择的话,就是这样。”卡罗尔回答。

雨势减弱了,她这时能看清楚了,眼前的是雨水,而不是一片坚实绵密的银白色幕布。“我不相信。”

“你可不可以好好说话?”

“为什么你要这样挖苦人?”

“挖苦?我有吗?”

特芮丝迟疑着无法回答。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爱情又是什么?为什么爱情会停止,或者继续发展?这些是真实的问题,而谁又能回答它们。

“别说了,”卡罗尔说,“我们去找瓶不错的白兰地好吗?这个州不知道有没有好酒。”

她们开车到了前面的小镇,在当地最大的饭店里找到一家酒吧,里面没什么客人,但是白兰地还不错,所以她们又点了两杯。

“这是法国白兰地,”卡罗尔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去法国。”

特芮丝在她的手指间转着小玻璃杯,吧台另一头有时钟滴答作响,远方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卡罗尔清了清喉咙。这些声音本来没什么特别,但这个时刻却与众不同。自从滑铁卢的那个早晨之后,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再平淡无奇了。特芮丝看着白兰地杯子里闪烁的褐色光芒,突然再也不怀疑自己总有一天会和卡罗尔一起去法国。然后,在玻璃杯发亮的褐色阳光之中,浮现了哈吉的脸孔,他的嘴、鼻,还有他的眼睛。

“哈吉也知道艾比的事,对吗?”特芮丝说。

“对。几个月前他问过我艾比的事,我把整件事都告诉他了。”

“你真的……”她想到了理查德,想象理查德如果知道的话,会有什么反应。“这就是你离婚的原因?”

“不是,艾比这件事和离婚无关。这是另一件讽刺的事情,我是在婚姻已经要结束时才告诉哈吉的。这样的诚实态度其实于事无补,我和哈吉之间已经不能挽回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谈到要离婚了。请你不要再拿我犯过的错误来提醒我!”卡罗尔皱起眉头。

“你的意思是……他一定很嫉妒。”

“对。不管我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告诉他,我猜对他来说,这就代表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关心艾比更甚于他。也代表着曾经有过某个时刻,即使我已经有了琳蒂,我也会不顾一切和艾比一起离开。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也搞不清楚。”

“也把琳蒂一起带走?”

“我不知道。我确实知道的是,因为有了琳蒂的存在,所以我那时无法离开哈吉。”

“你后悔吗?”

卡罗尔缓缓摇头。“不,我和艾比的关系不会长久,也不会持续下去,或许我当时就已经知道会这样了。我的婚姻濒临失败,所以我太害怕,也太脆弱,无法……”她停了下来。

“你现在会害怕吗?”卡罗尔沉默不语。

“卡罗尔……”

“我不害怕。”她抬起头,倔强地说,抽了一口烟。

特芮丝在微弱的光线中看着她的脸。她想问卡罗尔,现在她对琳蒂又有什么想法?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知道卡罗尔正处于不耐烦的边缘,所以一定会给她一个粗率的答案,或者根本不回答。特芮丝想,以后再找其他时间问吧,现在贸然开口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毁了一切,甚至是她身边卡罗尔实实在在的躯体,而世上好像只有卡罗尔穿着黑色毛衣的身躯弧度,才是唯一实在的事物。特芮丝用拇指滑过卡罗尔的身体,从手臂下方一直到腰际。

“我记得哈吉最生气的是有次我和艾比一起去康涅狄格州,替我们的家具店补货。只不过出门两天而已,但是他告诉我说:‘你在背着我,你就是想要离开我。’”卡罗尔的语气苦涩,但她的声音里,自责多于模仿哈吉。

“他后来还有谈到这件事吗?”

“没有。还有什么好谈的?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有什么好羞耻的吗?”

“有,你很清楚,不是吗?”卡罗尔以平稳、清晰的声音这样问道,“在世人的眼中,这是大逆不道的事。”

卡罗尔说话的态度令特芮丝也严肃起来。“你才不相信世人的观点呢。”

“像哈吉他们家那样的人就会相信。”

“他们不是全世界。”

“足够代表全世界了。而你,必须生活在世界之中,我不是说你现在就必须决定要爱谁。”她看着特芮丝,最后特芮丝终于看到一丝笑容缓慢地从她眼中浮现,笑容带着卡罗尔一起出现。“我是说,在其他人居住的那个世界里面,纵使不是你的世界,其中还是带有责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纽约那个世界里面,我绝对不是你该认识的人,因为我会阻碍你的成长。”

“那你为什么要继续这样做?”

“我也不想这样啊。但是麻烦就在于,我喜欢迁就你。”

“你绝对是我应该认识的人。”特芮丝说。

“我是吗?”

到了街上,特芮丝又说:“我猜要是哈吉知道我们一起出门旅行,他也会不高兴,是吗?”

“他不会知道的。”

“你还想不想去华盛顿?”

“当然想,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你二月都有空吗?”

特芮丝点头。“除非盐湖城那边有工作的机会。我已经告诉菲尔,叫他把信寄到这里来。不过这个机会很渺茫。”她想,菲尔可能连信都不会写。但假如在纽约有工作的机会,她就应该回去。“如果没有我,你自己会去华盛顿吗?”

卡罗尔看着她。“说真的,我不会。”她带着一丝笑意说。

她们那天晚上回到旅馆时,房间内非常闷热,她们把窗户打开了一会儿。卡罗尔靠着窗台咒骂天气闷热,想要逗特芮丝开心。她说特芮丝是两栖类动物,可以忍受这样的热浪。然后卡罗尔突然问道:“昨天理查德说什么?”

特芮丝甚至不知道,原来卡罗尔已经知道了上一封信的事。那封信,就是他更早在芝加哥寄来的那封信里面承诺过的,会寄到明尼阿波利斯和西雅图的信。“没什么,”特芮丝说,“只写了一页,他还是希望我写信给他。但我不想写了。”虽然她早就把信给丢掉了,但她还记得内容:

我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我不禁想到,你这个人是多么难以想像的矛盾。你很敏感,又很不敏感;充满想像力,但又欠缺想像力……如果你那位奇怪的朋友让你陷入困境,请让我知道,我会去找你。小芮,你这样是不可能继续下去的。我知道一点这方面的事。我碰见过丹尼,他也想知道我有没有你的消息,你正在做什么等等。假如我真的告诉他,那你会怎么样?为了你,我一句话也没说,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你会为此而羞愧。我还是爱着你,我承认。我会走向你,让你看看美国真正的面貌,如果你还关心我,愿意写信给我的话……

信里的话对卡罗尔简直是一种侮辱,特芮丝已经把信撕了。现在她坐在床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抓着睡袍袖子里的手腕。卡罗尔把通风系统开得太大,房间变得太冷了,明尼苏达的寒风占领了房间,控制了卡罗尔的香烟,将烟化为无形。特芮丝看着卡罗尔平静地在洗手台边刷牙。

“你是说,你不想写信给他?那是你的决定?”卡罗尔问。

“对。”

特芮丝看着卡罗尔敲掉牙刷上的水滴,从洗手台走回来,用毛巾擦干脸。理查德的任何事,对她而言,都比不上卡罗尔用毛巾擦干脸的方式来得重要。

“别再说了。”卡罗尔说。

她知道卡罗尔不会再说什么,她也知道卡罗尔想要把她推回到理查德身边,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现在看来,卡罗尔的一切作为,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此时卡罗尔转过来走向她,她的心向前跃了一大步。

她们继续向西行,穿过睡眼镇、崔西和派普史东,有的时候一时兴起,便挑一条曲折的小路前进。西边的世界就像条魔毯般在她们眼前展开,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农舍、谷仓和储藏窖,整齐地紧密相连,点缀其中,而且在这些东西映入眼帘之后,还要继续再开半小时,才会抵达它们的脚下。她们还一度停在一个农舍前面,询问当地人在哪里可以买到足够的汽油,好让她们开往下一站。她们停下的农家闻起来有种新鲜的冷起司味道,她们的脚踏在地板的褐色木条上,听起来空洞而孤寂。特芮丝突然涌起一股浓烈的爱国心:这就是美国。墙上有一幅公鸡的彩色图案,缝在黑色的底布上,美得足以挂在博物馆中收藏。农人警告她们,直接往西的路上结了冰,所以她们朝南改走了另一条路。

那天晚上,她们在一个叫做西屋瀑布的小镇铁轨边,看见有个小型马戏团在演出,特芮丝和卡罗尔坐在第一排的木板箱子上欣赏,箱子是用来装橘子的,演出的水准称不上专业。表演结束后,有位特技演员邀请她们参观演员的帐篷,还坚持要送给卡罗尔十余张马戏团海报,因为她很喜欢她们。卡罗尔把其中一些海报寄给艾比,也寄了一些给女儿琳蒂,还把一只绿色的变色龙玩偶放在硬纸板箱里,也寄给了琳蒂。这个夜晚,特芮丝永生难忘;而且这个夜晚和其他的夜晚不同,这夜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特芮丝就已经知道今夜会令她永生难忘。她们共享了一袋爆米花,一同欣赏了马戏团,卡罗尔在演员帐篷里面的某个小隔间里回吻了特芮丝。这一夜,卡罗尔散发出某种特殊的魔力(虽然卡罗尔好像认为两人共度的美好时光并没有特殊之处),魔力在她们周遭的世界发挥了作用,似乎让一切事情都按照她们的期待顺利进行,没有失望,没有阻碍。

特芮丝低着头和卡罗尔一起离开了马戏团,陷入沉思之中。“我在想,我还能不能发挥我的创意。”她说。

“怎么会说到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好快乐。”

卡罗尔握着她的手臂捏了一下,大拇指压得很用力,痛得特芮丝叫了起来。卡罗尔抬起头,看着街头的标示后说:“第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我想我们就这样走。”

“我们回纽约以后会怎样?不可能和以前一样的,是不是?”

“对,”卡罗尔说,“直到你厌倦了我。”

特芮丝笑了。她听到卡罗尔围巾的尾端在风中发出的劈啪声。

“我们也许不能住在一起,可是一定会和现在一样。”

特芮丝知道,她们两人绝不可能和琳蒂住在一起,这只是痴心妄想。但是卡罗尔愿意在口头上承诺一切不变,这样就够了。

在内布拉斯加州和怀俄明州的边界,她们在一家大餐厅吃晚餐。那家餐厅盖得很像森林里的小屋,而且里面几乎没有别的客人。两人选了靠火炉的位置坐下,摊开地图研究,决定直接前往盐湖城。卡罗尔说那里很好玩,而且她也开车开得烦了,所以可以在盐湖城待上几天。

“路斯克,”特芮丝看着地图说,“这个地名听起来多性感!”

卡罗尔笑了起来,头往后仰。“那在哪里?”

“在路上。”

卡罗尔拿起酒杯说:“内布拉斯加州的教皇新堡。我们为谁干杯?”

“为我们。”

特芮丝想,此刻就像那天早晨在滑铁卢的感觉,那段时光太纯粹、太完美了,尽管真实存在过,但是想起来又好像不太真实;这段时光,不只是戏剧里的道具而已,不只是她们放在壁炉架上的白兰地酒杯,上面还有一排鹿角,还有卡罗尔的打火机和火。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像个演员,只不过偶尔惊讶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仿佛这阵子以来她一直在扮演其他人的角色,一个太幸运、太让人难以置信的角色。她抬头往上看,看见固定在屋顶椽子上面的冷杉枝条,看着一对男女在靠墙的桌子那边,用听不见的声音谈话,看着独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男人,慢慢地抽着烟。她想到滑铁卢饭店里拿着报纸坐着的男人,他不是也有着同样无神的眼睛,嘴角两侧也同样有长长的皱痕吗?

当晚,她们住在九十英里外的路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