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开始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那天晚上她没有答应理查德的邀约,只因为卡罗尔有可能会过来,不过可能性不大。后来卡罗尔没有来,反而是理查德来了。晚上十一点○五分,在莱辛顿大道上那个有一大片粉红色墙壁的餐馆里。她本来准备要开口说话,但理查德抢先了一步。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我喜欢和她聊天,我喜欢任何我可以聊天的对象。”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写给卡罗尔,但从未寄出的某封信里的字眼,仿佛要回答理查德的问题。我感觉自己张开双手站在一片沙漠中,你如雨水般降临在我身上。

“你爱上她了,要命。”理查德愤恨地说了出来,说明了一切。

特芮丝深吸了一口气。她应该直截了当地承认,还是试着去解释?即使她用千言万语解释,他又能否了解?

“她知道吗?她当然知道。”理查德皱起眉头,抽出一根香烟。“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蠢吗?就像女学生之间的迷恋。”

“你不了解。”她说。她对自己很确定。我会梳理你的头发,就像音乐萦绕在森林中树木的顶端……

“有什么好了解的?但她了解啊,她不应该让你陷下去啊,她不应该这样玩弄你。对你不公平。”

“对我不公平?”

“她在做什么?和你一起开心享乐?然后有一天她会厌烦了你,把你一脚踢开。”

她想,把我一脚踢开。踢进来还是踢出去?人要怎么把一种情绪踢开呢?她很生气,但她不想吵,她什么也没说。

“你昏头了!”

“我清醒得很,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她拿起餐刀,拇指在刀锋底部突出的部分来回摩擦。“你为什么不让我静一静呢?”

他皱起眉头。“让你静一静?”

“对。”

“你是说欧洲的事?”

“对。”她说。

“听着,小芮……”理查德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往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拿起另一根烟,用一种令人讨厌的方式点着了,还直接把火柴丢在地板上。“你已经着了魔!这比……比什么还糟!”

“就只因为我不想跟你吵?”

“这比害相思病还糟,因为这样完全没有道理。你还不了解吗?”

不,她一个字也不了解。

“你大概只要一个礼拜就会恢复正常。我希望是这样,老天!”他又扭动起来。“你是说,有那么一刻,你就是因为那种愚蠢的迷恋,所以真的想要和我说再见?”

“我没有说,是你说的。”她回望着他。她看着他的脸庞僵硬,平坦的两颊开始变红。“如果你想做的就是吵架,那为什么我还会想跟你在一起?”

他坐了回去。“礼拜三,或下礼拜六,你的想法就会完全变了。你和她认识还不到三个礼拜呢。”

她看着蒸汽保温食台,顾客排成一线,慢慢移动,挑选菜肴,走到柜台转弯的地方才散去。“我们最好说再见了,”她说,“因为我们两个都不会与目前自己的状况有所不同。”

“特芮丝,你就像个发了狂的人,你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噢,不要再说了!”

理查德手上的指节包覆在白色的、长着斑点的皮肤下,搁在桌上紧握着,一动也不动,就像是照片里的手,敲打着某个没有作用,也听不见的点。“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认为你的朋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认为她在对你犯罪。我想报警告发她,但麻烦的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是你的行为举止像小孩子。”

“你干吗小题大作?”她问,“你简直疯了。”

“是你太过分,还想要跟我分手!你对她了解多少?”

“那你又了解她多少?”

“她有勾引你,对你做过什么吗?”

“老天!”特芮丝说。她觉得自己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说明她到目前为止在这里如囚鸟般的处境。“你不了解。”但他认为他了解,那是他生气的原因。可是他是否了解,就算卡罗尔从来没碰她,她也会有一样的感觉吗?没错,就算在店里那段谈论娃娃行李箱的简短对话后,卡罗尔连话都没跟她再说过,情形也是一样。事实上,就算卡罗尔根本没和她说过话也一样,因为这些都发生在她看见卡罗尔站在那层楼中间,看着她自己的那一刻。她了解,那次会面之后会发生许多事,这种想法突然让她觉得幸运得难以置信。男人和女人要寻得彼此,要找到适合的人非常容易,但她要找到卡罗尔……“我想我对你的了解,比你对我的了解更多。你并非真的想再见到我。你自己说过,我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如果我们继续见面,你只会越来越……像这样。”

“小芮,暂时忘掉我说过我希望你爱我,或我爱你这一类的话。我是说,你是一个人。我喜欢你。我想……”

“有时候我会想,你为什么认为你喜欢我,或喜欢过我,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你也不了解自己。”

“但我了解——我也了解你。有一天你会放弃画画,也会连同我一起放弃,在我看来,就像你放弃你曾经做过的其他事情一样。比方说,那桩干洗的买卖,或者是二手车行。”

“那不是事实。”理查德恼怒地说。

“但为什么你认为你喜欢我?因为我也会画点东西,我能和你谈论画画?对你来说,我只是个没有实用价值的女朋友,就像绘画对你来说只是没有价值的事业一样。”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把剩下的话都说了出来。“总之,你对艺术的认识足以让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成为优秀的画家。你就像个小男孩一样,能逃避责任就逃避责任。你一直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事,也知道你最后还是会替你父亲工作。”

理查德的蓝眼睛在刹那间变得冰冷。他的嘴巴现在抿紧成了一条很短的直线,薄薄的上唇略微噘了起来。“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是吗?”

“好了——对,你知道没有希望了,只是部分的你还在挣扎。一旦等你知道没有希望了,你就会最终放手。”

“我不会!”

“理查德,没有必要……”

“你知道你会改变心意的。”

她知道。这就像一首他一直在唱给她听的歌。

一个礼拜后,理查德站在她的房间里,同样面带恼怒、生气的表情,用同样的语调说着话。他在下午三点打电话来,这不是他平常打来的时间,而且坚持要见她一会儿。那时她正在整理行李,要到卡罗尔家度周末。她想,若不是她要去卡罗尔家,理查德的心情可能完全不同,因为这个礼拜她已经跟他见过三次了,而且他从没这么高兴过,对她也非常体贴。

他说:“你不能就这样下命令要我离开你的生活。”他的两只长长的手臂挥动着,话中有落寞的语气,仿佛他已经走上了离开特芮丝的路程。“最让我难过的是,你表现得好像我一文不值,好像我完全没有用一样。小芮,这样对我不公平。我没办法跟她竞争!”

不,特芮丝想,他当然没办法跟卡罗尔竞争。“我不想和你吵。”她说,“是你要在卡罗尔的问题上吵的。她没有从你这里夺走任何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你根本未曾拥有。要是你无法继续跟我见面……”她停了下来,她知道他能继续跟她见面,也很可能会继续这么做。

他说:“这是什么逻辑。”他用手揉着眼睛。

特芮丝看着他,想到刚刚才出现的想法,她突然了解这个想法就是事实。前几天在剧院时为什么没想到?透过上礼拜的几百个动作、言语、姿态和眼神,她早就应该知道了。但她记得在剧院那晚(他带给她一个惊喜,送她票去看一出她非常想看的戏),特别是他那天晚上握着她手的方式。还有他在电话里的语气。他不只是告诉她在何处碰面,而是非常温柔地问她能不能去。她不喜欢这样。这不是爱意的表达,反而像是为了讨他自己高兴,像是为了铺陈好那天晚上他看似不经意而突然的问题:“你说你喜欢她是什么意思?你想和她上床吗?”特芮丝回答:“要是我想的话,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之后一连串的情绪接踵而来——羞愤、憎恨、对他的厌恶。这些情绪令她说不出话来,让她几乎无法继续走在他身边。她看着他,她看到他望着她,脸上带着柔和、空洞的笑容。如今回想起来,这样的笑冷酷又病态。她想,要不是理查德直言不讳地说出她很病态,她可能不会想起理查德的笑容是多么病态。

特芮丝转过身去,把牙刷和梳子丢进袋子里,然后才想起她在卡罗尔家有一把牙刷。

“小芮,你到底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他盯着她看,在盛怒之下,特芮丝一度看到她之前看到过的那种固执的好奇心,仿佛他在从钥匙孔中窥探某种奇景。但她知道他没有那么超脱。相反,她感觉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在乎她,那么坚定地不愿放弃她。这让她觉得害怕,害怕理查德的决心会变成恨意,然后变成暴力。

理查德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我对你有兴趣,你不能就这样对我说:‘去找别人。’我从没有像对别人那样对你,从没把你想成那样。”

她没有回答。

“该死!”理查德把报纸丢到书架上,然后背对着她。

报纸轻扫到了圣母像,一阵慌乱中圣母像往后倾斜,碰到了墙,脸上仿佛露出吃惊的样子,然后倒了下来,往旁边滚去。理查德冲上前去用双手把它截住。他看着特芮丝,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谢谢。”特芮丝从他手上接过圣母像,把它拿起来要放回原位,但又迅速松手,让圣母像摔在地板上。

“小芮!”

圣母像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不用管它。”她说。她的心跳得很快,好像在生气或打架一样。

“可是……”

“去他的!”她一边说话,一边用鞋子把碎片推到一边。

过了一会儿,理查德用力甩上门离开了。

特芮丝想,这是因为安德罗尼奇那件事还是因为理查德?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安德罗尼奇先生的秘书打电话来告诉她,安德罗尼奇先生决定不雇用她了,而是雇用了一个费城本地的助理。所以她和卡罗尔旅行结束后,就不用去做那份工作了。特芮丝低头看着破掉的圣母像。里面的木头真的很好看,木头沿着纹理,非常整齐地裂开来。

卡罗尔那天晚上仔细问了她和理查德的谈话,卡罗尔这么担心理查德有没有受到伤害,令特芮丝觉得有点不太高兴。

“你还不习惯考虑别人的感受。”卡罗尔直言不讳地说。

今晚卡罗尔让女佣放假,所以她们在厨房准备晚餐。

“你为什么认为他不爱你?”卡罗尔问。

“或许我只是不了解他爱我的方式,但对我来说,那不像是爱。”

晚餐吃到一半,讨论到旅行时卡罗尔说:“你根本不应该告诉理查德。”

这是特芮丝第一次告诉卡罗尔她和理查德在餐馆的对话。“为什么?难道要我骗他吗?”

卡罗尔不吃了,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你太年轻了,没办法了解你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了解自己在说什么。没错,在那种情况之下就是要说谎。”

特芮丝也放下叉子,看着卡罗尔拿了根烟点燃。“我必须跟他道别,而且我也跟他道别了,我已经这么做了,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卡罗尔打开书架底部的镶板,拿出酒瓶,倒了一些威士忌到空玻璃杯里,然后把镶板用力关上。“你为什么要‘现在’和他分手?为什么不是两个月前,或两个月以后?还有,为什么你要提到我?”

“我知道,我认为他很困惑。”

“很可能是这样。”

“如果我只是干脆不再跟他见面……”她的话还没说完,她想说理查德无法察觉她的心思,说他在监视她,但她不希望把这些事告诉卡罗尔。此外,她还想到理查德的眼睛。“我觉得他会放弃,他说他无法跟你竞争。”

卡罗尔用手敲着额头。“没办法竞争。”她重复特芮丝的话,然后回到桌边,从她的玻璃杯里倒了些水掺入威士忌中。“说得真对。把晚餐吃完。我不知道,我可能太小题大作了。”

但特芮丝一动也没动。她做错事了。就算她做了正确的事,她也无法像卡罗尔让她快乐一样,让卡罗尔快乐。这种想法之前已经在她脑海里转了一百次了。卡罗尔快乐的时候不多,特芮丝也感受这些罕有的时刻,而且珍藏在心里。卡罗尔有一次在整理圣诞装饰的时候显得很快乐,那次卡罗尔把一串天使重新折叠起来,夹在书里。“我要留着这个东西,”她说,“有二十二个天使保护我,我不会输。”特芮丝看着卡罗尔,虽然卡罗尔也看着她,但那是透过横阻于两人面前的薄纱看到的。特芮丝常常见到那片薄纱,在她们之间隔开一整个世界。

卡罗尔说:“我无法竞争,这只是一种台词。人们常常谈到经典,这种台词才真是经典,一百个不同的人可能会用同样的字眼。母亲有母亲该说的台词,女儿有女儿的,丈夫和爱人也有他们的。这是重复上演的戏码,只是演员不同。特芮丝,他们说戏剧是怎么变成经典的?”

“经典作品,”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沉闷又紧张,“经典作品处理的主题,就是人类的基本处境。”

特芮丝醒来时,阳光洒满了她的房间。她又躺了一会儿,看着如水波般的阴影在暗绿色的天花板上漾开,听着房子里其他地方传来的声音,看着她的上衣挂在五斗柜旁。为什么自己在卡罗尔家里还是这么懒散呢?卡罗尔不喜欢这样。车库后断断续续传来小狗的吠叫,昨晚有个令人快乐的小插曲,那就是琳蒂打来的电话,当时是晚上九点半,琳蒂刚参加完一个生日宴会。她在电话里问,能不能在四月自己生日时举行一个生日宴会,卡罗尔说当然可以。琳蒂来电话之后,卡罗尔整个人就不一样了,还开始谈起欧洲,还有拉帕洛夏天的情景。

特芮丝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抬高,靠在窗台上,身体紧绷着,抵挡外面的寒风。从这扇窗看出去的清晨景象与别处都不相同,阳光洒在车道后面的圆形草地上,像散落的金针一般。潮湿的树篱叶子上也有点点阳光,天空则是清新纯正的蓝色。她看着车道上,那天早晨艾比站着的地方。她也看见树篱外冒出的一小块篱笆,标志着草坪的终点。冬天已经把绿草变成枯干的褐色,但整片大地看起来还是像在呼吸一样,而且朝气蓬勃。以前在蒙克莱尔的学校也有树林和围篱,但那片绿色始终无法跨越红砖墙,也染不上学校的灰色石头建筑(医务室、柴房、工具间),使得每年春天的绿色看来都暮气沉沉,饱经风霜,由这一代的孩子传给下一代,就像教科书和制服等学校用品一样。

她穿着家里带来的格子便裤,还有上次留在这里的其中一件衬衫,已经洗熨好了。现在是八点二十分,卡罗尔习惯在八点半左右起床,也喜欢有人端杯咖啡去叫醒她,但特芮丝注意到她从不叫佛罗伦斯这样做。

特芮丝下楼时,佛罗伦斯正在厨房里,不过她才刚开始准备咖啡。

“早安,”特芮丝说,“你介意我自己准备早餐吗?”以前有几次佛罗伦斯进厨房的时候发现特芮丝在准备早餐,但她并不介意。

“小姐,请。”佛罗伦斯说,“我只做我自己的炒蛋。您喜欢亲手替爱尔德太太弄东西,是吗?”她的话像是一种声明。

特芮丝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蛋。“对。”她笑着说。她把一个蛋丢进正在烧热的水里,答案听起来虽然很平板,但还能有哪种答案呢?她把早餐碟子摆好之后,一转身却看到佛罗伦斯刚把第二个蛋放进热水里煮。特芮丝直接用手指把蛋捞了出来。“她只要一个蛋,”特芮丝说,“这个要做我的蛋饼。”

“是吗?她一直都习惯吃两个蛋。”

“嗯,她现在不这样吃了。”特芮丝说。

“小姐,不管怎样,您不是应该计算一下煮蛋的时间吗?”佛罗伦斯对她投以职业性的愉悦笑容。“炉子上面有煮蛋计时器。”

特芮丝摇摇头。“我用猜的比较准。”她对卡罗尔的蛋还没有猜错过,卡罗尔喜欢吃比较熟一点的蛋。特芮丝看着佛罗伦斯,佛罗伦斯正专心处理她放进煎锅里炒的两个蛋。咖啡快过滤好了。在沉默中,特芮丝准备好要拿上去给卡罗尔的杯子。

接近中午时,特芮丝帮卡罗尔从房子后面的草地上搬进来几张白色铁椅子和摇椅。卡罗尔说叫佛罗伦斯做会比较快,但刚刚已经派她去采购东西了,后来才一时兴起想把这些椅子搬进来。她说,只有哈吉才会整个冬天都把家具留在外面,而她自己觉得这些家具实在饱受风雨。最后,只剩下一张椅子还留在圆形喷泉旁边,一张白色的金属小椅子,四只有花边的脚向外张着。特芮丝看着那张椅子,猜想以前是谁曾经坐在上面。

“我真希望外面有更多戏可以演出。”特芮丝说。

“你设计场景时,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卡罗尔问,“你从哪里开始着手?”

“应该是整出戏的气氛吧,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是先考虑那出戏究竟是什么种类的作品,还是会先考虑到你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特芮丝的心里回想起上次唐纳修先生的评论,隐约勾起一丝不快。卡罗尔今天早上好像很喜欢找人辩论。“我想你已经预设立场,认为我是外行了。”特芮丝说。

“我觉得你真的很主观。太主观的话,就是外行,不是吗?”

“不一定。”但她知道卡罗尔的意思是什么。

“你必须先知道很多东西,才能完全主观,对不对?从你给我看过的那些作品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太过主观,但是知识却还不够。”

特芮丝的双手在口袋里握紧成拳头,她非常希望卡罗尔无条件喜欢她的作品,但现在卡罗尔却不喜欢她给她看过的几件作品,让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卡罗尔或许对于舞台场景的制作技术一无所知,但她却能仅用一句话就摧毁一个场景。

“我一直在想,到西岸去或许对你有帮助。你说你什么时候会回纽约,二月中旬?”

“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昨天才得到消息。”

“你是什么意思?工作泡汤了?不用去费城了?”

“他们打电话给我了,他们想雇用某个费城的本地人。”

“喔,亲爱的,我很遗憾。”

“这一行就是这样。”特芮丝说。卡罗尔的手放在特芮丝的后颈,手指揉着她的耳朵后面,就像在抚弄小狗一样。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

“什么时候?”

“旅行的时候。”

“你觉得很失望吗?”

“不会。”特芮丝肯定地说。

她们把剩下的咖啡热了一下,然后拿到外面草坪上的白椅子那里共享。

“我们要不要出去吃午餐?”卡罗尔问她,“去俱乐部吧,然后我要去纽华克买点东西。买件外套好不好?你想不想要一件花呢外套?”

特芮丝坐在喷泉边缘,一只手压着耳朵,寒冷让耳朵感到刺痛。“我不需要外套。”她说。

“但我特别想要看你穿件花呢外套。”

特芮丝上楼去换衣服,却听到电话铃响。她听到佛罗伦斯说:“早安,爱尔德先生。好,我现在去叫她。”然后特芮丝走过房间,关上房门,觉得非常烦躁,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把她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又整理了一下她刚刚才铺好的床。接下来卡罗尔敲了门,把头探进来。“等下哈吉会过来,应该不会待很久。”

特芮丝不想看到他。“要不要我先出去散个步?”

卡罗尔笑了笑。“不用,你可以留下来,先看看书好了。”

特芮丝拿起昨天买的《牛津英文诗歌手册》,想要读进去里面的内容,但字与字之间是分裂的,毫无意义。她有股不安的感觉,想要躲起来,于是把门打开。

卡罗尔也才刚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特芮丝看到卡罗尔脸上同样闪过犹疑不决的表情。特芮丝记得她第一次来卡罗尔家时就看过卡罗尔带着这样的表情。然后她说,“下来。”

两人走进客厅时,哈吉的车刚到。卡罗尔走到门边,特芮丝听到他们打招呼的声音。卡罗尔的招呼很友善,但哈吉却很兴奋。然后卡罗尔进了门,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纸盒,里面装着鲜花。

“哈吉,这位是贝利维小姐。你应该见过她一次。”卡罗尔说。

哈吉的眼睛眯起来一点点,然后又睁开了。“喔,对,你好。”

“你好。”

佛罗伦斯走进来,卡罗尔把花盒交给她。

“把这些花找个东西装起来好吗?”卡罗尔说。

“啊,烟斗在这里,我就知道。”哈吉从壁炉架上的常春藤后面拿出一根烟斗。

“家里一切都还好吗?”卡罗尔坐在沙发上问。

“很好。”哈吉笑得很紧张,头一直转来转去,但他的脸和转头的动作散发出友好而自满的气息。佛罗伦斯把红玫瑰花放在花瓶里,放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哈吉带着一种主人般的愉悦心情观察着佛罗伦斯的动作。

特芮丝突然希望自己也替卡罗尔带了花来,或者前几次见面的时候,曾经带过花来。她想起以前丹尼有天顺道经过剧院时进来送给她的花。她看着哈吉,他的眼睛避开她的目光,耸起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一点,眼睛到处张望,仿佛在寻找房间里的小变化。特芮丝想,他愉快的外表可能只是假装,如果他在乎到足以装腔作势的地步,那从某种程度上他也一定在乎卡罗尔。

“我可以替琳蒂拿一朵花吗?”哈吉问。

“当然可以。”卡罗尔起身拔花,好像快要把花弄碎了。但哈吉往前跨了一步,用一把小刀片抵住花梗,把花切了下来。“花很漂亮,谢谢你,哈吉。”

哈吉拿起花到鼻子前闻了闻。他半对卡罗尔、半对特芮丝说:“今天天气不错,你们想要出去走走吗?”

“对,本来要去,”卡罗尔说,“对了,下礼拜哪天下午我想开车过去。可能是礼拜二。”

哈吉想了一下。“好,我会告诉她。”

“我也会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是说告诉你的家人。”哈吉点了一下头默默答应,然后看着特芮丝。“对,我当然记得你,大概三周前你在这里出现过,圣诞节之前。”

“对,有个礼拜天。”特芮丝站起来,想要让他们两人独处。“我上楼去了,”她对卡罗尔说,“再见,爱尔德先生。”

哈吉稍微鞠了一下躬。“再见。”

她上楼时听到哈吉说:“很多美好的回忆,卡罗尔。我这么说你介意吗?”

特芮丝想,卡罗尔的生日。当然,卡罗尔不会告诉她。

她关上门,环顾房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着房间里是否有她在此过夜的迹象,不过什么也没有。她停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眉毛皱了起来。她已经不像三个礼拜之前,哈吉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个时候那么苍白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哈吉当时见到的精神萎靡、受到惊吓的小东西。她从最上面的抽屉取出手提袋,然后拿出口红,接着听到哈吉敲门,于是关上了抽屉。

“请进。”

“不好意思,我来拿个东西。”他快步走入房间,进了浴室,回来时手里拿着剃刀,微笑着。“上礼拜天是你和卡罗尔一起在餐厅里,是吗?”

“对。”特芮丝说。

“卡罗尔说你是做舞台设计的。”

“对。”

他从她的脸望到她的手,再望到地板,然后又往上看。“我希望你能带卡罗尔多出去走走。”他说,“你看起来年轻又有活力。让她多散点步。”

然后他走出去,留下一股微弱的刮胡皂的香味。特芮丝把口红丢在床上,双手沿着身体的两侧往下抹。她在想,哈吉为何要故意表现出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卡罗尔常常见面。

“特芮丝!”卡罗尔突然叫道,“下来!”

卡罗尔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根烟。哈吉已经走了。她微笑着,接着佛罗伦斯走了进来,卡罗尔说:“佛罗伦斯,把这些东西拿到其他地方,放在餐厅里好了。”

“是的,太太。”

卡罗尔对特芮丝眨了眨眼。

特芮丝知道餐厅很少有人去,卡罗尔喜欢在别的地方吃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特芮丝问她。

“喔!”卡罗尔笑了起来。“今天不是我生日,是结婚周年纪念日。拿着外套,我们出门吧。”她们从车道倒车出去时,卡罗尔突然说:“假如说世上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伪君子。”

“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卡罗尔仍然笑着。

“但你说他是伪君子。”

“最会装的伪君子。”

“假装他很有幽默感?”

“哦——还会其他的。”

“他说了什么跟我有关的事吗?”

“他说你看起来是个好女孩。这很新鲜吗?”卡罗尔开上直往格林威治村的小路。“还说离婚手续会比原先预期的时间还要长大约六个礼拜,因为需要办一些繁琐的手续。这倒新鲜。他还是认为我可能会在这段时间里面改变心意。真虚伪。他喜欢自欺欺人。”

特芮丝猜想,生命、人际关系是不是一直像这样,脚下永远没有稳固的立足点,永远像沙砾一样;略微的倾滑,就吵闹到整个世界都听得到,所以我们也总是听见闯入者响亮、刺耳的脚步声。

“卡罗尔,你知道吗,那张支票我一直没拿,”特芮丝突然提起,“我把支票塞在床旁边桌子的桌布底下。”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你要我把支票撕掉吗?我那天晚上本来已经准备好要撕掉了。”

“如果你坚持的话。”卡罗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