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看了看,漫不经心地把东西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他的头秃了,只剩下一绺绺长长的黑发从以前的额线上长出来,他费力把头发贴着光秃秃的头皮梳平。特芮丝才刚走到柜台,说出第一句话,他就挤出下唇,露出轻蔑和不屑的样子。这种表情就这么固定在他脸上。

“不行。”他终于说了。

“这东西真的什么都换不到吗?”特芮丝问。

那片下唇又更凸出来了一点。“大概五毛钱吧。”他从柜台的另一头把东西扔回来。

特芮丝伸出手指,把那东西当宝贝似的拿过来。“嗯,那这个呢?”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条有圣·克里斯多福坠饰的银链。

他的拇指和手指又表现出轻视的姿态,把坠子像脏东西一样转着。“两块五毛。”

特芮丝想告诉他,那条银链至少值二十块钱,但她还是没说出口,因为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说这种话。“谢谢。”她拿起链子走了出去。

她在想,是谁那么幸运,可以把橱窗里挂着的一堆陈旧的折叠小刀、破掉的腕表和木工刨子卖给当铺?她忍不住又往窗子里面看,在一排悬挂着的猎刀下找到那个男人的脸孔。那个男人也看着她,对着她笑。她觉得他好像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特芮丝于是从人行道上快步离去。

十分钟后,特芮丝又回来了,用两块五毛钱典当了银链子。

她快步往西走,奔跑着穿过莱克辛顿大道,然后是公园大道,再转往麦迪逊大道。她紧抓住口袋里的小盒子,直到盒子尖锐的边缘划破了手指为止。这个小盒子是比阿特丽丝修女送的,上面镶着褐色的木头,构成格子状的花纹。她不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只认为这个东西非常珍贵。嗯,现在她知道了,事实不是这样。她走进一家皮件店。

“我想看看橱窗里那个黑色的,那个有皮带和金色扣子的。”特芮丝告诉售货小姐。

上周六早上,她正要赴她和卡罗尔的午餐之约,在半路上注意到这个手提包。她一眼看去,就觉得这个手提包很适合卡罗尔。她想,就算卡罗尔爽约,就算她再也见不到卡罗尔,也要买下这个手提包寄给她。

“我要了。”特芮丝说。

“含税一共七十一块十八分,”售货小姐说,“您想用包装纸包起来吗?”

“好,请帮我包起来。”特芮丝在柜台上数了六张十元钞票,其他的则是零钱。“我想把包先寄放在这里,晚上六点半左右再来拿好吗?”

特芮丝把收据放进皮夹,走出那家店。她可不能冒着失窃的风险,把手提包带到百货公司里。即使今天是圣诞夜,包还是有可能被偷。特芮丝笑了,今天是她在百货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再过四天,黑猫剧院的工作就来了。菲尔说好了会在圣诞节隔天拿给她演出的剧本。

她经过布兰塔诺商店。这家店的橱窗满是缎带的装饰,还有皮质书套的书和穿着盔甲的骑士画像。特芮丝转回去走进店里,她并不想买东西,只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比那个手提包更漂亮的东西。

柜台陈列的一张插图吸引了她的目光。图中有个年轻的骑士骑着白马,骑过看起来像花束般的森林,后面跟着一排侍童,最后一个带着一个垫子,垫子上面放着一个金色戒指。她拿了那本有皮质书套的书,里面的标价写着二十五块钱。如果她现在就去银行再多领二十五块钱出来,就可以买这本书了。二十五元值多少呢?其实她没有必要把那根银链子当掉,她当了那个链子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那是理查德送的,她不想要再留着。她阖上书,看着书封面凹陷的边缘。卡罗尔喜不喜欢一本写着中世纪情诗的书?她也不知道。她记不起任何有关卡罗尔对书籍的品味的线索,于是匆忙放下书离开了。

在楼上的洋娃娃部,桑提尼小姐站在柜台后面,从大盒子里拿糖果分发给大家。

“拿两个吧,”她告诉特芮丝,“糖果部送来的。”

“拿两个也好。”她想,咬了颗牛轧糖,圣诞的欢乐气氛就要降临糖果部了。店里今天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首先,店里似乎异常平静。顾客很多,今天就是圣诞夜,但他们好像都没有在赶时间。特芮丝看了看电梯,寻找卡罗尔的身影。卡罗尔今天不一定会来,如果她没有来,那特芮丝就想在六点半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祝她圣诞快乐。特芮丝在卡罗尔家的电话机上面已经看到她的电话号码了。

“贝利维小姐!”亨德里克森太太的声音在呼唤她,特芮丝立刻收回注意力。但亨德里克森太太只是挥挥手,让信差把电报放在特芮丝面前。

特芮丝潦草地签收了电报,然后把它拆开。上面写着:“下午五点楼下碰面。卡罗尔。”

特芮丝把电报揉成一团,拇指用力把电报压入手掌中,看着那个信差朝电梯走回去。信差年纪很大了,步履蹒跚,身形佝偻,走路的时候膝盖好像远远地戳在前头,他的布绑腿松了,在那里晃啊晃的。

“你心情不错啊。”扎布罗茨基太太经过时,略带着沮丧对她说。

特芮丝笑了。“我是很快乐呀。”扎布罗茨基太太告诉过特芮丝,她的小女儿才刚生下来两个月,丈夫又失业了。特芮丝猜想,不知扎布罗茨基太太和她丈夫是否彼此相爱,是否真正的快乐。也许他们是的,但从扎布罗茨基太太空洞的脸孔和她仿佛才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步伐上却看不出来是这样。或许扎布罗茨基太太有一度也和她一样快乐,或许快乐早已离她远去。她记得不知在哪里读到(理查德也曾经说过),通常结婚两年后,爱情就死了。真残忍,像是骗局。她想像着,如果卡罗尔的脸和香水的味道都变得没有意义,那怎么办?但首先她可以说她爱上卡罗尔了吗?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四点四十五分时,特芮丝去找亨德里克森太太,要求准她早半小时下班。亨德里克森太太或许认为这个要求和电报有关,但她还是答应了,甚至连一个抱怨的表情也没有。这一天,气氛真的很诡异。

卡罗尔在她们以前碰面的大厅等她。

“哈啰!”特芮丝说,“我好了。”

“什么好了?”

“下班了。这里的工作。”但卡罗尔看起来很丧气的样子,使得特芮丝立刻觉得被浇了一盆冷水。不过特芮丝还是说:“我收到电报,真的很高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空。今晚有空吗?”

“当然有空。”

她们慢慢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走着。卡罗尔穿着精致的无带浅口有跟鞋,使她比特芮丝高了好几英寸。一小时前下的雪,现在已经停了,在脚底积成薄薄的一层,就像一层白色羊毛,薄薄地铺到对面的马路和人行道上。

“我们今晚本来可以和艾比碰面的,可是她没空。”卡罗尔说,“不管怎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开车兜兜风好吗?见到你真好,你今晚是个自由的天使,你知道吗?”

“不知道。”特芮丝说。虽然卡罗尔的情绪有点让人担心,但特芮丝依旧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快乐中。特芮丝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

“这附近有地方可以喝咖啡吗?”

“有。再东边一点的地方有。”

特芮丝想的是第五大道和麦迪逊大道中间的一家三明治店,但卡罗尔选择了另一家店门口有雨篷的小酒吧。那里的服务生一开始不太情愿招呼她们,说现在正是傍晚的鸡尾酒时间。后来卡罗尔准备离去,他又跑去拿了咖啡过来。特芮丝很焦急,想要赶快把她买的手提包拿回来。即使手提包已经包装好了,她还是不希望让卡罗尔看到。

“有事吗?”特芮丝问。

“事情很复杂,没办法解释。”卡罗尔对着她露出疲惫的笑容,之后又是一阵空洞的沉默,仿佛她们穿越空间,远离彼此。

特芮丝想,或许是卡罗尔本来期待的约会落空了,这是圣诞夜,卡罗尔当然会很忙。

“我现在会不会妨碍到你?”卡罗尔问。

特芮丝感觉自己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无助。“我要去麦迪逊大道拿个包裹,离这里不远,如果你可以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没问题。”

特芮丝站起来。“我会搭计程车,三分钟就办完事了。但我猜你不会等我,是不是这样?”

卡罗尔笑了笑,伸手握住特芮丝的手,有点冷淡地挤挤特芮丝的手,然后放下来。“放心,我会等你。”

特芮丝坐在计程车上的时候,耳边依旧回荡着卡罗尔声音里面不耐烦的语调。回程的路上交通拥挤,她下了车,跑着穿过最后一条街。

卡罗尔还在那里,她的咖啡只喝了一半。

“我不想喝咖啡了。”特芮丝这么说,因为卡罗尔好像想走了。

“我的车在市区,我们搭计程车过去。”

她们抵达巴特雷公园附近的商业区,卡罗尔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上来,往西开到了高速公路。

“这样比较好。”卡罗尔开车时脱掉了外套。“帮我把外套丢在后面好吗?”

然后两人又沉默相对。卡罗尔越开越快,变换车道超车,仿佛她们真有个目的地要去似的。抵达乔治华盛顿大桥时,特芮丝想开口说话,不管说什么话都好。特芮丝突然想到,如果卡罗尔和她丈夫正在办离婚,那她今天去市中心就是去找律师,那个区域到处都是律师事务所。而且事情有点蹊跷,为什么他们要离婚呢?是因为哈吉和那个叫辛西娅的女人有外遇?卡罗尔把她旁边的车窗摇了下来,特芮丝觉得很冷。每次车子一加速,风就灌进来,用冰冷的双臂包围着她。

“艾比住那里。”卡罗尔说,点头示意河的对岸。

特芮丝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艾比是谁?”

“艾比,我最好的朋友。”然后卡罗尔看着她。“窗子这样开着,你不冷吗?”

“不会。”

“你会冷。”她们停在红灯前,卡罗尔把窗子摇上来,然后看着她,仿佛那天晚上才第一次好好看她一样。卡罗尔的眼睛从特芮丝的脸看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在那双眼睛之下,特芮丝觉得自己像一只卡罗尔从路边宠物店买来的小狗,觉得卡罗尔才刚刚想起来,自己在她旁边,陪着她开车。

“卡罗尔,怎么了?你是不是要离婚?”

卡罗尔叹了口气。“对,要离婚。”她冷静地说,发动了车子。

“小孩归他?”

“只有今晚。”

特芮丝正要继续问问题,卡罗尔开口道,“我们谈点别的吧。”

有辆车子经过,收音机里播放着圣诞歌,每个人都在跟着唱。

她和卡罗尔都沉默不语。她们开车经过杨克斯,特芮丝觉得她和卡罗尔深谈的机会好像已经被遗弃在背后的马路上了。此时卡罗尔又突然说她想吃东西,因为已经快八点了,于是她们把车停在路边一家小餐厅门前,一家卖炸蛤蜊三明治的小店。两人坐在柜台边点了三明治和咖啡,结果卡罗尔却一口也没吃。卡罗尔问她理查德的事,只是口气不如礼拜天下午那么关切了,反而比较像是要先开口问话,免得特芮丝继续追问关于她自己的事。卡罗尔问的都是私人的问题,特芮丝回答得既机械化又不带感情。卡罗尔的声音很小,不断提出问题,她的声音比三码外柜台服务生与人交谈的声音还要小得多。

“你和他上过床吗?”卡罗尔问。

“有,两三次。”特芮丝把当时的情形告诉她,第一次和之后的三次。她毫不脸红地谈论这些事情,现在这些事情已经显得无趣又琐碎了。她感觉到卡罗尔正在想像着那几个夜晚的分分秒秒,她也感觉到卡罗尔用客观的眼神在评价她,她也知道卡罗尔想要说她看来并不是冷淡的人,也不是在情感上格外匮乏的人。但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所以特芮丝也扭捏地看着前面小音乐盒上的歌单。她想起曾有人说她嘴上很热情,可是又忘了到底是谁说的。

“需要时间吧,”卡罗尔说,“你愿意给别人第二次机会吗?”

“为什么呢?感觉很不好啊,况且我并不爱他。”

“如果你想清楚了,会不会爱上他?”

“谈恋爱不是这样的吧。”

卡罗尔抬头看着柜台后面墙上的鹿头。“不是,”她笑着说,“你为什么喜欢理查德?”

“嗯,他……”她觉得理查德的问题出在欠缺热忱,理查德好像不是很热衷于当画家。“我喜欢他的态度,比大多数男人都好。他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尊重,不是只想走一步算一步。我也喜欢他的家人,我喜欢他的家庭。”

“很多人都有家庭。”

特芮丝把自己的答案重新组织了一遍。“他很随性,愿意改变。他不像其他男生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医生或保险业务员。”

“我想你对他的了解,比我结婚好几个月后对哈吉的了解还要多。至少你不会和我犯同样的错误,一到二十岁就结婚,只因为大家都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爱过他?”

“有,我爱过他,非常爱。哈吉对我也是一样。他是那种可以在一个礼拜之内就了解你的人。你恋爱过吗?”

特芮丝停顿了一下。接着下一句话凭空冒出,虚伪的、带着罪恶感,她动了动嘴唇:“没有。”

“但你又希望谈恋爱。”卡罗尔笑了。

“哈吉还爱着你吗?”

卡罗尔往下看着大腿,一脸不耐烦。特芮丝想,或许卡罗尔会惊讶于自己那么直接就问出来了。但卡罗尔说话时,她的音调又没有太大改变。“连我也不知道。从某方面来看,他和以前一样充满热情,只是我已经看透他的真面目了。他说我是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他说的应该是实话,但我认为就爱这个字的意义而言,他只不过爱了我几个月。的确,他好像对其他人从来没有兴趣;如果他对其他人有兴趣的话,也许他会更像个人。这样我就能了解他、原谅他了。”

“他喜欢琳蒂吗?”

“他太宠她了。”卡罗尔望着她笑了出来。“如果他会爱任何人的话,那他爱的一定就是琳蒂。”

“‘琳蒂’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奈琳达。哈吉替她取的。他本来想要儿子,但我觉得生了女儿之后他反而更高兴。我想要的是女儿,还想过要生两个或三个小孩呢。”

“哈吉不想吗?”

“是我不想要,”卡罗尔再次看着特芮丝,“圣诞夜适合谈这些吗?”卡罗尔伸手拿烟,然后拿了特芮丝递过来的菲利普·莫利斯牌香烟。

“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特芮丝说。

“我不想再生小孩了,因为我担心我们的婚姻岌岌可危,就算有了琳蒂也一样。所以你想谈恋爱吗?说不定你马上就要恋爱了,如果你真的要谈恋爱的话,那就好好享受恋爱吧。恋爱过后的日子比较辛苦。”

“爱上一个人比较难?”

“坠入爱河比较难。甚至是有做爱的欲望,都很难。我认为‘性’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么活跃,男人尤其是这样。爱情一开始的冒险历程,只不过是要满足好奇心而已,之后就只有重复同样的动作,想要找到……什么呢?”

“找什么?”特芮丝问。

“该怎么形容呢?想要找到朋友、伴侣,甚至只是个分享者。这些字眼有什么用呢?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人类好像想要借着‘性’来找寻某些东西,但如果用别的方法来找,或许更容易得多。”

特芮丝认为,卡罗尔提到的好奇心,这话倒是真的。“用其他哪些方式去找?”她接着问。

卡罗尔看着她。“我认为答案要靠每个人自己去找出来。不知道这个餐厅有没有卖饮料。”

那家餐厅只有啤酒和葡萄酒,所以她们就离开了。开车回纽约的途中,卡罗尔没有停下来买她要的饮料,反而问特芮丝想不想回家,或者可以到她家待一会儿,特芮丝回答说她可以去卡罗尔家。她记得凯利一家人邀请她参加今晚的派对,派对上还有葡萄酒和水果蛋糕呢,她也答应了。但她现在想,她没去的话,他们应当不会想念她的。

“我跟你约的是什么烂时间嘛,”卡罗尔突然开口,“一会儿是礼拜天,一会儿又是这个时候。反正今天晚上我不是最佳伴侣,你想要做什么?想不想去纽华克的餐厅,里面灯光不错,还有圣诞音乐。不是夜总会,我们也可以在那边好好吃一顿。”

“去那边很好啊。”

“你一整天都待在那家烂百货公司,我们还没有庆祝你解脱呢。”

“我只想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特芮丝听到自己声音里急于辩解的语气,不禁微笑了起来。

卡罗尔摇摇头,并没有看着她。“孩子,孩子,你跑哪儿去了?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吗?”

过了一会儿,在前往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卡罗尔说,“我知道了。”然后她把车子开离高速公路,在一块碎石铺面的空地停了下来。“出来。”

她们的面前是一个架高的平台,上面陈列着待售的圣诞树。卡罗尔要她选了一棵大小适中的树,然后把树放在车后,特芮丝坐在前座卡罗尔的旁边,手上全都是冬青和冷杉的树枝。特芮丝把脸贴近树枝,闻着树枝散发出的暗绿色清新气息。这些树枝清爽的香味闻起来就像野外的森林,也像所有圣诞节的装饰一样:树上的小挂饰、礼物、雪花、圣诞音乐、假期。在店里结完账之后,她在卡罗尔旁边,感觉到汽车引擎的颤动,用手指就可以触摸到冷杉树枝。特芮丝心想,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我们来装饰圣诞树吧。”她们一进屋子,卡罗尔就开口道。

卡罗尔打开客厅里的收音机,替两人各调了一杯酒。收音机里有圣诞歌曲,铃声共鸣,仿佛她们就在大教堂里。卡罗尔拿了一篮白色棉花当作圣诞树四周的雪,特芮丝在棉花上洒上糖粒,好让棉花闪闪发光。然后她用金色缎带剪出一个瘦长的天使,把天使固定在树的最顶端,又把卫生纸对折之后,剪下一长串天使,挂在树枝下。

“你很会装饰圣诞树嘛,”卡罗尔一边说话,一边站在壁炉旁看着圣诞树。“太棒了,什么都有了,只缺礼物。”

特芮丝替卡罗尔买的礼物,现在放在沙发上特芮丝的外套旁边,但是搭配礼物的卡片却放在家里,特芮丝希望把礼物和卡片一起送给卡罗尔。特芮丝看着圣诞树问:“我们还需要哪些东西?”

“不用了。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收音机已经关了。特芮丝看着壁炉架上的钟。已经过了深夜一点。“圣诞节已经到了。”她说。

“你最好留在这里过夜。”

“好。”

“明天有事吗?”

“我没事。”

卡罗尔从收音机上面拿了自己的酒。“你不用去找理查德吗?”

她本来和理查德约好了中午十二点见面,去理查德家过圣诞节。但她也可以找个借口说不去了。“没有约好,我只是说我可能会去找他。不过那不重要。”

“我也可以早点载你去。”

“你明天忙吗?”

卡罗尔喝光了杯里的酒。“忙。”她说。

特芮丝开始动手清理她制造出来的混乱:碎纸片和剪断的缎带。她最讨厌装饰完毕之后的清理工作了。

“你的朋友理查德听起来像是那种老是需要女人在身旁的男人,至于结不结婚可能不重要了,”卡罗尔说,“他是这种人吗?”

特芮丝生气地想,为什么现在还要谈到理查德呢?她觉得卡罗尔喜欢理查德(可能是特芮丝自己造成的),一股隐隐约约的醋意像针一样刺痛着她。

“其实我还蛮喜欢这种人的,总比那些独身或自认独身、最后在两性关系上犯下愚蠢错误的男人要好。”

特芮丝盯着卡罗尔放在咖啡桌上的那包香烟。对于这个话题,她没什么好说的,只觉得卡罗尔的香水像是从常青树强烈气味当中延伸出来的一条细细的线条,她只想要跟随着这个味道,用手臂抱着卡罗尔。

“这和有没有结婚,好像又没有关系,不是吗?”

“什么?”特芮丝看着她,看到她稍微笑了一下。

“哈吉那种男人,绝不会让女人进入自己的生命里。你的朋友理查德或许可能永远不会结婚,但理查德会因为自己一直想要结婚,而得到一定程度的乐趣。”卡罗尔从头到脚打量着特芮丝。“想结婚的对象都不对,”卡罗尔补充道,“特芮丝,你会不会跳舞?喜欢跳舞吗?”

卡罗尔突然变得这么冷酷尖酸,特芮丝差点要哭了。“不喜欢。”特芮丝想,自己不应该把理查德的事情告诉卡罗尔的,现在木已成舟了。

“你累了,去睡觉吧。”

卡罗尔把她带到上礼拜天哈吉进去的那个房间,把一张单人床的床罩拉下来。特芮丝想,这里可能是哈吉的房间,看来不像是小孩子的房间。她想到哈吉从这个房间里拿出琳蒂的东西,又想像哈吉一开始是先从他和卡罗尔共用的卧室开始搬东西,然后叫琳蒂带着她的东西住进这个房间,把东西放在这里,自己把门关上,最后把琳蒂从卡罗尔身边带走。

卡罗尔替特芮丝拿来了睡衣放在床边。“那么晚安了,”她对着门说,“圣诞快乐。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特芮丝突然笑了。“什么也不要。”

那天晚上她梦到小鸟,鲜红色的小鸟,身子长长的像红鹤一样,呈扇形的队伍快速飞过黑色森林,红色队伍的拱形弯曲弧度就像它们的叫声一样。然后她张开眼睛,真的听到了声音,那是一种轻柔的口哨声,高低地起伏,结尾的地方还有一个音符,之后是真正的鸟叫声,比较微弱的吱吱声。窗户是灰色的,口哨声再度响起,就在窗户底下,特芮丝下了床,看见车道上有一辆长型敞篷车,有个女人站在里面吹口哨。这就像一场她探出头去看的梦,一个不存在的场景,边缘都是雾蒙蒙的。

然后她听到卡罗尔压低的声音,十分清晰,仿佛她们三人同处一室中。“想要去睡觉还是想起床?”

车里的女人把脚踩在座位上,轻声开口说:“都要。”特芮丝听到她话中压抑的笑意,马上就喜欢她了。“要不要去兜风?”那女人问。她抬头看着卡罗尔的窗户,特芮丝这才发现她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

“小傻瓜。”卡罗尔低声说着。

“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吗?”

“不是。”

“喔喔。”

“没关系。你想进来吗?”

女人下了车。

特芮丝走到房门边,把门打开。卡罗尔离开房间刚进大厅,正把袍子上的带子系好。

“抱歉把你吵醒了,”卡罗尔说,“去睡吧。”

“没关系。我可以下来吗?”

“当然可以!”卡罗尔爆发出一阵笑声,“到衣柜里拿件袍子穿上。”

特芮丝拿了一件袍子。她想,这件可能是哈吉的袍子。然后她下了楼。

“圣诞树是谁装饰的?”那女人问。

她们三人都在客厅里。

“是她。”卡罗尔转向特芮丝。“这位是艾比,艾比·格哈德,她是特芮丝·贝利维。”

“你好。”艾比说。

“你好。”特芮丝本来就希望来者是艾比。艾比用开朗的表情看着她,她的眼睛有点突出,表现出饶富兴味的样子。特芮丝刚刚看到她站在车里的时候,她就是这个表情。

“你把圣诞树装饰得好漂亮。”艾比告诉她。

“大家不用再压低音量小声说话了吧?”卡罗尔问道。

艾比双手合掌摩擦,跟着卡罗尔走到厨房。“卡罗尔,有咖啡吗?”

特芮丝站在厨房桌子旁边看着她们。她觉得在这里倒很自在,艾比并没有特别注意她,只是脱掉外套帮卡罗尔煮咖啡。她的腰和臀部看起来是标准的圆筒形,在紫色毛衣底下看不出正面和背面的分别。特芮丝注意到她的手有点笨拙,她的脚也不像卡罗尔的脚那么优雅。她看起来比卡罗尔老,额头上有两道皱纹,笑起来皱纹显得更深,两道拱形的粗眉毛也提得更高。她和卡罗尔继续谈笑,煮好了咖啡又榨了点柳橙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重要的事,或者说没什么重要到需要仔细听的事。

艾比说了一声“嗯”的时候,对话中才出现重要的事情。艾比把最后一杯柳橙汁里面的籽捞出来,粗鲁地把手指往裙子上擦。“老哈吉怎么样呢?”

“老样子。”卡罗尔说。卡罗尔探头在冰箱里找东西,艾比接下来说的话,特芮丝听不太清楚完整的内容,或许这又是另一句不完整的句子,只有卡罗尔才能了解,不过已经让卡罗尔挺直身子笑了起来,笑声又大又开怀,整张脸表情都变了。特芮丝升起一股羡慕之意,她从来没有让卡罗尔这样开怀大笑过,但艾比却可以。

“我会告诉他,”卡罗尔说,“一定会。”

这件事情和哈吉的童子军工具有关。

“告诉他那个东西是哪来的。”艾比边说话边看着特芮丝咧嘴大笑,仿佛她也应该分享这个笑话。“你是哪里人?”她们在厨房的桌边坐下,她开口问特芮丝。

“纽约来的,”卡罗尔替她回答。特芮丝想,艾比接下来会说,喔,好难得,或者其他的蠢话。但是艾比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同样期待的笑容看着特芮丝,好像在等特芮丝给她下指令一样。

她们好好忙乎了一阵,准备好了早餐,但端上桌的只有柳橙汁、咖啡和一些没人要吃的白吐司。艾比先点了一根烟。

“你年纪够大了吗?可以抽烟了吗?”她递给特芮丝一只红色盒子,上面写着“克雷文专属”。

卡罗尔正在放汤匙。“艾比,那是什么东西?”她问话的语气中有一丝特芮丝以前没听过的尴尬。

“谢谢,我想要一根。”特芮丝拿了一根烟。

艾比把手肘放在桌上。“嗯,你刚才说什么?”她问卡罗尔。

“我看你有点紧张。”卡罗尔说。

“在外面开了四小时的车,我凌晨两点就离开新洛契尔,回到家看到你留的话,然后我就出现在这里了。”

特芮丝想,她大概是全世界最闲的人,整天不做事,只做她想做的事。

“现在怎样了?”艾比问。

“嗯,一审我输了。”卡罗尔说。

艾比叼了烟,一点也不显得惊讶。“多久呢?”

“三个月。”

“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事实上是从昨晚开始。”卡罗尔的目光望向特芮丝,然后往下看着咖啡杯,特芮丝知道,有自己在这里,卡罗尔不会再多说。

“所以还没有解决,是吗?”艾比问。

“大概就是这样了。”卡罗尔一派轻松地回答,语气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至少字面上是这样,可是还会继续下去。你今晚要做什么?晚一点的时候。”

“早上大概没做什么。今天的午餐订在两点。”

“有空打电话给我。”

“没问题。”

卡罗尔的眼睛还是往下看着手中装柳橙汁的杯子。特芮丝看到她的嘴角向下撇,心里也跟着伤心起来,不是因为有了领悟而伤心,而是为了遭逢挫败而难过。

“我想去旅行了,”艾比说,“来趟小旅行。”然后艾比又用开朗友善的眼神看着特芮丝,仿佛要把特芮丝纳入一件她原本不能加入的事。不过特芮丝一想到卡罗尔可能会抛下她去旅行,整个人就紧张起来。

“我没有什么心情。”卡罗尔说。但特芮丝还是听到卡罗尔话里面蕴藏的可能性。

艾比有点局促不安,转头到处看。“这里这么阴暗,真像早上的矿坑,不是吗?”

特芮丝稍微笑了一下。阳光正在染黄窗台,哪个矿坑还有万年青呢?

卡罗尔用深情的眼神看着艾比,替艾比点燃了香烟。特芮丝想,她们一定是很熟的朋友,熟到彼此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会让对方吃惊和误解。

“派对好不好玩?”卡罗尔问。

“嗯,”艾比冷淡地说,“你认识鲍伯·哈佛沙姆这个人吗?”

“不知道。”

“昨晚他也在,以前在纽约某个地方见过他。好笑的是,他说他要去雷特纳和爱尔德这两个人的经纪部门上班。”

“真的?”

“我没跟他说我认识其中一个老板。”

“几点了?”过了一会儿卡罗尔这样问道。

艾比看着腕表,腕表上有很多金色的角锥面。“大概七点半。你在赶时间吗?”

“特芮丝,想不想回去多睡一会儿?”

“不用。我还好。”

“你要去哪里我都可以载你去。”卡罗尔说。

但最后大约在十点钟左右,是艾比载着特芮丝离开的,因为艾比说自己反正也没事可做,而且也愿意载她去。

她们在高速公路加速时,特芮丝发现艾比是另一个喜欢冷空气的人。谁会在十二月里开敞篷车呢?

“你怎么认识卡罗尔的?”艾比对着她大喊。

特芮丝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告诉艾比实情了,但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在店里。”特芮丝喊回去。

“喔?”艾比的驾驶技术不太稳定,这辆大车不断曲折蛇行,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偏偏加速。“你喜欢她吗?”

“当然。”这是什么问题!就像问她信不信有上帝一样。

她们转进巷道后,特芮丝把自己住的地方指给艾比看。“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特芮丝问,“可以在这里等一下吗?我想请你拿个东西给卡罗尔。”

“当然没问题。”艾比说。

特芮丝跑上楼,拿出她自己做的卡片,然后把卡片塞在给卡罗尔的礼物的缎带下面。她把礼物拿下去给艾比。“你今晚会见到她,对不对?”

艾比慢慢点头,特芮丝感觉到艾比好奇的黑色眼睛里有一丝挑衅的眼神,她今晚会见到卡罗尔,而特芮丝不会。但特芮丝又能怎么办呢?

“谢谢你载我。”

艾比笑了:“你确定不要我载你到其他地方?”

“不用,谢谢。”特芮丝也笑了。就算要艾比载她到遥远的布鲁克林高地,艾比还是会很高兴。

她爬上面前的台阶,打开信箱,里面有两三封信和圣诞卡片,其中一张圣诞卡片是法兰根堡百货寄的。她再度望向街道时,那台大车不见了,有如她的幻想,也好似梦中的一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