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芮丝走上街道张望,但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周日早晨的空寂。法兰根堡百货公司高耸的水泥墙角旁风声大作,好像因为找不到敌手对抗而暴怒一般。特芮丝想,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想着想着就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她应该约一个更舒服的见面地点才对,风就像冰块一样贴着她的牙齿。卡罗尔迟到了十五分钟。如果她没有来,特芮丝很可能会继续等下去,等一整天,直等到晚上。有个身影从地铁口出来,是一个瘦小的女性身影,行色匆匆,穿着黑色长外套,外套底下的脚走得很快,好像是四只脚在轮子上轮流转动一样。

接着特芮丝转头看到卡罗尔坐在一辆车里,正靠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停车。特芮丝走向她。

“嗨!”卡罗尔叫她,然后倾身替她开车门。

“你好吗?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迟到了,真抱歉。你冻坏了吧?”

“没有。”特芮丝上了车,把车门关上。车里面很温暖,是一辆深绿色的大轿车,座椅是皮的。卡罗尔开车朝西慢慢行驶。

“要不要去我家?还是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特芮丝说。她看到卡罗尔鼻梁上的雀斑,剪短的秀发让特芮丝想起香水瓶对着灯光举起来的景象。她把她的头发用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围巾绑在后面。围巾盘在她的头上,就像一条带子一样。

“我们去家里。那边很漂亮。”

她们往上城驶去。感觉像是在一座会横扫前方的山里,却又全在卡罗尔的掌控中。

“你喜欢开车吗?”卡罗尔问,但没有看着她。她嘴里叼着一支烟,开车时手轻轻放在方向盘上,好像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好像她正轻松自在地坐在哪里的一把椅子上抽着烟。“你为什么都不说话?”

她们轰隆轰隆地开进林肯隧道。特芮丝从挡风玻璃看出去,产生了狂野的、难以名状的兴奋感。她希望隧道塌陷,夺去她俩的性命,这样她们的尸体被拖出来的时候,还会是在一起的。她感觉到卡罗尔的目光不时扫向她。

“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特芮丝回答。她想她应该是一脸苍白。她出门前本来想吃点早餐的,后来干脆把牛奶瓶扔在水槽里,一点东西也没吃。

“最好喝点咖啡。保温瓶里有咖啡。”

她们开出隧道,卡罗尔把车停在路边。

“在那边。”卡罗尔说。她点头指向两人座位间的保温瓶。然后卡罗尔自己先拿起保温瓶,倒了点咖啡在杯子里。淡褐色的咖啡热气腾腾的。

特芮丝感激万分地看着咖啡。“哪里来的?”

卡罗尔笑了笑:“你一定要知道每样东西的来历吗?”

咖啡很浓,而且很甜,给了她力气。咖啡喝掉了一半,卡罗尔重新发动车子,特芮丝还是一语不发。要谈什么呢?挂在仪表板上钥匙圈的金色四叶幸运草上面有卡罗尔的名字和地址,要聊这个吗?要聊她们在路上看到的圣诞树?要聊聊那些飞越如沼泽般农地的小鸟?不。她想说的,只有她在那封没寄出的信中写给卡罗尔的话,但那又是不可能的。

“你喜欢乡下吗?”转进小路时卡罗尔问道。

她们刚驶进一个小镇,又开了出来。现在她们进入一条半圆形的车道,接近了一幢两层楼的白色房子,房子两侧的厢房像睡狮的脚爪一样伸展。

门前有一块金属踏垫,还有又大又亮的黄铜邮筒,一只狗在房子旁边闷声吠叫,白色的车库则位于侧面的树木后面。特芮丝想,房子闻起来有某种香料的味道,又混合了另一种甜美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卡罗尔的香水也不同。她身后的门关上了,发出两声轻微而结实的声响。特芮丝转过头去,发现卡罗尔困惑地看着她,嘴唇微张,似乎感到很惊讶。特芮丝几乎认为接下来卡罗尔会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仿佛忘了是她带她来这里的,或者她根本没想要带她来。

“家里只有女佣,没有其他人。而且她也不在附近。”卡罗尔这样说着,似乎是在回应特芮丝的疑惑。

“房子很棒。”特芮丝说。她看到卡罗尔有点不耐烦地浅笑着。

“脱掉外套。”卡罗尔从头上取下围巾,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想要吃早餐吗?快中午了。”

“不了,谢谢。”

卡罗尔环顾客厅,同样充满困惑的、不满意的表情又出现在她脸上。“我们上楼去吧,那里比较舒服。”

特芮丝跟着卡罗尔走上宽阔的木头阶梯,经过一幅油画。画中是一个留着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她的下巴方正,和卡罗尔一样。另外经过一扇窗,窗外短暂出现了一个花园,然后很快便消失了。花园有S形的小径,喷泉旁装饰着蓝绿色的雕像。楼上有一条短短的走廊,旁边是四五个房间。卡罗尔走进一间有着绿色地毯和绿色墙壁的房间,从桌上的盒子里拿了支烟,点烟时瞧了特芮丝一眼。特芮丝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才好。她感觉到卡罗尔希望她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任何事都好。特芮丝观察着那间简单的房间。房间布置着深绿色的地毯,墙边放着可以让人靠着休息的绿色长凳,还有一张素面的白色木头桌,特芮丝想,这里应该是休闲室,看起来也很像书房,里面摆放着书本和唱片,但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最喜欢这个房间。”卡罗尔说,然后走了出来。“可是我的房间在那里。”

特芮丝往对面的房间看进去。房间里有花朵纹样的棉布装饰的家具,还有简单的淡色木家具,很像另一间房间里的桌子。梳妆台上有一面简单的长镜子,房间采光很好,但实际上房间里并没有阳光直接射入。房里摆着双人床,另一头的黑色柜子上摆着男用衣刷。特芮丝搜寻着她丈夫的照片,但没看见。梳妆台上有一张卡罗尔的照片,照片里她抱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还有一张镶银框的照片,照片里是个留着黑色卷发的女人,笑得很开怀。

“你有个小女儿,是吗?”特芮丝问。

卡罗尔打开走廊上的壁柜。“对,”她说,“你想喝可乐吗?”

冰箱的嗡嗡声现在更清楚了。整个房子里只有她们两人制造出的声音。特芮丝不想喝冷饮,但她还是拿了可乐,跟在卡罗尔后面下楼,走过厨房,进入她刚刚看到的后花园。喷泉后面种了各种植物,大多三英尺高,套着看起来不晓得像什么东西的粗布袋,成群矗立在那里。特芮丝想不出来这些粗布袋到底像什么。卡罗尔把风中松动的系线绑紧。她穿着厚重的羊毛裙和蓝色羊毛衫,弯下身子,看来结实强壮,就像她的脸一样,但又和细瘦的脚踝不同。有好一阵子,卡罗尔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她慢慢走着,穿着软底鞋的足部重重踱着,仿佛在这个寒冷的、没有花朵的花园里,她终于有了舒适的感觉。天气很冷,没有穿外套的话寒气刺骨,但卡罗尔好像也不以为意,特芮丝也试着有样学样。

“你想做什么?”卡罗尔问,“散步?听音乐?”

“我这样就很好了。”特芮丝告诉她。

特芮丝认为,卡罗尔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面,代表她还是后悔邀请她来这间房子了。她们走回花园小径尽头的那扇门。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卡罗尔在厨房问道,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带着一种距离感。她看着大冰箱里面,翻出两个盖着蜡纸的盘子。“我不介意吃点午餐,你呢?”

特芮丝本来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在黑猫剧院找到工作了。她想,这个工作的意义重大,也是她唯一一件可以告诉卡罗尔的大事。可是现在时机不对。她现在想要慢一点回复卡罗尔的话,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卡罗尔一样疏离,可是又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羞怯。“我想,百货公司的工作很有教育意义,我学会了同时当一个小偷、骗子、诗人。”特芮丝在挺直的椅子上往后靠着,这样她的头就可以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她还想说,她也学会了如何去爱。在认识卡罗尔之前,她没有爱过任何人,甚至连艾莉西亚修女也没爱过。

卡罗尔看着她。“你怎么会变成诗人了?”

“凭感觉,有太多事情可以去感觉了。”特芮丝谨慎地回答。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小偷的?”卡罗尔舔掉拇指上的残渣,眉头皱了起来。“想吃焦糖布丁吗?”

“不了,谢谢你。我没有偷过东西,但我相信偷东西一点也不难。在那边到处可以看见别人的皮包,只要拿点东西就够了。别人也会偷你买的晚餐肉。”特芮丝笑了起来。她和卡罗尔一起为这件事发笑。和卡罗尔在一起,什么事都好笑。

两人吃了冷冻鸡肉切片、小红莓酱、绿橄榄,还有青脆的芹菜。午餐吃到一半时卡罗尔走进客厅,拿了个装了威士忌的杯子回来,从水龙头里加了点水在里面。特芮丝观察着她。有好一会儿,她们彼此对望,卡罗尔站在门口,特芮丝就坐在桌旁,没有吃盘里的食物,反而扭过头看着她。

卡罗尔平静地问:“你这样子,有没有认识很多顾客?你跟陌生人讲话,难道不该小心一点?”

“是啊,”特芮丝微笑着。

“约出去吃午餐的对象也该小心一点。”卡罗尔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也许会碰到绑架犯。”杯子里没有加冰块,她摇一摇里面的酒,然后一饮而尽,手腕上的银质细手环与杯子碰撞,发出喀喀声。“你认识很多顾客吗?”

“没有。”特芮丝说。

“没有很多?只有三四个?”

“像你一样?”特芮丝的目光与她相接。

卡罗尔也定定地看着她,好像等着特芮丝再说几句话。之后她把玻璃杯放在炉子上走开。“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一点。”

“过来弹一下。”特芮丝正准备婉拒时,卡罗尔用命令的语气说:“我不在乎你弹得怎样,过来弹点东西就是了。”

特芮丝弹了一些她在儿童之家学过的斯卡拉蒂[1]的曲子。卡罗尔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听着,整个人放松下来,动也不动,也没喝掉另一杯威士忌。特芮丝弹了一首C大调奏鸣曲,曲子很慢,而且很简单,充满了破碎的八度音,但到了颤音的部分她突然觉得很无趣,也很矫情,所以停了下来。刹时间这一切似乎难以承受,她的手放在键盘上,卡罗尔必定也弹过这些键盘,卡罗尔看着她眼睛半闭着。卡罗尔的整个家都环绕着她,使她自我放纵的音乐环绕着她,让她毫无戒备。她喘了口气,把手放在腿上。

“累了吗?”卡罗尔平静地问道。

这问题似乎问的不是现在累不累,而是一直以来的情形。“对。”

卡罗尔走到她后面,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特芮丝可以在记忆中看见她的手,灵活而强壮。卡罗尔按着她的肩膀时,手上出现了细长的肌腱。卡罗尔的双手移向她的颈项和下巴,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卡罗尔把她的头稍微倾斜一点,在发丝边缘轻轻吻了一下。那段时间心如潮涌,感觉太过强烈,甚至冲散了卡罗尔动作带来的愉悦。特芮丝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卡罗尔的吻。

“跟我来。”卡罗尔说。

她再度和卡罗尔上楼。特芮丝倚着栏杆爬了上去,突然之间,她想起了罗比谢克太太。

“我想,小睡片刻应该无妨。”卡罗尔说。她开始铺着印花棉质床单和毯子。

“谢谢你,我并不是真的……”

“把鞋子脱掉。”卡罗尔轻柔地说,但她的语气像是在命令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床。她前一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我觉得我睡不着,但如果我睡着的话……”

“半小时后我会叫醒你。”特芮丝躺下来时,卡罗尔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坐在床边。“特芮丝,你几岁了?”

特芮丝抬头看她,虽感到无法直视她,但还是与她目光相接。她不在乎卡罗尔会不会把她勒死,不在乎自己现在就死去。她躺卧着,脆弱无助,她是这个房子的闯入者。“十九岁。”听起来多老啊,比九十一岁还要老。

卡罗尔虽然显出一点笑容,但仍然眉头紧皱。特芮丝觉得她想事情想得太用力了,旁人几乎可以触摸到存在于两人中的思绪。然后卡罗尔的双手滑到特芮丝的肩膀下,把头低下来埋进特芮丝的颈部。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的身体绷紧了,叹了一口气,她的脖子温热了起来。这口气带着卡罗尔的发香。

“你还是小孩子。”卡罗尔好像在责怪她似的说着。她抬起头。“你想要什么?”

特芮丝想起在餐厅时想到的事情,惭愧地咬着牙。

“你想要什么?”卡罗尔重复了一次。

“什么都不用。谢谢。”

卡罗尔起身走向梳妆台,点了支烟。特芮丝透过半闭的眼睛看着卡罗尔。尽管她喜欢香烟,喜欢看到卡罗尔抽烟,但看到卡罗尔坐立不安,仍让她担心。

“想喝什么?饮料吗?”

特芮丝知道她指的是水。从卡罗尔语气里的温柔和关切,她就可以感觉出来,卡罗尔对她仿佛是对着一个生病发烧的小孩一样。特芮丝说:“我想要热牛奶。”

卡罗尔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热牛奶。”卡罗尔故意学她说话,开着玩笑。然后离开房间。

好长一段时间,特芮丝都处于焦虑和昏昏欲睡的中间状态,直到卡罗尔端着牛奶再度出现为止。牛奶装在玻璃杯中,底下有个碟子。卡罗尔扶着碟子和杯子的手把,用脚关上门。

“我把牛奶煮开了,上面有点浮沫。”卡罗尔的话听起来有点愠怒。“抱歉。”

但特芮丝很开心,她知道这就是卡罗尔会出的状况:心里想着其他事情,任由牛奶煮到滚。

“你就要牛奶这样子吗?就像这样不加东西?”

特芮丝点头。

“嗯,”卡罗尔边说话,边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特芮丝。

特芮丝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牛奶很烫,一开始嘴唇几乎没法碰。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牛奶在嘴巴里扩散,散发出的味道混合了各种有机香味。牛奶尝起来似乎有骨头和血的味道,有温热的肉味或毛发味,像粉笔般毫无咸味,但又像逐渐成长的胚胎一样有生命力。牛奶从上面到杯子底都很烫,特芮丝喝着牛奶,就像喝下童话里会变身的药水一般,也像毫不起疑的战士喝下致命的毒酒一样。然后卡罗尔过来拿走了杯子,半梦半醒中特芮丝意识到卡罗尔问了三个问题,一个和幸福有关,一个和店里有关,一个和未来有关。特芮丝听到自己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上扬,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她无法控制的泉水,最后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告诉卡罗尔自己怕什么,讨厌什么,告诉卡罗尔她的寂寞。她告诉她理查德的事,还有巨大的失望。她还告诉卡罗尔自己父母的事,母亲还在,但特芮丝从十四岁起就没再见过她了。

卡罗尔问话,然后她答话,不过她并不想谈到母亲。她母亲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不是她失望的原因,她的父亲才是。特芮丝六岁时父亲就死了,他是个有捷克血统的律师,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当画家。她父亲与众不同,温和又有同情心,对那个唠叨不停的女人也从来不会发怒,不会提高声音对抗她。他既非好律师,也不是好画家。他身体一直不好,最后死于肺炎。在特芮丝心里,夺走他生命的是她母亲。卡罗尔一直问一直问,特芮丝便提到她母亲带她到蒙克莱尔的一家学校去,那年她八岁。她也提到她母亲偶尔才会去探望她,因为她常在全国各地旅行。她是钢琴家,不,不,不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是第一流的?但她很有企图心,所以一定会找到工作。特芮丝十岁时母亲再婚。特芮丝放圣诞假的时候,曾去纽约长岛找妈妈。他们虽然邀她留下来,但听起来又不太诚恳。特芮丝不喜欢她的继父尼克,因为他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大块头、有深色头发的人,声音洪亮,动作激烈而热情。特芮丝相信他们的婚姻会圆满,她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了两个小孩。特芮丝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回到儿童之家。此后她母亲来看了她三四次,每次都会带给她礼物,或者是大衣,或者是书本,有一次还带了个化妆盒来。特芮丝很讨厌那个化妆盒,因为化妆盒让她想起母亲上了睫毛膏的纤细的睫毛。她母亲拿那些礼物给她时都很不自然,就像虚伪的求和礼物一样。有一次母亲还带了个小男孩来,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特芮丝马上就明白她已经是外人了。她母亲并不爱她的亲生父亲,她八岁时就被母亲留在学校里,既然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探望她,来找她?如果特芮丝和学校大多数女孩一样,没有收到礼物,说不定还会快乐一点。最后,特芮丝告诉她母亲,她不希望她再来学校看她,从此母亲就没再来过了。她对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羞愧、悔恨的表情,那双褐色的眼睛紧张地往别处看,像抽搐的微笑,还有一片沉默。后来她十五岁了。学校里的修女知道她母亲没有写信来。修女们请她母亲写信来,她母亲也写了,但特芮丝并没有回信。十七岁毕业之际,学校向她母亲要了两百块钱。特芮丝不想拿她的钱,也相信她母亲一毛也不会给,但她还是给了,特芮丝也拿了。

“我很后悔自己拿了钱。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没告诉过其他人。我希望有一天把钱还回去。”

“胡说。”卡罗尔柔和地说。她一直坐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撑着下巴,眼睛直盯着特芮丝微笑。“你还是小孩子。等到你忘记了要还钱给她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特芮丝没有回答。

“你想不想再见到她?也许再过几年?”

特芮丝摇摇头笑了笑,但眼泪还是簌簌直往下掉。“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理查德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还活着。这有关系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特芮丝觉得如果自己一次哭个够,所有的情绪都会倾泻而出,所有的疲惫、寂寞和失望,仿佛它们都在泪水中。她很高兴卡罗尔放任她大哭。卡罗尔站在梳妆台旁背对着她,特芮丝僵硬地躺在床上,身子用手肘撑起来,因为努力想压抑泪水而感到痛苦。

“我不会再哭了。”她说。

“会,你会的。”一根火柴擦亮了。

特芮丝从床边的桌上取了另一张卫生纸,擤了擤鼻子。

“除了理查德,你生命里还有哪些人?”卡罗尔问道。

她逃离那些人了。她刚到纽约时住的房子里,有莉莉和安德森夫妇。鹈鹕出版社的弗兰西斯·科特和提姆。还有蒙克莱尔儿童之家里的一个女孩露意丝·维芙利卡。现在有谁?住在二楼奥斯朋太太那里的凯利一家人。还有理查德。特芮丝说:“我上个月被解雇时觉得很羞愧,所以就搬家了,”她停了下来。

“搬到哪里?”

“我没有跟别人说搬到哪里,只告诉了理查德。我就这样消失了。我以为这就是开始新生活的方法,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很丢脸,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住哪里。”

卡罗尔笑了笑。“消失了!我喜欢,你真幸运,可以这样做。你自由了,你明白吗?”

特芮丝不发一语。

“不明白。”卡罗尔自己替她回答了。

卡罗尔身边的梳妆台上有个灰色的方形钟,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就像在店里曾经做过上千次的动作一样,特芮丝看了时间,为时间加上意义。现在是四点十五分,突然间她担心自己躺了太久,担心卡罗尔正在等待某人走进这房子。

毫无预警,电话响了,而且声音拉得很长,仿佛走廊上有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发出尖叫,两人都看到彼此惊跳了起来。

卡罗尔站起来,拍了拍手掌,就好像她在店里用手套拍打手掌一样。电话铃声再度大作。特芮丝以为卡罗尔就要把手里拿的东西丢出去了,砸在房间的墙上。但卡罗尔只是转身把东西静静放下,然后走出去。

特芮丝听到卡罗尔在走廊上的声音。她不想听卡罗尔在说什么。她起身穿上裙子和鞋子,现在她看清楚刚刚卡罗尔握在手上的东西了,那是一支棕褐色的木制鞋拔。特芮丝想,换做其他人,早就把鞋拔扔出去了。接着她想到一个字眼,可以用来形容她对卡罗尔的感觉:骄傲。她听到卡罗尔的声音重复同样的音调。她打开门准备离开房间,听清楚了卡罗尔的话:“我现在有客人。”卡罗尔平静地重复了三次。“我认为这个理由不错,还有更好的吗?明天怎么了?如果你……”

接着声音停了,直到卡罗尔踩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出现。特芮丝知道卡罗尔的谈话对象挂了她的电话。特芮丝猜想,不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你要我离开吗?”

卡罗尔看着她的样子,就和她们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的神情一样。“不用,除非你自己想走。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待会儿可以开车兜兜风。”

她知道卡罗尔不想再开车出门。特芮丝开始整理床。

“不用管床了。”卡罗尔站在走廊上看着她,“关上门就好。”

“有人要来吗?”

卡罗尔转身走进绿色的房间。“我丈夫,”她说,“哈吉。”

楼下的门铃响了两声,门栓发出咔嗒声。

“今天干吗这么准时,”卡罗尔咕哝着说,“下来,特芮丝。”

特芮丝突然觉得恐惧,很不舒服,她不是怕那个男人,而是怕卡罗尔因那个男人的抵达而产生的不悦。

男人上楼来了,她看到特芮丝时慢下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然后便看着卡罗尔。

“哈吉,这位是贝利维小姐,”卡罗尔说,“这是爱尔德先生。”

“你好。”特芮丝说。

哈吉只瞄了特芮丝一眼,但他紧张的蓝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哈吉的块头很大,脸很红,一边的眉毛比另一边高,眉心中央明显突起来一块,看起来像扭曲的疤痕一样。“你好。”然后他向卡罗尔说:“抱歉打扰你。我只是想拿一两样东西。”他经过她身边,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特芮丝还没有看过那个房间。“给琳蒂的东西。”他补充道。

“墙上的画?”卡罗尔问道。

那男人没有说话。

卡罗尔和特芮丝下楼去。在客厅里,卡罗尔坐了下来,但特芮丝还是站着。

“你愿意的话,可以再弹弹钢琴。”卡罗尔说。

特芮丝摇摇头。

“再弹点吧。”卡罗尔坚定地说。

卡罗尔眼中突然燃起白色的怒火,吓了特芮丝一跳。“我不想弹。”特芮丝还是这样说。她和驴子一样顽固。

卡罗尔退让了,甚至笑了起来。

她们听到哈吉的脚步声快速通过走廊,停下来,然后慢慢下楼。特芮丝看见他穿着深色衣服的身影,之后他那张金发碧眼又微红的脸孔出现了。

“我找不到那套水彩组,我以为在我房间。”他用抱怨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在哪里。”卡罗尔起身走向阶梯。

“你想不想让我带点东西给她,当圣诞礼物。”哈吉说。

“谢谢。我会把这些东西给她。”卡罗尔走上阶梯。

特芮丝猜想,他们才刚离婚不久,或者快要离婚了。

哈吉看着特芮丝,几乎要把他的烟盒递给她,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的表情紧绷着,奇妙地糅合了焦虑和厌倦的感觉。他嘴巴四周的肌肉坚硬厚实,圈成嘴巴的线条,看起来好像没有嘴唇一样。“你是纽约人吗?”他问。

特芮丝感觉到这问题轻浮又鲁莽,就像一巴掌打到脸上般刺痛。“对,我是纽约人。”她回答。

卡罗尔下楼时,哈吉正要问她另一个问题。特芮丝本来已经把自己武装起来,准备应付和他独处的这几分钟。现在她因为放松而颤抖了起来,她也知道他看到了。

“谢谢。”哈吉接过卡罗尔手上的盒子,朝着他的大衣走过去,特芮丝注意到他的大衣在双人沙发上摊开着,黑色的手臂向外伸展,好像在打架一样,最后会占领这间房子。“再见。”哈吉对她说。他一面走向大门,一面把大衣穿上。“艾比的朋友?”他对卡罗尔低语着。

“我的朋友。”卡罗尔回答。

“你什么时候会把礼物拿给琳蒂?”

“哈吉,如果我什么都不给她呢?”

“卡罗尔,”他停在门口,特芮丝隐约听到他正在说着“不要把情况弄僵”这样的话。然后是“我现在要过去看辛西娅。回来的路上我过来一下好不好?八点以前到”。

“哈吉,何苦呢?”卡罗尔有气无力地说,“尤其是你这么讨人厌的时候。”

“因为这和琳蒂有关。”接着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听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卡罗尔一个人进来,关上门,靠着门站着,双手放在背后,她们听到外面车子开走的声音。特芮丝想,卡罗尔一定同意今晚和他见面了。

“我要走了。”特芮丝说。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之间沉默不语,一片死寂,特芮丝越来越不自在。“我最好还是走吧,你觉得呢?”

“好。我很抱歉。哈吉的事我很抱歉。他以前不是这么鲁莽的,我不应该告诉他说这里有客人。”

“没关系。”

卡罗尔皱起眉头,费力地说:“如果我只把你送到火车站,不送你到家,你不介意吧?”

“不会。”她不忍让卡罗尔开车送她回家,又一个人在黑夜中独自开车回来。

她们在车上也没说什么话。车一在火车站前停下来,特芮丝就打开门。

“大概四分钟后有班火车。”卡罗尔说。

特芮丝突然脱口而出:“可以再和你见面吗?”

车窗在两人间升起,卡罗尔只对她笑了笑,带着一点责怪的神情。“再见。”卡罗尔说。

特芮丝想,当然,当然,她们还会再见面的。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车子很快倒车,转向,往黑暗中驶去。

特芮丝好想再回到百货公司里,期盼礼拜一的到来,因为卡罗尔礼拜一可能会再度出现。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礼拜二就是圣诞夜了。当然,她要在礼拜二打电话给卡罗尔,只要祝她圣诞快乐就好了。

但她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卡罗尔的容貌,不管她看到什么景象,里面都有卡罗尔。那天晚上,在黑暗平坦的纽约街头,明天还要上班,掉在水槽里破掉的牛奶瓶,都变得不重要了。她颓然倒在床上,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线,然后画了一条又一条。一个新世界在她周围诞生了,就像一片闪亮的森林,里面有百万片闪闪发光的林叶。

* * *

[1] 多梅尼科·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活跃在西班牙及葡萄牙的意大利作曲家,也是古典时期的重要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