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伦敦后,在找到更舒适的住处前,魏尔伦和兰波临时租住在卡姆登区大学院街8号——现在的皇家学院街。然而,两人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逐渐恶化。兰波为自己又一次向魏尔伦屈服而感到羞耻;他看不起自己,因为他牺牲了得之不易的自由。他同时也感受到内心罪恶感的回归。他想要逃避自己和魏尔伦之间的关系。此时,魏尔伦又一次紧紧抓住了他,这让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拖回了邪恶之中,他感到自己的活力和意志力正在被榨干。魏尔伦的伤春悲秋、他那妥协退让的良知、悔恨时脆弱的眼泪和“愚蠢透顶的痛苦的梦”都让他感到无法忍受。他在《灵光集》中这样写道:[391]

可怜可悲的兄弟!曾是多么残酷的夜晚,多亏有他!“我并没有热衷于此事。我嘲弄他的软弱。都是我的错,我们又沦落到流浪的境地,奴隶的生涯。”他猜想我命途古怪,晦气又无辜,他还加上一番令人不安的理由。

我以冷笑回答这位撒旦医师,而后径自走到窗前。就在那边,我幻化出一片田野,乐队吹奏着奇罕的音乐穿行其间,还有未来夜之华彩中的鬼魂。

这一番仿佛有益健康的消遣之后,我在草垫上舒展开四肢。然而,几乎每个夜里,刚刚入睡不久,这可怜的兄弟就要起来,嘴巴糜烂,眼珠挂落,——这就是他梦见自己的模样!——并把我拉到客厅里,一边嗥叫着告诉我他那愚蠢而痛楚的梦。(何家炜 译)

因此,为了自我保护、证明他依然强大,并缓解他神经上的紧张——他的健康状况远不算好——他不得不做出残忍的举动;后来,他为自己当时的做法感到痛苦和后悔。他不情愿地做出残忍的行为,常常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伤害他面前柔软的事物。他的天性中有虐待狂的一面,施虐的对象往往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但现在,施虐的对象变成了魏尔伦。他常常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铁石心肠的程度行事,很少允许自己说出一句感激之词,生怕这会让魏尔伦心中时常奔涌而出的感伤情绪水漫金山;后者只要被允许流露感情,就一定发生这样的情形。兰波会用尽所有可能的方法来羞辱魏尔伦,向他指出他堕落的情境、嘲笑他的丑陋,并且嘲讽那些他依然奉为圭臬的理念和原则。之后,他会以加倍的温柔试着抹去自己之前的暴行留下的痕迹;他一边为自己和他言归于好的意愿感到羞耻,一边又为必须向他的朋友隐藏真实感受而感到厌恶。就像兰波在《地狱新郎和痴愚童女》里说的,他们确实是“地狱中的伴侣”。兰波感到自己必须逃脱,不计任何代价。他描述说自己正在准备和他的朋友做最后的诀别。他曾这样说过:“等我不在的时候,你所经历的这一切会使你觉得好笑。那时,你颈下再没有我的手臂搂抱,再没有供你休憩依靠的心,再没有吻你的眼睛的嘴唇。因为总有一天我非走不可,我要远离而去。因为我必须帮助其他的人:这是我的责任。”痴愚童女于是说道:“我当时就发觉他要走,只觉天旋地转,我陷入最可怕的黑暗:那就是死。我让他许诺不把我离弃。情人的许诺,他许诺了二十次。他的许诺如同我对他说‘我了解你’一样无谓,都是空话。”(王道乾 译)

兰波和魏尔伦都感到绝望和不快乐。魏尔伦唯一逃避悲伤的办法就是给自己的母亲写信,告诉她自己有多么不快乐,还说他并不认为自己还能继续忍受这种悲惨的人生。写信时,他会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妻子对他残忍的对待,归咎于他和妻子分居、和孩子分离的境况——因为他的母亲无法理解,他的痛苦源自他和兰波之间的关系——他自己也会相信这就是事实,或者说他在试着欺骗自己,而魏尔伦在自我欺骗的方面有无穷无尽的才能。

据说,此时兰波爱上了一个在地铁里碰见的姑娘。这可能是又一个原因——或者是主要原因——导致这对好友之间变得剑拔弩张。但这件事应该不会让魏尔伦感到不快,因为兰波似乎又一次经历了那个十七岁夏尔维勒男孩在女孩面前的痛苦和窘迫。《灵光集》中的《波顿》[392]所体现出的向往、痛苦和不满足与《爱的沙漠》中如出一辙。

与伊莎贝尔·兰波相识的梅莱拉夫人在她的传记中提到[393]——尽管她没有说出自己消息的来源——这个姑娘住在西区一间漂亮的房子里,兰波会跟在她后面,但从来不敢跟她搭话。一天晚上,他在她家附近的广场的椅子上一直坐到深夜,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她窗口的灯光。

波顿

现实对我博大的性格来说过于棘手,——然而在夫人家里,我曾发现自己是一只蓝灰的大鸟,向着天花板的线脚腾飞,在夜晚的暗影里拖着翅膀。

在承载她可爱的首饰和肉体杰作的大床帏盖脚下,我曾是一只紫色牙龈的巨熊,皮毛已愁得变白,两只眼睛有如水晶白银的托座。

这一切成了暗影和燃烧的水族馆。早上,——好斗的六月晨曦,——我奔到田野里,像一头驴,宣扬并挥舞着我的不满,直到郊区的萨宾女人来投身于我的胸前。(何家炜 译)

根据勒内·西尔万的想象,兰波给这首诗取名为Bottom,是因为他抵达了“深渊的底部”。[394]他可能在这首诗里抵达了荒芜之岩底,但这显然不是这个标题的真正理由。在这首诗的最后,兰波描述了一头奔跑的驴,他“宣扬并挥舞着我的不满”,这说明他指的是《仲夏夜之梦》中的波顿,他虽然长着驴头,却得到了仙后的爱——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魔法咒语。而兰波并没有属于他自己的爱情魔咒。

这首诗是兰波进行艺术酝酿的一个有趣例子,它体现了兰波的技巧:以他的个人经验为核心,来自各种来源的原子都被其吸引,再被焊接为一个只属于他的整体。他坐在爱而不得的姑娘窗外,他的想象召唤起了也许可以在他们二人之间架起桥梁的各种可能性。如果他是一只鸟,就可以飞到她的房间去;他可以做一只蓝色的鸟,沿着她的天花板旋转,那是一只悲伤的蓝鸟,它的翅膀都因失望而低垂。当时他也许想起了一本孩童时期读过的书,那是一个名叫《弗勒琳和特鲁东》的亚登省传说,在第二帝国末期,它被重新讲述,并以《蓝鸟》为名,在夏尔维勒以几便士一本的价格出售。[395]故事中,一个名叫弗勒琳的美丽姑娘和一个王子相爱,但她的姐姐因为自己也想嫁给王子而把她囚禁在城堡的高塔中。但王子的仙女教母每晚都把他变成一只蓝鸟,这样他就能飞去心爱的姑娘的房间,和她共度夜晚。

或者,如果没有一个魔咒能够把他变形为蓝鸟的话,他也许可以乔装打扮,以便接近她。斯克里布的轻歌舞剧《熊和帕夏》中,主人公为了进入宫殿里心爱的女士所在的秘密区域,乔装成了帕夏最喜欢的宠物熊。和斯克里布惯用的手法一样,这出戏里的主人公也面临着困局,他需要从两张熊皮间做出选择——一张是黑的,另一张是白的——主人公在不经意间选择了黑熊的身体和白熊的头颅。当帕夏吃惊地问起自己的熊到底怎么了时,大维齐尔回答道,因为主人不在身边,熊出于悲愁而一夜白了头。熊的头颅让兰波想起了《仲夏夜之梦》中的驴头,因此以波顿为这首诗的标题。可怜的诗人坐在对他毫无知觉的心爱女人的家外,他想起了波德莱尔收录于《巴黎的忧郁》中的散文诗《小丑和维纳斯》:波德莱尔描写了一个可怜的丑角,他跪伏在维纳斯脚边,身处无所不在的欢乐之中,而他的职责就是枉顾自己的心碎,为他人带来欢笑。他穿着滑稽的、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铃铛,但当他坐在美丽的女性脚边时,他的双眼似乎在说:“我是最卑下、最孤独的人了,被剥夺了爱和友谊,在这两方面,还远不如最不完善的动物。然而我生来,也同样能理解和感受永恒的美!女神啊!可怜可怜我这悲伤、我这妄想吧!”[396]但维纳斯那大理石做成的盲眼依旧眺望着远方。

清晨来临时,诗人独自一人,就像一只可怜的驴子,嘶鸣着它的悲苦;站街的妓女们正在清晨回家的路上,她们焦急地盼望着再拉最后一次客,于是投入他的怀中,但他只是厌恶地拒绝了她们:“我远离了碰触!奇异的童贞!”

所有这些意象都以兰波的体验——向往和痛苦——为核心被焊接在一起,然后变成一首只带有他个人特色的诗。

在波德莱尔结束了对德·昆西的《一个鸦片吸食者的自白》的改编之后,他自己撰写了最后一个章节,题为“虚假的结论”(Faux Dénouement),因为他并不相信原作者对自己已经戒断了毒瘾的说法——波德莱尔的直觉是正确的——他认为德·昆西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才说出这种被他称为英国人的“隐语”和虚伪。他相信,没有人能够逃脱鸦片的束缚。兰波曾为《地狱一季》中的一个章节拟题为“虚假的转变”(Fasse Conversion),后来他才将其改为《地狱之夜》。对他来说,他的转变确实是虚假的,因为他再一次选择屈从,而在英格兰的经历对他来说也实属在地狱中度过的一夜。比起这一章那更加完整、艺术性强烈的最终版,初稿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段经历带来的痛苦。

不幸的一天!我吞下了那瓶著名的毒药!绝望的怒火让我反对一切:自然、事物,我啊,我想要把它们通通撕碎。事不过三,那是人们给我的建议。五脏六腑中的烈火燃烧着我的身体,毒药正暴力地扭曲着我的四肢、让我变形。我渴死。我窒息。我叫不出声。这就是地狱,永恒的痛苦。这就是地狱的火焰在往上蹿。滚开,恶魔,滚开,撒旦,好好折磨他。让我烧个够。这是地狱中的地狱!

这一毒药的隐喻和浮士德在绝望的罪恶感折磨下即将饮下的毒药是一致的。在绝望中,兰波想起了他曾经的救赎和转变,他试着描述那时的幻象。

我曾隐约想要归依善和幸福、寻求得救。我该怎样描述这幻象,地狱的氛围容不得赞美诗!这些难以数计的美好动人的创造物,一支芳馥灵智的乐曲,力量和和平,高尚的雄心,我知道什么?(王道乾 译)

但现在,他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令人愤怒的存在;血液中的怒火,野兽般的生活,废除那些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的不幸”。这是他最在意的事,他对其他人造成伤害也是他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对魏尔伦造成的伤害;他真诚地希望能够把魏尔伦带回“太阳之子”的状态。[397]

《虚假的转变》,或《地狱之夜》,是《地狱一季》中充满悲剧和绝望色彩的开始。

与此同时,魏尔伦和兰波这对“地狱中的伴侣”之间那充满争执、斗嘴的生活依然继续着。有一天,魏尔伦终于达到了理智崩溃的边缘,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于是决定出走。一次争吵后——这一次并不比平时的争吵更加激烈,不过是之前累积下来的痛苦所导致的结果——他没带任何行李,也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就这样离开了家。在布鲁塞尔的交叉质询中,兰波说魏尔伦为自己叱责他懒惰和对一些朋友态度不佳而生气。后来,魏尔伦向自己的友人们说起了这一事件的另一个版本。他说自己出门买东西,回家时,他一只手拿着一条咸鲱鱼,另一只手拿着一瓶沙拉油;而一直在看着窗外等他的兰波却开始狰狞地大笑。他走进房间时,兰波对他说道:“你是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那条鲱鱼的样子有多他妈的蠢!”

魏尔伦一言不发地离家出走,留下身无分文的兰波一个人在伦敦。当后者终于意识到魏尔伦确实已经离开他时,他坠入了巨大的悲痛中,充满不甘地悔恨自己至今为止为惹怒这位亲密友人而作出的行为。他应该猜到了魏尔伦当时的打算——也许魏尔伦常常威胁他说会这么做——因为正当去往安特卫普的船要收起舷梯时,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伦敦码头的河岸边,激动地对站在甲板上的好友打手势,让他下船来和他在一起。但魏尔伦只是摇了摇头,并看向一旁。船开走了,继续等待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兰波在巨大的痛苦中回到了住处。

在去往安特卫普的船上,魏尔伦给自己的妻子写了信,告知她自己已经和兰波分手、永不再见,如果她不到布鲁塞尔来找他,他就会开枪打穿自己的脑袋。然而,玛蒂尔德直到五年之后才收到这封信,因为所有来自她丈夫的通信都被她的父亲拦截了;他不希望让魏尔伦再找到她。

与此同时,兰波独自待在阴暗、肮脏的出租屋里,写了一封给魏尔伦的信。一些评论家认为这封信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也有偏激的观点认为这封信纯粹是为了兰波的个人利益而写。但持公正态度的读者还是能从心中感受到兰波的真诚和痛苦,还能看出他为过分激怒好友而感到的悔恨。对于这样的读者而言,这封信同时也是一份有意义的心理学文件,让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这对密友之间的情感联系。

回来吧!回来吧!最亲爱的朋友![兰波写道][398]我唯一的朋友,回来吧!我发誓从此以后都会以善意待你!如果我从前对你不好,那都是在开玩笑,我曾经执迷不悟地开这种玩笑。我的歉意难以言表!回来吧,忘掉这一切!你把这个玩笑当真了,这是多么地不幸!整整两天我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勇敢些!什么都没有失去!你只需要重新跨海归来,我们就又能勇敢而耐心地一起生活。我恳求你!这也是为了你好!回来吧,你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我希望你能意识到,我们的那些争吵毫无意义!那可怕的时刻!但你,当我向你招手、让你下船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来?你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你不想回到这里,你是否希望我去找你,无论你在哪里?

是!我知道我错了!哦!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不!你不可以忘记我!

我呢,你永远在我心里!立刻回答我!我们不能再一起幸福地生活了吗?勇敢些,快回答我!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你只能听从自己心中的感受。快!告诉我,我是否要来找你。

一生都属于你的

兰波

另:如果我不能再见到你,我就去入伍,参加陆军或者海军。哦!回来吧!一天中所有的时间我都在哭!叫我来找你吧,我立刻就来!你说啊!立刻给我打电报。

这封信的笔迹中透露写信人强烈的紧张和激动情绪,并处于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之下。[399]纸张之上也有应该是泪水留下的痕迹。

与此同时,魏尔伦那欢欣鼓舞的状态也已经褪去,他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载他前往安特卫普的船上,他给兰波写了一封信,信中体现了他惯有的夸张自我处境的习惯和他那自我欺骗的能力。

在这封信抵达时,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伦敦。但我想告诉你,你必须完全地理解我离开的原因,我绝对无法再他妈的忍受最近我们过的这种暴虐的生活,它充满了闹剧和争吵,除了你那变态的脾气,再也没有其他的原因了。但是,因为我是如此地爱你(心怀邪念者蒙羞!),我想要告诉你,如果三天内我不能和我的妻子团聚,并尽享家庭和睦的话,我就会开枪打穿自己的脑袋。这就向你解释了我今天下午的无情。你必须原谅我!如果(很可能就会这样)我不得不做出这最后的、可怜的行动,那我至少要勇敢地赴死。我最后的思念是属于你的,因为你今天下午从河岸边向我招了手,但我不能回头,因为我必须赴死。无论如何!我在死之前拥抱你。

你那可怜的魏尔伦

兰波的自责和悔恨在收到这封信时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认为这又是魏尔伦惯用的把戏,对这个人,什么都不值得期待,他身上没有一点牢靠、稳定的品质。他那伤春悲秋的情感泥沼又一次泛起了涟漪,这让兰波感到恶心。魏尔伦无法下定决心去做任何事,而这一次,他又变得软弱、畏缩,那种软弱令人不齿。此外,他还夸张地描述这么一桩普通的事,他不过是在惺惺作态、自怨自艾罢了。

兰波感的自责和悔恨转瞬即逝,在他第二天回信时,他的态度和想法已经截然不同。他不再恳求好友回到自己的身边;他给他寄去了一封最后通牒,并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视。

我刚收到了你在船上写的信。这一次,你错了,大错特错。首先,你在信中所说的事没有一件靠得住。你的妻子要么根本就不会来,要么要等上三个月、三年后才会来,我怎么知道她会怎么做!

至于死亡!我太了解你了!你会因此兴致勃勃、激动不已,你会四处游荡、骚扰他人而让很多人感到厌烦。什么!你还没意识到这种愤怒无论对你我来说都是错误的吗?但是,最后该被指责的人还是你,因为即便我对你招手,你还是坚持这种错误的行为。你以为和别人在一起会比和我在一起更快乐吗?好好想想吧!当然不可能!和我在一起时,你是自由的。因为我已经发誓今后会以善意待你,并且承认了我后悔自己所犯的错!我非常喜欢你,如果你不愿意回到我的身边,或是让我去找你的话,那就是你做错了,而你会因此长年悔恨,因为你失去了自由,你会痛苦不安,也许那会比你现在已经在承受的更加可怕。想一想你认识我之前是什么样子!

至于我,我不会回家去找我的母亲。我要去巴黎,我打算星期一晚上就走。你逼着我不得不卖掉你所有的衣服。我没有别的选择。现在衣服还没被卖掉,但星期一早上就会卖光的。

当然了,如果你的妻子回到你的身边,那我就不会再给你写信、对你妥协了。我再也不会给你写信。唯一的真话就是——回来!如果你听了这句话,那你就会展现勇气和真心。否则我只会可怜你!但我爱你。我拥抱你,我们会再见的。

兰波

魏尔伦在布鲁塞尔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信,把他的地址告诉了她,并告知她,如果他的妻子在三天内不回到他的身边,他就会开枪自杀。他为这封信署名:“非常爱你的,你可怜的儿子”。

这封信当然造成了魏尔伦想要的效果,他的母亲老魏尔伦夫人急忙赶到布鲁塞尔去阻止自己唯一的孩子自杀。魏尔伦为充分满足自己的不良品性,给所有的朋友都写了信,用诚恳的口吻叫他们保密,告诉他们自己将要为悲惨的人生画上句点的计划。他对每一个朋友都说,希望他是唯一在他完成决心前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对和自己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勒佩勒捷这样说道:[400]

我要自杀!只是我不希望在事情解决之前让任何人知道。此外,我的妻子,我会等她到明天下午,我已经用电报和信件通知了她三次,所以是她的顽固不化导致了这一切。

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出于对诉讼的恐惧,这个官司在十个月之内都不会开打,而是因为这样一个人在滥用我的感情……照看好我那本小书。[401]别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的母亲知道我的情况,她正在试着说服我放弃下定的决心,但我不认为她会成功。我在等我的妻子。

在给自己母亲写信的同一天,他也给兰波夫人写了信,并收到了一封极其感人的回信;信中体现的情感超越了我们对她这样一个出了名的严厉的人的预期,令人不禁好奇:评论家们是否对这个不通人情的保守女人做出了不公正的评价?他们认为她缺乏除了贪婪以外的所有感情。她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性,甚至几乎是个文盲,但她在这封信里表达自己感情的手法并不逊于一个娴熟的作者。[402]

先生!我正在给您写这封信,我希望您的头脑能够重归冷静。什么!自杀!多么不幸的人啊!在被不幸压垮时选择自杀是一种懦弱的行为,但您拥有一个温柔、充满爱、随时愿为您献出生命并会因您的死亡而死的母亲,您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正向您伸出双臂,然后还会对您微笑,有一天,他会需要您的帮助和建议;如果这样您还选择自杀的话,您就是在做出一项令人不齿的行为。全世界都会鄙夷这样赴死的人,他们的态度是正确的;上帝也不会宽恕这样的罪行,他将把这个罪人撵出他的胸怀之外。我不明白您和阿蒂尔之间的争吵,但我一直都知道,您和他的关系会有灾难性的结局。为什么?您问我?好吧!再简单不过,因为不被善良、诚实的父母允许的事是无法给孩子带来幸福的。您这样的年轻人总是嘲笑、愚弄一切,我们父母却是实实在在地充满了经验,只要您不听从我们的建议,您就不会快乐。您看,我没有在恭维您;我从来不恭维我喜欢的人。您抱怨着不幸福的生活,可怜的孩子!但您又如何会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拿出希望来吧!您太过理性,因此无法想象,其实幸福并不能仅仅通过执行计划或满足一时的念头来获取。确实不能这样!一切欲望都得到满足的人是不会幸福的,因为只要他的心中没有理想,他就不可能感受到情感,因此也不会感到幸福。因此,人心必须被善意、被人的善举或是希望能做出的善举所打动。我也曾感到绝望和不幸福。我深受折磨、总是哭泣,但我成功地把不幸变成了我的财富。上帝赐予了我一颗坚强的心,它充满了勇气和能量。我曾在困难前苦苦挣扎,我也曾深思熟虑。我曾看向周遭,并确信,是的,完全确信,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伤口,都是差不多的深度。我自己的伤口似乎比其他人的更深,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我可以感受到我自己的伤口,但我无法感受别人的。于是我对自己说——每一天我都能确信我是对的——真正的幸福只在于完成自己的责任,无论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像我这样做吧,变得坚强、勇敢起来,去对抗痛苦。把所有邪恶的念头都从您的心中驱赶出去。战斗!用您所有的力量与所谓命运的不公战斗,您将会看到,不幸会在对您的追逐中变得疲倦,而您会再次变得幸福。您必须做出诸多努力,并为人生找到目标。当然,您面前还有许多难挨的日子要过。但无论有多难,您会发现,人从来不会让上帝感到绝望。他是唯一知道如何给予安慰和治疗的那个,相信我。

如果您的母亲能时常给我写信的话,那会给我带来极大的快慰。我向您告别,但这不是永别,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见到您。

V.兰波

与此同时,魏尔伦已经改变了他的计划,他把自杀的念头抛诸脑后。

他为自己设置的、等待妻子的时限已经过去,但她并没有回复。7月8日,他给兰波打了电报,要求他来布鲁塞尔告别,因为他现在的计划是去西班牙,以志愿兵的身份参加卡洛斯的军队。兰波于同一天抵达了布鲁塞尔,发现魏尔伦出于极度兴奋的醉酒状态之中。他的计划又一次改变了;他不会去西班牙了,但他想和兰波一起回伦敦。但这一次,后者不想和他一起回去,因为他决定要坚持自己的计划,回到巴黎去。在看到他面前软弱又抽泣着的醉酒者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厌恶,感到自己无法忍受再一次进入这段关系之中。他希望能够不计任何代价,独自回去,他想要甩开这个纠缠着他的八爪鱼,他必须消灭它,否则就会因此窒息。然而,他又和往常一样为看见好友受苦而感到怜悯,因此,他无法让自己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离开。整个星期二的晚上和整个星期三,他都在和魏尔伦争吵,希望能说服他,允许他根据自己的意愿离开。争吵中,他变得越发紧张和气恼。星期三的晚上,魏尔伦喝得太多了,最终,他因醉酒而变得神志不清。星期四的早上,他一早就起床出门,直到午餐时间才回到旅店。回来时,他又一次处于醉酒的状态;他向兰波展示了自己刚买的左轮手枪,还说他想要用它来射死所有人。于是,兰波告诉他,自己下午就要回巴黎去。魏尔伦完全被愤怒所蒙蔽,他锁上了房间门,还坐在一把椅子上,堵着门。“你现在可以试着离开,”他喊道,“看会发生什么!”他把左轮手枪从口袋里抽出来,向他的好友开了三枪。他距离他只有三码远,第一枪命中了兰波的手腕,第二枪和第三枪都失了准头,射进了墙壁。然后,魏尔伦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完全崩溃了。他打开大门,冲进母亲的房间,告诉她自己开枪打了兰波;他跳到床上,开始号啕大哭。然后,他看到兰波出现在他面前,于是他把左轮手枪递给了他,并恳求他对自己开枪。魏尔伦夫人和兰波最终一起让魏尔伦冷静了下来,兰波的枪伤也被暂时包扎了起来。但奇怪的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要把左轮手枪夺过来并放在安全的地方保管。

那天下午,魏尔伦和他的母亲陪同兰波一起去了医院,但当天无法把子弹取出来。魏尔伦夫人希望兰波在子弹被取出来、伤口完全愈合前和他们一起继续留在布鲁塞尔,但他更希望能回到罗什母亲的家中。他从他们那里拿了二十法郎作为旅费。然而,在他即将启程时,魏尔伦再次展现出了情绪激动的迹象,用尽全力说服好友改变计划,但兰波十分固执。最终,在他们一起前往火车站时,魏尔伦再一次失控,并威胁要对兰波开枪,还说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失了准头;他说话的同时,手放在藏着左轮手枪的口袋里。兰波当时感到十分不安,于是他逃走了,并请求一位警察保护他。这位警察当时正好没有其他的工作,因此他逮捕了魏尔伦。魏尔伦夫人作证时说她的儿子并没有威胁兰波,但毫无疑问的是,后者一定认为自己的生命再次遇到了危险。魏尔伦于1873年7月10日被逮捕。当天晚上,兰波在警察局做了第一次陈述,魏尔伦因此被带去了拉米哥(L’Amigo)监狱,后来被转去了小卡姆监狱(Prison des Petits Carmes)。他最初被指控为杀人未遂。

做完陈述后,兰波住进了医院,因为他有发烧的情况,子弹无法被立刻取出,因此他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的时间。7月12日,由于医生认为他的情况不适合出庭,因此他在医院作证。医生在传票上注明:“这位年轻人正在发烧,需要静养,因此不适合出庭。”[403]兰波坚持当天晚上的说法,说魏尔伦第一次袭击了他,且他害怕会有第二次袭击发生;但在7月18日的第二次问讯中,他补充说道,魏尔伦当时处于严重醉酒的状态,因此完全丧失了理智。

7月17日,子弹被取出;两天后,兰波被允许出院。当时,他有充足的时间考虑魏尔伦被捕会带来的所有后果,也了解了杀人未遂的指控代表着什么。7月19日出院后,他去了法庭,声称自己不希望对魏尔伦做出任何指控。当时魏尔伦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兰波还说道,他确信这一切都是无心之失,是一场意外,并且魏尔伦并不是以对他造成人身伤害为目的而购买了那把左轮手枪,魏尔伦当时所处的状态不足以让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404]但此时,所有的法律机器都已经开始启动,想要制止它是不可能的。玛蒂尔德的律师也来到了布鲁塞尔,希望能采集更多的证据,进一步确定她能够和他离婚,而律师的出现对魏尔伦也十分不利。案件继续审理,但指控被降级为故意伤害罪,而不再是杀人未遂。8月8日,在十分不公正的情况下,魏尔伦和兰波之间的关系、魏尔伦身体状况的医学检查报告都被提了出来,尽管这些和案件毫无关系,这份报告还是被当庭朗读了出来。这份报告让法官和陪审团毫无怜悯、不准备宽大处理,并且他们完全忽略了兰波的作证,尤其不相信他的上一份证词。魏尔伦被判处最高刑罚:两年苦役和200法郎的罚款。第二年,1874年4月,玛蒂尔德·魏尔伦基于暴力伤害和习惯纵欲的指控,成功获得了和丈夫分居的许可;这一判决的第二原因是,魏尔伦据称和一个年轻男子之间保持着不道德的关系。

根据帕泰尔纳·贝里雄的说法,兰波也因魏尔伦的案件被比利时驱逐出境,在不被允许从枪伤中完全恢复的情况下,他在警察的陪同下前往边境。[405]可以确定的是,警察和法官的问讯彻底击败了他,因为所有的问题都明确带着他们对他的偏见。

“你在伦敦靠什么生活?”他们问他,而他必须回答:“主要靠魏尔伦夫人给她的儿子寄的钱。”接下来,他们问他是不是导致玛蒂尔德·魏尔伦与她丈夫的关系陷入悲惨境地的主要原因。“是的!”他回答道,“他指责我们之间有不道德的关系,但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澄清这种低贱的诽谤!”

突然之间,他必须与自己面对面,并以一种崭新的清晰视角看待自己。他只有十八岁,他的性格还远远算不上自信和坚定。住院的一个星期里,修女们穿着不发出一点声响的鞋子,在一片纯白的病房里忙碌;她们在病床之间穿梭,在他那发烧的头脑里,她们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使,而对他那困惑、被药物麻醉的头脑来说,消毒水的气味让他想起童年时参加教堂礼拜时闻到的香烛气味。兰波觉得自己再一次变回了孩童,认为放下武器、放弃一切、相信上帝将会让一切都变好。[406]在他脆弱的时候,他并不需要自由,他需要的是安慰和帮助;帮助他逃离过去的生活,逃离那种生活带来的、内心世界的荒芜。

7月19日,兰波出院,但魏尔伦夫人给他的二十法郎人间蒸发了,因此他不得不步行回家。他的家人当时都在罗什。他抵达农场的时候,他的母亲、弗雷德里克和两个妹妹正围坐在餐桌前吃午餐。他的手臂上缠着绷带,双颊消瘦,还带着被苦难折磨的痕迹;当家人对他表示同情时,他立刻把头埋到桌子上,流下了眼泪。突然之间他发现母亲对他抱有同情和他始料未及的温柔,而他一向都只认为母亲性格严厉;那是他那曾用善意的话语给痛苦中的魏尔伦写信的母亲。于是他向母亲坦诚了自己的不快乐,以及完成他现在已经开始写作的书的计划,那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希望能够消除过去和他口中弥漫着的苦涩味道。他的母亲此时同意给他金钱上的帮助,让他能够出版这本书,并且在他完成写作之前不打扰他。

那一天,还有之后的许多天里,当阿蒂尔来到餐桌前时,他总是看起来十分悲伤和疲倦,比平时更加沉默。但当家人靠近他把自己关起来写作的谷仓时,他们可以听见里面传出抽泣和呻吟的声音,他似乎正处于痛苦之中,他的喊叫和诅咒听来就好像他正在与敌人搏斗。[407]

维塔莉对哥哥的这次人生危机保持了沉默,和她对待他其他人生危机时的态度一样。在日记中,她只有一次提起这一时期的兰波。在描述完当季艰苦的农活之后,她写道:“我的哥哥阿蒂尔没有我们对农业的热情。他拿起钢笔就够忙的了,足够让他不用参加农场里的工作。”但她也给出了家里正出现不正常情况的暗示:“现在是七月,这个月对我来说与众不同,因为我有许多感受,也下了很多决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经历了许多个星期痛苦的精神折磨,兰波完成了《地狱一季》。他的母亲带着困惑和讶异读完了这本书后,问他其中到底包含着怎样的深意。他回答道:“这本书的意思和我说的完全一致,在所有方面,字面上已经给出了完整的解释。”